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只要不让王渊进一甲,又在馆选时把王渊刷掉,那就随便朱厚照怎么搞。即便朱厚照脑子抽风,一年时间升王渊当三品官,那都无所谓,非翰林不入内阁嘛,不会对朝廷秩序形成实质性威胁。
大臣们防的不是王渊,防的是皇帝!
一个新科进士而已,还没资格进入重臣们的视线。
这个道理,当天在场的阅卷官都懂,了解真相的王阳明也懂。
等琼林宴之后,王渊就要去拜谢恩师。到时候,王阳明肯定会给弟子支招,劝王渊进入翰林院之后,寻找各种机会请求外放做地方官。
只要王渊离开中央,离开朱厚照,大臣们对他的敌视将自动消失。
第113章.113【琼林宴】
一条鞭法的实际开创者桂萼,跟金罍同样倒霉,皆会试名列前茅,殿试之后被甩到三榜。
金罍是文章写得太空洞,桂萼是文章写得太细致。
王渊谈了马政、盐政、茶政、田政、税收、户籍等诸多问题,由于篇幅有限,每个问题都难以深入探讨。
而桂萼的文章专讲田政和税收,他认为流民遍地、乱军四起,是因为田政日趋崩坏,税收制度跟不上时代发展。什么清丈土地啊、改实物赋税为银钱征收啊,反正啰里吧嗦扯了一堆,而且还说得非常有道理。
问题是,不管王渊还是桂萼,他们所说的那些想法,从弘治朝就有许多大臣提出过,根本不算什么新鲜事——摊丁入亩除外。
殿试文章该怎么写?
有两种方式。
一种是提出切实可行的指导性方针,比如洪武朝状元黄观的《平戎策》,归纳起来就几句话:“北方蛮夷很坏,仅凭教化无用,劳师远征无法一次性铲除。应该屯兵边疆,耕战并举,步步为营。”没有任何实际操作细节,只需提出指导性方针即可,该怎么办交给具体执行人。
一种是杨慎那种花样文章,用典详实、博古通今、遵循大道、恪守礼制、垂拱而治,读起来朗朗上口,看起来花团锦簇。仔细一品,等于啥都没说,实际问题全被回避了,而且必须承认他写得很对。
若非王渊会试前三,阅卷官不想落会试考官的面子,他肯定跟桂萼一样被甩到第三榜。
礼部。
恩荣宴,即琼林宴。
桂萼被礼部吏员带到席位,一脸郁闷的坐下,垂头丧气不想跟人说话。
就在此时,大概数十名新科进士,突然站起来抱拳祝贺,却是王渊、金罍和何邦宪三位云贵进士结伴而来。
王渊自被领去状元位就座,金罍排在桂萼之后大约十位。
何邦宪就更厉害,他会试倒数第四,殿试倒数第二十一,反正不管怎么倒数都是进士。
之前考再好有毛用,会试第六的马性鲁,会试第十一的吴惠,会试第十六的朱寅,现在全都被列为三榜进士。
对了,二甲第四名叫马应龙,传胪唱名的时候,让王渊回忆起不堪往事。
探花余本出现时,诸多进士同样离席问候,王渊也起身抱拳道:“子华兄,有礼了。”
“若虚兄,恭喜恭喜!”余本笑道。
王渊也笑道:“同喜同喜。”
如果说,谁对王渊做状元最没意见,当属余本无疑。
此君会试成绩将近两百名,居然能够排进一甲,早就喜出外望了,随便哪个当状元都跟他无关。
余本的殿试文章,写法跟杨慎差不多。而他的性格为人,则跟金罍比较相似,都是那种埋头钻研学问,不怎么沾染实务,而且容易得罪人的类型。
历史上,这家伙两次被贬官,都是因为乱说话闹的。一次是皇宫失火,大臣们应诏陈明时事,余本说了一堆真话,被扔去广东当提学副使;又在广东履任期间,弹劾巡按御史毛风贪赃枉法,毛风反手诬陷,两人同时遭罢官。
有趣的是,在嘉靖上位之后,不合群的余本和金罍,全都被视为杨廷和的反对者而升官。
宴席还没开始,两人坐得又近,余本赞道:“若虚兄之会试程墨,我有幸一睹,第一篇制文就令人叹为观止!”
王渊惊讶道:“会试程墨已经刊印了?”
程墨就是考生的范文,乡试与会试都要整理编印,但绝对不可能如此迅速。
余本笑道:“我看到的是手抄卷。”
王渊认真回想了一下,会试四书第一题,好像是“如切如磋者,道学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他那篇文章写得很正常,唯一点亮是把《中庸》里的“齐明盛服”扯进去,让《大学》与《中庸》的论述进行统一。
这种两相印证的论述方式,朱熹章句里没讲,沈复璁也没有讲,是王阳明平时授课时讲的。
王渊笑着说:“可是齐明盛服?”
“正是如此,”余本感慨道,“我学《大学》、《中庸》之时,对这两处只是隐有所动,真没想过二者之道可以殊途同归!”
王渊道:“此乃吾之授业恩师所讲。”
“不知若虚兄之业师,是哪位大贤?”余本追问道。
王渊已经知道王阳明是同考官,他犹豫一番,发现没啥可隐瞒的,便说道:“便是这次《礼记》房同考官之一,王讳守仁公。”
“原来是阳明子之高徒,失敬,失敬!”余本是浙江宁波府人,跟王阳明所在的绍兴府紧挨着。
王渊笑道:“吾拜在先生门下,还多亏了阉竖刘瑾。”
余本感兴趣道:“有何说法?”
王渊解释说:“我本是贵州农家子弟,世代务农,连私学都读不起。十岁那年遇到蒙师,他是绍兴府的秀才,后来捐了一个小官,却因上官得罪刘瑾而被连累,流放云南途中遭遇贼寇。父亲将恩师救回家中,我才开始读书识字。”
“若虚兄十岁才识字?”余本震惊无比。
王渊点头道:“确实如此。及至恩师守仁公,因触怒刘瑾贬谪贵州,穴居于荒山野岭,一边耕种一边授课,我才有幸慕名拜入恩师门下。”
余本恍然大悟,赞道:“此当为一桩佳话!”
可不就是佳话吗?
太正能量,太立志了!
一个没钱读书的农家孩童,跟随被陷害流放的秀才识字。又遇到被贬官的当朝大儒,这大儒惨到住山洞,如此艰苦还不忘兴教化,给了贫困孩童一个真正进学的机会。
如今,大儒平反昭雪,并且获得升迁。而那个农家孩童,也少年得志,成为皇帝钦点的状元。
简直就该写文章大肆宣传,让天下士子都知晓此事。
余本突然回过味来:“若虚兄今年贵庚?”
“十六岁。”王渊说。
余本瞠目结舌,难以置信道:“若虚兄竟只读书六年,真神童也!”
“侥幸而已。”王渊笑道。
二人说话之间,榜眼杨慎终于来了,众进士纷纷起身道贺。
而今天的恩荣宴主持者、代表皇帝慰问新科进士的大学士费宏,也随后即至,全场起身拜见。
此外,殿试的阅卷官和执事官,此刻亦全都到场赴宴。
只有李东阳没到,老先生肛瘘发作,这两天疼得死去活来。
十三位阅卷官,那天晚上竭力贬低王渊,如今却笑容满面,对王渊也是温和可亲、嘘寒问暖。
新科状元,皇帝钦点的,谁敢表现出不满?但凡公开说一句怪话,都是对皇帝不敬,都有打压后进的嫌疑。
费宏宣布恩荣宴开席,立即有吏员捧来牌花,代表皇帝赏赐给阅卷官、执事官和今科进士。
牌是腰牌,花是宫花,进士簪花就簪的这个。
其他人都是小绢牌,绣有“恩荣宴”三个字。唯独王渊作为状元,领到的是金镶银牌,字儿也是刻上去的。
宫花也不同,其他进士戴翠叶绒花,只有王渊戴翠羽银花。
恩荣宴并未持续太久,随便说了些话,吃了些酒菜,便集体前往鸿胪寺,学习上朝的各种礼仪。
宴席结束的时候,杨一清路过王渊身边,语重心长地说:“状元郎,十年寒窗,殊为不易,不可与幸进之人为伍。若有机会,还是外放做官更妥。”
王渊不明其意,但还是拱手道:“多谢冢宰提点。”
隔日,王渊领到一套冠带朝服。至于其他进士,则继续穿传胪那天的进士服。等上朝给皇帝谢恩之后,就要把衣服还给国子监。
当然少不了大明废纸……额,是大明宝钞,每个进士都获赐一大坨。
(今天老王生日,不要议论其他。)
第114章.114【满口胡言】
深更半夜,王渊一边穿衣服,一边打哈欠。
作为状元,他今天要带领新科进士,去宫里给皇帝上表谢恩。
状元朝服由红罗缝制,圆领,白绢中单,锦绶蔽膝,银色腰带,腰侧还挂有玉佩。官帽是六七品官的乌纱帽,槐木笏板一把,用来打人肯定很疼。
周冲从马棚里将阿黑牵出,请王渊骑上去,自己则跟在旁边步行。
“二哥,我跟人打听过了,状元都要做什么翰林院修撰,要在京城当官好多年呢,”周冲提着灯笼说,“我们也该买套房子了,总不能状元郎一直住在客栈里,说出去平白让人看笑话。就算不买房,也该租一套,金公子就在城里租了套院子。”
王渊笑道:“那你找牙行寻一处合适的,不用太气派,离南城近就可以了,这样也方便每天上朝。”
“好嘞,”周冲应了一声,又问,“是不是该买几个烧火浆洗的婆子,再买几个端茶倒水的丫鬟?”
王渊想了想,说道:“丫鬟和婆子各买一个。”
周冲劝道:“太少了,这不符合二哥的状元身份。”
“别废话,照办就是。”王渊命令道。
不多时,两人已来到皇城外,王渊验牌进城,周冲则牵马回去。
在承天门和午门的中间,修有一些房子,可供百官在等候上朝时歇息。如果前一天办事太晚,或者有急事随时听召,皇帝还会安排大臣夜里住在此处。
文武百官已经来了许多,由于并非例行朝会,来的都是四五品以上大臣,或者要害部门的官员。
看到王渊身上的朝服,便知是状元来了。一些官员将他无视,一些官员过来道贺,大多数官员都遥遥抱拳致意。
倒是新科进士们彼此很热情,三五人汇聚在一起,互相说些家乡异闻,顺便拉近一下关系。
常伦跟王渊就聊得很起劲,说的全跟武艺有关,箭术、刀术、骑术胡侃一通,恨不得当场拿出兵器比划比划——这种谈话内容,让其他进士彻底无语,不清楚的还以为二人是武进士。
突然,王阳明也来了,王渊立即过去见礼:“相别一载有余,先生安好!”
“你很好,”王阳明赞许道,“那天传胪,我便看到你了,比以前又长高了许多。”
王渊说:“侥幸得中进士,多亏先生教导,尚不及登门拜谢。”
王阳明低声问道:“你那篇策试文章是怎么想的?”
王渊说:“拿到题目,便想起京畿贼乱,不由自主就写出来了。进士文章,应该没人当真吧?”
王阳明点头说:“确实没人当真。跟你一样写类似文章的,另外还有两人,都被排在三榜之列。你若不被点为状元,根本无人理会,内阁重臣犯不着跟新科进士一般见识。”
王渊笑问:“也就是说,现在有人跟我一般见识了?”
王阳明告诫道:“众臣最忌讳的,便是幸进之人,你最好早日离京外放。否则升官越快,就越被敌视,迟早成为众矢之的。”
“弟子明白,多谢先生教诲。”王渊终于搞清楚,为何昨天杨一清劝他寻机外放。
黎明时分,众官汇集在午门前,大致排好了队伍。楼上鼓敲三通,文武百官分别从两道侧门进去,接着是王渊带领新科进士过午门。
三道正门,状元、榜眼和探花可以走,这辈子也只能走这一次。
而其他进士,只能按照殿试名次,分单双号走两道侧门入内。
杨慎亦步亦趋跟着王渊后边,心里很不得劲儿。若非皇帝胡来,独占鳌头的应该是他,被顺天府尹打伞盖护送的也是他,琼林宴佩银牌戴银花的还是他。现在,他却不得不跟在王渊身后,待会儿朝见皇帝还要站在王渊身后。
状元和榜眼,相差只有一名,但受到的待遇有天壤之别。
穿得就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