王渊每天早上起来,只要沿着东长安街,往西走一阵便可到翰林院上班。如果是上朝,那就再往西走一阵,没多远便到了承天门外。
深更半夜,王渊打着哈欠起床,来到院中正好碰到探花余本。
这套院子,暂时只有王渊和余本两人,不过馆选考试已经结束,很快就要安排庶吉士们过来居住。
“若虚兄!”余本抱拳道。
王渊回礼道:“子华兄!”
二人的仆从打着灯笼引路,他们跟在后面边走边聊。
余本的曾祖父官至知府,祖父和父亲都没当官,但家境殷实也算地方大族。
“若虚兄可有朋友通过馆选?”余本问道。
王渊说道:“我在赶考途中,遇到一位四川士子名叫张翀,彼此相谈还算投契,这次馆选他被录为庶吉士了。”
余本笑道:“或许会分来跟我们同住。”
常伦和金罍这次馆选皆不中,而且工作分配已经落实下来,他们一起被派去大理寺观政,相当于全国最高法院实习生。
观政制度在明初非常有用,新科进士必须实习三个月以上,积累工作经验之后再授予官职。但到了明朝中叶,观政制度已经流于形式,随便糊弄糊弄便能补到实官。
半路上,王渊又碰到几个进士,大家有说有笑前往承天门。
还遇到不少坐轿子的,皆为三品以上大员。
明初不许官员坐轿上朝,理学家们认为坐轿不好,简直把人当牲口使用。但朱元璋、朱棣一死,谁还管这个啊,违制的官员越来越多,后来干脆规定三品以上可以坐轿子朝会。
六七品官同样坐轿,只是不坐轿上朝而已。
进士们来到城门口验牌进入,都觉得非常新鲜且激动。虽然从殿试到现在,他们已经进了好几次皇城,但真正排班上朝却还是第一遭。
在候朝的地方,王渊见到金罍、常伦、张翀等人。
等着等着,大家都发现不对劲,今天参加朝会的官员也太多了吧!甚至连一些不入流的杂职,居然都跑来参加早朝,简直就是莫名其妙。
常伦祖上三代皆为进士,他笑着解释:“今天是新科进士第一次上朝,估计都察院和鸿胪寺查得比较严,避免文武百官缺席朝会者太多,想给新人留下一个好印象。”
“早朝也能缺席?”金罍惊讶道。
常伦低声笑道:“我听父亲说,弘治十五年八月某日,总共有一千一百六十人没来上朝,当时惹得先皇雷霆大怒。”
王渊瞬间无语,一次早朝就有一千多人旷工,参加朝会的官员该多少啊。
主要还是朱元璋太能干了,裁撤宰相职位,导致朝廷没有主事者,一切都靠朝会来解决。
国朝初年,无论大事小事,都必须交给皇帝决断。每次早朝,从六部大佬到九品小官,乃至不入流的杂吏,都必须跑来参加早朝。连皇城侍卫抓住盗贼,都要拖到皇帝面前,交给朱元璋亲自发落。
不但如此,当时的农民代表(粮长),也可以上朝见皇帝,官员们还不能拦着。
朱元璋就靠跟粮长交流,掌握全国各地的基层信息,甚至有粮长直接被提拔为朝廷大员。明初的粮长世家,都不屑于考进士,因为他们是最荣耀的基层代表。
到朱元璋晚年,精力已经不足,朝会变得很随意,但定下的规矩却不能改。
朱棣常年在外打仗,太子理政又喜欢喝酒,导致朝会时间经常变动,于是文武百官就各种开小差旷工。
后来的皇帝和群臣,实在扛不住这种朝会,于是内阁制度渐渐成熟。先是规定每次朝会只能讨论八件事,后来改成讨论五件事,而且所奏之事,必须提前一天让阁臣先处理,皇帝上朝时照本宣科即可。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早朝就是走过场而已。
于是越来越多的官员旷工,不参加朝会成了常态。
成化年间有一次午朝,皇帝来了却不见大臣,等半天发现自己被放鸽子,居然一个官员都没来。气得宪宗皇帝大骂:“尔等常以勤政为言,及朕视朝,却又怠慢!”
如此朝会,真没必要,皇帝几十年不上朝也没啥影响。
等过了午门,在金水桥外候朝,王渊举目四望,顿时被就惊呆了。只见月光之下,密密麻麻全是人头,就跟初一十五赶庙会差不多。
大略估计,可能上朝官员接近两千人。
奉天殿里肯定装得下,但太过拥挤成何体统。因此末流小官,以及杂职小吏,只能站在广场里上朝,待遇类似后世游览故宫的游客,只不过他们不用掏钱买门票而已。
今天是为了迎接新科进士,明天估计就没几个人了,甚至皇帝都有可能旷工。
还是张居正牛逼啊,这种陋习延续一百多年,谁都知道浪费时间且无用,但又谁都不敢从制度上改革。只有张居正敢下刀子,把每天早朝,改成三六九早朝,一个月只需早朝九次。
王渊穿着从六品官服,杨慎和余本穿着正七品官服。其他进士由于还未授职,全都穿着白板装,默默站在人堆里当布景板。
跟电视剧里不一样,没有太监喊“有事早奏,无事退朝”。
而是鼓乐队奏乐,鸿胪寺官员宣布入班,接着再行礼奏事。
早朝没有确切时间,什么时候天光微亮,就什么时候正式开始。朱厚照明显没睡醒,打着哈欠坐在上边,听取已经在昨日被内阁处理的事务——皇帝面前甚至放着剧本,各种台词都准备好了。
鸿胪寺卿刘恺首先出列:“启禀陛下,琉球国中山王尚真,遣正议大夫梁能等来朝方物。”
朱厚照立即对台词:“与他赏赐。”
于是刘恺便领命退回去。
户部尚书孙交又出列说:“应天府所属上元、江宁、句容、溧阳、溧水、高淳六县灾伤,请减征今年夏粮税赋。”
朱厚照再次对台词:“与他减征。”
孙交又说:“正德五年起运改兑无徵正米(即漕粮已运至京师)二万八千石,请予贮库。”
朱厚照说道:“与他贮库。”
一桩桩国家事务,就这样被大佬们说出来,皇帝只需照本宣科回答表态。而王渊等小官小吏,犹如一根根木桩杵在那里,听到的全是被内阁处理好的结果。
长此以往,王渊也想旷工。
没过多久,早朝就上完了,众臣在礼乐声中退去。
朱厚照突然站起来:“王渊何在?”
王渊都打算离开了,闻言立即上前:“臣在。”
朱厚照笑道:“陪我去豹房耍……呃,来西苑听差,朕有要事与你详说。”
诸臣闻言反应各一,大部分都向王渊投去羡慕的目光。
第117章.117【豹房之行】(为盟主“爱爱家的风中瑜帆”加更)
出了奉天殿,朱厚照自己钻进御辇,朝王渊招手道:“上车来!”
身后便是文武百官,王渊哪敢跟皇帝同乘一车,当即作揖道:“陛下,于礼不合。”
朱厚照大失所望,叹气道:“王二郎单骑追敌数十里,本以为是慷慨豪迈之辈,却不想竟是个迂腐之徒。”
既不能得罪群臣,更不能得罪皇帝,王渊只能硬着头皮说:“陛下莫害我。”
自称“我”,不称“臣”,这让朱厚照哈哈大笑,吩咐随侍太监:“去给状元郎牵匹马来,还有,给我也牵一匹。”
在非正式场合,皇帝经常不自称“朕”,随便怎么自称都可以,朱棣批奏章甚至用过“俺”字。
大部分臣子都已离开,杨廷和远远瞧着,对杨一清说:“此子毕竟受教于王伯安,基本道理还是懂的,应该算是我辈中人。”
杨一清笑道:“观其殿试文章,心中自有抱负。我看王二郎也不想做幸臣,只可惜入了陛下法眼,便是不做也得做了。”
“慢慢观察吧,”杨廷和说道,“若他能以国事为重,做幸臣也不失为好事,我们正好缺一个陛下的贴心人。”
杨廷和与杨一清离去多时,太监终于把马牵来。
朱厚照灵巧无比的翻身上马,对王渊说:“王二郎,我特许你宫中纵马,这不算什么违制!”
眼见文武百官早就走得干净,王渊这才无奈上马,随同皇帝纵马朝西苑跑去。
西苑在紫禁城以西,包括北、中、南三海,是正德皇帝游乐、寝居和处理政务的地方。
大名鼎鼎的豹房,便建在西苑北端,即后世北海公园的西侧。
从正德二年到现在,豹房已经建造房屋二百余间,但并非什么楼宇宫殿,建造成本还不足朱厚照结婚用度的一半。
这不算什么劳民伤财,真正危害巨大的,是遍布全国的皇庄,以及遍布全国的镇守太监。
好在各地起义频发,让皇帝和阁臣都开始反思,朱厚照已经停止组建皇庄,镇守太监也不敢再大肆敛财——这种克制,不知能够持续多久,保守估计也就两三年吧。
朱厚照带着王渊骑马至豹房,指着一条街道,洋洋得意道:“这条街是我一手打造的,是不是很繁华?”
皇帝还没到场,便有太监提前通知。
此时此刻,无数宫女太监扮做掌柜、商贩、行人、顾客,来来往往与民间街市无异,就是穿的衣服料子稍微好了点。
而且还有耍把式卖艺的,那天微服私访城南,胸口碎大石让皇帝高兴,钱宁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回头就把几个江湖艺人招进豹房。反正只要皇帝来御街游玩,就挥舞大锤使劲砸,石板可以无限量供应。
朱厚照换上一身民间武士服,手里提着双刀,让随侍太监敲锣吸引观众,立即就有一大堆“路人”围过来。
王渊哭笑不得,只能过去看热闹。
朱厚照煞有介事的抱拳说:“各位街坊,各位朋友,本人朱寿,路经贵宝地,身上盘缠已经用尽,耍几路刀法换点饭钱。还望老少爷们儿,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好!”
皇帝还没开练呢,观众已经开始喝彩。
朱厚照的刀法不错,至少看起来不错,属于可以吓唬普通人的花刀。当然,表演必须用这种套路,否则舞起来不好看,皇帝真正的刀术难以推测。
王渊能看出来的,是朱厚照下盘很稳,出刀从容且有章法,肯定下过一番苦功。
“好!”
一套刀法表演完毕,观众们再次喝彩,并纷纷掏出铜钱打赏。
王渊有样学样,也赏了皇帝几文钱。
朱厚照特别高兴,带着王渊离开街市,观众们则去找太监领片酬。
今天皇帝身边的体己人,只有王渊一个。
谷大用带兵平叛去了,张永代表皇帝跟阁臣一起商讨政务,钱宁正在南镇抚司亲自处理案子。
朱厚照再度骑上马背,笑着说:“王二郎,带你去看个好东西。”
王渊跟着皇帝一阵奔驰,来到相对开阔处。
朱厚照单手叉腰,指着前方平地:“此乃本将军点兵校场,传令三千营,大帅要聚兵了!”
鼓声大作,号角长鸣。
不多时,二百骑兵奔驰过来,都督同知魏彬翻身下马,单膝跪地道:“三千营已至,请大将军点校!”
三千营是明初三大京营之一,据传前身为三千蒙古骑兵。但若仔细查阅史料,便知蒙古骑兵只有二百六十人,其他全是从各方抽调来的精锐骑兵。
也即是说,最初的三千营,乃整个大明朝,优中选优的三千精悍骑兵,其成员构成不分地域和民族。
随着三千营的扩建,随着朱棣的死亡,精锐不再精锐,最后在土木堡一役被打断骨头。
现在京城早就不是三大营时代,而是十二京营,每个京营都有三千营编制。另外还有个老营,也被京兵们称为“老家”,那才是真正的三大营班底,只不过是组建十二营时,被挑剩下的老弱病残。
十二京营共有六万余人,此时一半多被调去平息刘六刘七之乱。
朱大将军横刀立马,问道:“王二郎,你看本将军的三千营可雄壮?”
王渊笑道:“确实威武。”
朱厚照对魏彬说:“你挑一个射手,与王二郎比试骑射。”
魏彬立即选出一个神射手,还为王渊送来一副弓箭,是制式的五斗马弓——马弓的弓力,一般都比步弓弱。
王渊也不矫情,随手拉弦,说道:“弓力太差,使着不得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