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大明春 第80节

 状元有特制的朝服,榜眼只能跟其他人一样,穿戴普普通通的进士巾服。

 按照程序来到奉天殿前,朱厚照在里面升殿宣礼。搞了一堆繁琐的仪式之后,皇帝乘马车移驾华盖殿,在韶乐声中再次举行升殿仪式。

 鸣鞭三响,礼乐大作。

 鸿胪寺卿刘恺来到王渊跟前,微笑道:“诸进士随我来。”

 王渊便带着进士们入班,四拜平身,进表谢恩,接着又是四拜。

 从殿试到现在,磕头无数次,而且都是给皇帝磕的,王渊都已经磕得麻木了。

 对了,明天还要给孔子磕头。只有拜完孔子,才能脱下进士服,换上真正的朝服,从此摆脱平民之身。

 朱厚照坐在御座上,笑着招手:“状元郎,来得近些。”

 王渊手持笏板移步上前,他拢共在宫里见过皇帝三次。第一次是殿试,离得太远看不清;第二次是传胪,同样离得太远看不真切;今天是第三次,已经距离很近,怎么越看越面熟?

 似乎在哪里见过。

 “可曾记得我啊?”朱厚照问。

 王渊当然不记得,回答说:“殿试、传胪之日,臣曾两度得见天颜,陛下英武之姿难以忘怀!”

 朱厚照毫无圣君模样,歪着身子笑问:“还有呢?”

 王渊答道:“恕臣愚钝。”

 “城外,门板。”朱厚照给出关键词提醒。

 王渊瞬间回忆起来,坚决不承认:“殿试之前,臣不曾见过陛下。”

 “你记性不好啊。”

 朱厚照感慨一声,突然走下御阶,来到几百进士旁边。走着走着,他突然指着一个进士说:“我在城南见过你,问你是否精通兵法,你居然当即拂袖而去!”

 “臣惶恐!”

 那个进士吓得跪地请罪,同时心里后悔万分,早知道就多拍皇帝几个马屁啊。

 王渊心想:这皇帝的记性真好。

 “起来吧,不会治你的罪。”朱厚照说道。

 那个进士连忙谢恩,两腿发软的爬起来,站在那里浑身直哆嗦。

 朱厚照又来到王渊面前:“真不记得了?”

 王渊略微低头,背着群臣偷偷眨眼:“回陛下,确实不记得。”

 朱厚照收到暗号,顿时哈哈大笑,亲昵的拍王渊肩膀说:“不记得无所谓,朕却知道你白衣飞将王二郎。你那箭术、骑术是怎样练出来的?”

 王渊回答说:“臣自幼家贫,吃不起肉,便跟随父亲、大哥,用自制的土弓打猎。臣五岁习射,至今已有十一载。”

 “家里穷还能骑马?”朱厚照疑惑道。

 王渊只得说:“吏部验封司主事王讳守仁公,因得罪刘瑾而被贬贵州龙场驿。因驿站破败不堪,守仁公只能住在山洞中,自己耕种粮食维持生活。山上皆为生苗,刀耕火种,不识文明。守仁公遂行教化,教导生苗说汉话、习汉字。众苗皆服,名显四方,贵州宣慰司学数百生员,在提学席副使的倡导下,尽皆入山拜入守仁公门下。臣亦在其中。”

 “还有这等事?”朱厚照感觉颇为稀奇,问道,“王守仁何在?”

 王阳明立即出列:“臣在。”

 朱厚照指着王渊:“这是你的学生?”

 王阳明回答道:“王状元确为臣之弟子,他与数百生员来山中求学。因条件艰苦,住茅屋、吃粗食、饮山泉,一年之后只剩十余人,王状元便为其中之一。”

 好嘛,一问一答,互相吹捧,令人肃然起敬。

 王阳明肯定名声响亮到极点,触怒阉宦被贬,住山洞还兴教化,又用一年时间培养出状元,随便哪条传出去都是文官楷模。

 朱厚照又问:“你还没说怎么学会的骑马。”

 王渊胡扯道:“在山中求学期间,有一同窗唤作李应,为贵州李总兵之第三子。臣与李三郎同住一茅屋,同睡一草床,情同弟兄。臣的骑术,便是李三郎教的。”

 “你那匹神驹呢?”朱厚照的消息非常灵通,还知道王渊有一匹上等水西马。

 王渊回答说:“三年前,乖西苗部作乱,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臣在回家探亲途中,遇到贼兵转运辎重与妇人。便与李三郎合计破敌,李三郎联络到四位旗兵,我则回家联络村中青壮。”

 “打仗了?”朱厚照饶有兴趣。

 王渊回答说:“一千披甲贼寇,另有数百贼寇运粮辅兵。我等埋伏于山谷,夜里多举火把突袭,贼兵大败,斩获无数。”

 朱厚照问道:“三年前你才多大啊?”

 王渊拱手道:“十三岁。”

 不管是大臣还是进士,听到此时都无话可说。

 尼玛,十三岁就敢夜袭叛军,而且只有四个官兵,其他全是农民,还外带两个生员。而且居然夜袭成功了!

 贵州果然是边鄙之地,民风竟如此剽悍。

 王渊又说:“山中求学之人,还有贵州宋宣慰使的独生女,当时年方十五岁,也一起参与了夜袭。宋宣慰使得知之后,便赠送臣一匹水西良驹,以示褒奖。”

 众人更加无语,少女跑去山中求学且不提,还跟着在夜里打叛军?

 朱厚照哈哈大笑:“尔等皆为少年英雄。那个李三郎,既为世袭军户子弟,让他来京城当锦衣卫吧!”

第115章.115【人鬼难辨】

 周冲牵着马儿,早已在承天门外守候多时。他在人群当中找到王渊,立即迎上去说:“二哥,牙行带我去看了好几处房子,有两处我觉得挺好,哪天你抽空亲自去选一下。“

 “不用找房子了。”王渊也懒得骑马,只牵着阿黑步行出城。

 周冲惊讶道:“那继续住客栈?”

 王渊解释说:“工部已经安排了房子,我也是散朝之后才知道的。”

 “考状元就是好,朝廷还带送房子的,怕有好几进院落吧?”周冲顿时就乐得合不拢嘴。

 王渊笑道:“你倒是想得美,能有个单独的院子就不错了,我估计是好几个人合住一院,就跟当初在昆明租房差不多。而且那房子也不是朝廷送的,只是暂时住在那里而已。”

 周冲失望道:“朝廷可真小气。”

 不但是状元、探花、榜眼,就连馆选出来的庶吉士,工部都会帮忙安排住处。另外,司礼监每月免费提供纸墨笔等文化用品,光禄寺免费提供早晚餐,礼部每月发钱买蜡烛。

 说白了,就是包吃、包住、包日常用度。

 但法定用餐只有一日两餐,毕竟皇帝也只一日两餐,想吃三餐必须自己花钱买一顿。

 礼部的膏烛钱也很有意思,按制每月可领三锭宝钞,官价即十五两银子。可在实际操作中,既不可能每月发十五两银子给翰林官买蜡烛,也不可能每月发一沓废纸宝钞——那就,直接发蜡烛吧。

 周冲又问:“丫鬟和婆子还买不买?”

 王渊摇头说:“不买了,估计阿黑的马棚都不好找,更别提安置丫鬟和婆子。”

 新科进士集体到文庙祭拜孔子之后,王渊和探花余本就搬进工部提供的住宅。至于榜眼杨慎,当然是住在自己家中,不用来跟苦逼北漂们挤宿舍。

 随后几日,王渊和其他进士们,都忙着拜谢主考、房师和业师。

 会试主考官是阁老刘忠,当然不可能谁都见。二三榜进士只能递上拜帖,以此表达自己的尊敬之情,能在刘府的会客厅喝杯茶就算有面子了。

 但是,一甲进士,刘忠肯定要当面接见。

 王渊作揖见礼:“学生王渊,见过刘阁部。”

 刘忠微笑搀扶:“状元郎不必多礼,且坐。”

 王渊坐下说道:“有赖阁部赏识,学生才侥幸中试,今后定不负提携之恩。”

 刘忠意兴阑珊,叹气说:“我是反对你当状元的,至于今后如何行事,你且好自为之吧,这些都跟我无关了。刘瑾虽除,攀附阉党之人不减,而你这个幸进状元,很可能被几方势力当成靶子围攻。”

 王渊没想到刘忠居然说得如此直接,惊讶道:“听阁部的语气,似乎打算致仕?”

 “过几日便走,”刘忠说道,“我与王德辉(王华)乃多年好友,你又是王伯安(王阳明)的弟子,所以才在离京之前提点你几句。场面话我不说了,你且记住这些。朝堂之中,一为钱宁,二为张永,三为杨介夫(杨廷和)。钱宁只要钱,谁挡他捞钱,谁就是他的敌人。张永和杨介夫在大事上合作默契,在小事上纷争不断,你选择依附任何一方,都不会有什么问题。但你若想做孤臣、幸臣,必然遭受这二人的联手围攻。”

 刘忠就是想当孤臣,结果成天受夹板气。

 王渊揣摩一阵,问道:“西涯公(李东阳)呢?”

 刘忠顿时笑道:“他是神仙,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许多事情,他是不管的,临老且病重,只在乎自己死后的名声。”

 王渊抱拳致谢:“阁部提点之恩,学生没齿难忘。”

 刘忠摆摆手,摇头叹息:“唉,我也就看在老朋友的情分上,随口给你多讲几句。切记,要么依附张永,要么依附杨介夫。若想做孤臣,可以跟钱宁走得近些,但又不能走得太近。你文武双全,可以早日去沙场建功,这样才有自己的立身之本。言尽于此,且去吧。”

 主人送客,王渊只能告辞。

 刘忠这些年的遭遇颇为诡异,他因反对刘瑾而被扔到南京。“倒阉派”觉得刘忠是自己人,于是将他提拔为南京礼部尚书,接着又改任南京吏部。

 其他被扔去南京的大臣,都在想着如何扳倒刘瑾,而刘忠却在搞本职工作。他不管谁是阉党,也不管谁是清流,反正只要贪赃枉法的就给予处罚,一次性查出一千多个官员。接着官员大考,刘忠又处理了一千多官员,而且建议纠察官员不必等到六年一次,随时随地都应该整顿吏治。

 好嘛,这条建议很合刘瑾胃口,成为刘瑾清除政敌的利器,无数文官因此被罢免,其中不乏被栽赃诬陷者。

 于是刘忠莫名其妙成了阉党,被调回京城当吏部尚书兼翰林学士,还专掌制诏之权。

 刘忠怕了,请求致仕,皇帝不允。

 及至刘瑾倒台,文官得势,刘忠以文渊阁大学士的身份,正式成为内阁重臣。虽然他依旧兼任吏部尚书,却已经失去对吏部的掌控,谁让他一条吏治建议,导致无数文官被刘公公下狱呢?

 太监张永得势之后,深知刘忠在文官体系被孤立,于是想要拉拢这位重臣。宁夏造反平定,不关刘忠屁事,却加少傅兼太子太傅,从事实上成为张永一党,清流们对刘忠更加敌视。

 刘忠有苦难言,两度被迫成为阉党,心里却又不想当阉党,吓得再次请求致仕。

 皇帝不但不允许,还让刘忠主持今年的会试,刘忠干脆专心当起了孤臣。故意公开表达对张永的不满,既不依附太监,也不跟其他文官结党。

 然后他就惨了!

 就在前几天,杨廷和亲自来跟刘忠说,你这次会试搞得不行啊,好多考生的文章有违礼制却被录用。

 说得很委婉,其实就是张永与杨廷和,联手逼迫刘忠辞官。

 刘忠再度请求致仕,皇帝依旧不允许,朱厚照需要这样的孤臣。但刘忠这次已经下定决心,他准备以修祖坟为借口回乡,然后就赖在老家不走,到时皇帝肯定答应他辞官。

 正因对朝廷心灰意冷,已经决定走人,刘忠才会对王渊说那些话。

 一来,王渊是老朋友儿子的弟子,随口提点几句;二来,刘忠希望王渊当孤臣,继承自己的衣钵;三来,王渊的殿试文章,其实非常讨刘忠喜欢,他评分第三等只是不想王渊太招摇。

 官场就是这样,是人是鬼很难分清。

 给王渊文章评第一等的杨一清,其实是杨廷和一党。而给王渊评第三等的刘忠,却是真正的孤臣,而且真心为王渊考虑。

 馆选庶吉士期间,刘忠便回乡修祖坟去了,此生不可能再入朝堂。

 王渊前去拜谢王阳明的师恩,师徒二人谈及此事,王阳明也是忍不住一声叹息。

 因为,王阳明跟刘忠的性格很类似,做官往往对事不对人,也不愿站在任何一方依附其下。等到李东阳致仕,王阳明失去了大佬照应,多半也会步刘忠的后尘。

 “汝欲做孤臣耶?”王阳明问道。

 王渊想了想,回答说:“吾欲做社稷之臣。”

 王阳明哈哈大笑,甚是欣慰。

第116章.116【第一次朝会】

 分配给王渊的房子,在澄清坊头条胡同,也即后世王府井。

 北边还有二条胡同、三条胡同,接着便是北会同馆、诸王馆和东巡捕厅。

 会同馆乃大明首驿,发往全国的公文,都要从这里启程。诸王馆则是藩王进京住的地方,而巡捕厅可以按字面意思理解。

 更北面还有十王府,皇子就藩之前,必须住在十王府内。

 南边隔着一条东长安街,便是台基厂。刚开始专门打造宫殿基石,现在衍变成堆放柴禾、草料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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