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大明春 第8节

 袁刚也翘起嘴角:“就在上个月,乖西司的苗酋阿贾,还来咱们寨子里拜会过,想拉我们穿青人一起造反。先生你看着吧,不出两三年,乖西苗部必然有一场大叛乱,这水东宋氏不死也要脱层皮。”

 王渊补充道:“苗酋阿贾,虽然只是一个苗部的首领,但他的威名就连我都听过。乖西、扎佐、洪边的其他苗部都佩服他,近乎是此地苗王。他一旦叛乱,至少能聚兵好几万,攻破宋家祖宅都有可能!”

 沈师爷听得头皮发麻,腹诽道:杀官造反这种大事,你们能不能别说得如此轻松,就跟聊晚上吃什么一样。

 太野蛮了!

 几人一路闲聊,已经接近贵州城外的贵州驿。

 突然马蹄声起,从驿中窜出十余人马。

 一马当先的,竟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她身上穿戴着仲家服饰,头裹彩巾,身骑矮马,腰挂短弓,伏在马背上狂抽鞭子。

 即便官道上,有王渊四人迎面走来,这仲家小姑娘都没有丝毫减速的意思。

 后面十多人,个个骑马带刀,似乎是小姑娘的护卫。他们一边追赶,一边朝王渊等人大喊:“歪拍料,歪拍料(快让开)!”

 袁刚和王猛顿时色变,各自拉着驮满山货的黔驴避让。事发突然,沈师爷都被吓傻了,王渊赶忙将他扯离官道,剩下的袁志也是飞快跳开。

 幸好此时已近贵州驿,官道相对比较宽敞。若换做山岭地带,官道狭窄避无可避,绝对要撞个正着——便是那小姑娘,也会连人带马跟毛驴一起出车祸。

 那些护卫又是一阵呼喊,小姑娘头也不抬,趴在马背上呵斥几句,便继续挥鞭加速前进。

 “呸!”

 袁志这小子吐了一口带尘唾沫,擦嘴发泄道:“若是哪天被我逮到,我非打烂她的屁股不可!”

 沈师爷也被马蹄带起的灰尘迷了眼,揉着眼睛问:“这是谁家女子,竟如此蛮横。若不是我们躲得快,怕要被她给驱马撞死。”

 王渊撇撇嘴,冷笑道:“还能是谁?穿着仲家服饰,又带着骑马护卫,这恶女子肯定姓宋!”

 袁刚补充道:“便是扎佐土司的女儿,也没这么大阵仗。能随身跟着十多个骑马随从,她阿爸要么是安贵荣,要么是宋然。安贵荣是彝人,宋然是仲家子,她穿着仲家衣服,只能是宋然的女儿了。”

 安贵荣和宋然,一个是水西安氏族长,一个是水东宋氏族长,皆为贵州宣慰使,而且治所都在贵州城。

 史载宋然无子,这小姑娘很可能还是贵州宣慰使的独生女。

 沈师爷又问:“她刚才在马背上说什么?”

 袁刚翻译道:“那是仲家语。她让随从都跑快点,别把竹熊放跑了,今天一定要抓住。”

 “竹熊又是何物?”沈师爷以前没听过。

 王渊咂嘴说:“食铁兽。”

 这死丫头,居然带人去抓熊猫,放几百年后铁定蹲监牢!

 (PS1:经一位学习委员提醒,老王终于回忆起初中化学知识。氢氧化钙跟空气里的二氧化碳反应,会变成碳酸钙,这玩意儿就是制作现代粉笔的原料之一。所以,王渊用的不是熟石灰,跟现代粉笔已经很接近。)

 (PS2:二号女主已经上线,也在角色栏里添加了。)

第12章.012【孤独的清醒者】

 贵州城最早的城墙,始建于元代,当时唤作“顺元城”。

 明朝初年,贵州都指挥使、皮鞭Play爱好者马晔,在顺元土城的基础上进行扩建,才有了后来的贵州石制城墙。

 到了正德年间,贵州城还只有六座城门,且“次南门”只允许军士通行。

 王渊等人是从柔远门进城的,此门之外皆为土司辖地,取“怀柔远人”之意。

 靠着城墙根,城外有一片棚户区,多为迁居汉人搭建。这种情况在古代极为普遍,等棚户区扩大到一定规模,官府就该考虑修外城框起来了,而且还属于大大的政绩。

 大明朝廷若想改土归流,至少也得等贵州城把外城修起来——那意味着,省城周边的汉化程度,已经达到一种微妙状态。

 在此之前,如果谁敢提“改土归流”四个字,直接在朝堂上打板子就行。要么脑子有病,要么妖言惑众,谁信谁是智障。

 汉化程度那么低,汉民数量那么少,你丫改土给谁看啊?不但难以征收赋税,还得天天带兵平叛,没几年就要把户部大佬们搞崩溃。

 “书铺、纸铺这些,反正跟读书有关的,铺子全都开在北城。”

 袁刚牵着毛驴进城,对沈复璁说:“我们先去东城、南城卖山货,换一些粗盐回来,再到北城买笔墨纸砚。”

 沈师爷有些搞不明白,问道:“这贵州城是什么格局?”

 袁刚指着正前方说:“贵州都司、贵州卫、贵州前卫,治所全都设在南城。那里是军汉们的地盘,我手中钢刀就是在南城买的。平时寨民收集的鸦翎、孔雀翎,也可以拿到南城售卖,卫所愿意收购这些东西做箭翎。”他又指着左右两边说,“西城是水西安氏地盘,东城是水东宋氏地盘,分别设有两个贵州宣慰司的治所。”

 沈师爷点头道:“如此说来,贵州布政司的治所就在北城了。”

 袁刚笑道:“布政使老爷确实在北城,但贵竹长官司的治所也在北城。咱们那位贵州布政使,别说政令出不了贵州城,他连北城都出不了,只在治所附近的几条街面上管用。”

 沈师爷不禁吐槽:“这种一省主官,还不如在江南当知县快活。”

 贵州布政使也确实怪憋屈的,名义上他是一省主官,可身边全是拿刀的莽汉。南城的军汉不听话,东西的土司也不听话,北城自留地又掺个蛮夷进来,还因为制度问题不能深入州县,直接就从省(和谐)长混成街道办主任了。

 贵州按察使同样如此,堂堂一省公检法首长,如今的主要工作竟是考察教育情况——纯考察,除了考察,也干不了别的。

 因为在公检法领域谁都不甩他,正好又兼职做贵州的副提学官,恰巧正提学官由云南官员代理,而且几十年都没来过贵州。如此一来,贵州按察使就改管教育呗,可惜全省学校也只那么几个。他如果花费三个月时间,把全省的学校都视察一遍,估计有两个半月都在忙于赶路。

 俗语云:“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邻省城。”

 按这种说法,贵州布政使和贵州按察使,肯定是祖上八辈儿缺德。

 王渊也是第一次来贵州城,有些兴奋,但更多失望。

 这破省城实在没啥意思,两层楼房都不多见,遍地都是低矮瓦房。

 你瓦房就瓦房吧,整点雕梁画栋啊。居然大部分都以石料为地基,再用竹片编制墙面,稀泥拌草往上边儿一糊就了事。

 袁志这小子却异常激动,完全没有平日的粗蛮,指着前方大惊小怪道:“王二,你快看,那栋楼房好高,居然有足足三层!”

 “嗯,是很高。”王渊随口敷衍。

 三层楼房,在贵州城也算地标性建筑了,难怪袁志能一眼就看到。

 大哥王猛也好不了多少,一路左顾右盼,看什么都觉得稀奇。他说:“贵州城里的人可真多,比扎佐司多多了。”

 众人渐渐来到东城区,王猛突然就迈不动腿。

 王渊回头喊道:“大哥,你发什么楞啊?”

 王猛居然扭捏起来,指着街边一家店铺,羞涩道:“我……我想进去看看。”

 那是一家首饰店。

 袁刚顿时明白,谁还没年轻过啊,笑着说:“去吧,快去快回。”

 王猛忐忑无比的走进店铺,立即就看中一根银簪,问道:“这个卖多少钱?”

 老板瞅瞅王猛的穿着,也不开口给价,只说:“你买不起。”

 “哦。”王猛挠挠头。

 老板又往旁边一指:“那些是铜做的,价钱更便宜。”

 王猛还是心虚,虽然看什么都喜欢,但只挑了一对耳环,问道:“这个怎么卖?”

 老板冷冰冰道:“一百钱。”

 “我我……我没那么多。”王猛吞吞吐吐,平日的糙汉子,此刻涨红了脸。

 王渊不知何时进店,笑问道:“你看我们这种穷苦山民,身上能敲出多少钱?给个诚心价,五文钱怎样?”

 老板翻白眼说:“五文钱还不够铜料。”

 “那你说该多少?”王渊问。

 老板想了想:“五十钱,你拿走。”

 王渊对大哥说:“你有多少?”

 王猛掏出铜钱一个个细数,那是他攒了好几年的钱,平时都以物换物根本不用铜钱的。反复数了几遍,确认没有疏漏,才说:“我只有三十八文钱。”

 老板有些不耐烦,一脸嫌弃道:“三十八就三十八,当我做了亏本生意,懒得跟你们胡搅蛮缠。”

 “啊?”

 王猛愣了愣,随即大喜,掏钱付账说:“谢谢,谢谢,你真是好人!”

 兄弟二人走出店铺。

 王渊揶揄道:“大哥,你买首饰送给谁啊?”

 “别问,你还太小,不懂这些。”王猛脸上泛着幸福微笑,掏出一块碎布,把耳环小心包好,放在胸口贴身保管。

 我不懂?

 你就是馋别人身子了!

 当心哪天方寨主知道,把你三条腿全部打断!

 此后整整一个时辰,王猛都处于飘忽状态,好几次差点跟路人迎面相撞。

 他脑子里充满了幻想,想象着方阿妹收到耳环,是有多么的欣喜若狂;想象着他们手拉手漫步林间,迎着朝阳一起唱山歌;想象着方阿妹带着耳环,穿着漂亮的新衣裳嫁给他……

 对了,等我跟方阿妹生了孩子,也要请沈先生帮忙起名!

 大概用去半天时间,两头毛驴驮来的山货,终于全部换成粗盐。

 天色渐暗,袁刚领着大家去找客栈,而且只打算开一间房。沈师爷住店就可以了,其他人蹲在街边上,裹着麻布就能凑合一宿,没必要再花那冤枉钱。

 就在此时,又是一阵马蹄声响,来往路人纷纷避让。

 只见那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一马当先,灰头土脸。

 她身后的护卫们同样狼狈,有一个甚至没了半边脸,牙齿和颧骨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还有一个大腿骨折,趴在同伴马背上,只能这样横着回城。

 王渊见状暗暗发笑,看来国宝的战斗力很强啊。

 这些人如果猎杀熊猫倒还罢了,总能找到各种方法。估计是想活捉熊猫当宠物,结果被我大食铁兽搞得损失惨重。

 活该!

 小姑娘沿街狂奔一阵,快到贵州宣慰司府邸时,突然看到前方有个熟悉身影,吓得她连忙勒马想要转身逃跑。

 此人约末三十来岁,头戴方巾,身着儒衫,手里赫然还拿着一把折扇。他见小姑娘勒马回转,立即呵斥道:“站住!”

 小姑娘面露苦色,只得下马说:“大哥,你来找我阿爸呀?”

 那人脸色不悦道:“又去闯什么祸了?”

 小姑娘顺手把马鞭扔给护卫:“我没有闯祸,就是想去抓一只竹熊。那竹熊也太不给面子了,怎么劝都不听,还跟我们动起手来,把我好几个随从都打伤了。”

 那人听得此言,居然松了口气,似乎这个理由可以接受,只告诫道:“祖父在世之时,力行仁政,诗礼传家。你我皆为宋氏子孙,不可有残民害民之举,也不要虐待下人和奴隶。记住了吗?”

 “知道了,”小姑娘没什么耐心,“这些话,你该跟我阿爸说,他才是贵州宣慰使。”

 那人顿时气馁,黯然神伤道:“伯父听不进劝啊。我宋氏辖下百姓,一日难过一日,再如此下去,只怕又要有部族造反了。”

 小姑娘不屑道:“造反就造反,我正好带兵去平叛,让他们知道我宋灵儿的厉害!”

 “荒唐!”

 “糊涂!”

 “不知所谓!”

 那人连声斥责,复又咬牙切齿道:“汝父残暴至极,定将宋氏带入万劫不复之地!”

 小姑娘不再言语,她这位族兄是个书呆子,一天到晚说些不明不白的话,族人的耳朵早就听出茧子了。

 那人又痛心疾首道:“吾水东宋氏实为汉人,族谱可追及唐初。此数百年间,终日与蛮夷为伍,竟自甘堕落,以蛮夷自居。他日到了九泉之下,有何颜面去见先祖?”

 小姑娘还是不说话,她早就有经验了。旁人越是辩驳,这位族兄就越起劲,无人理睬反而更好打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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