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大明春 第7节

 贵州温度本就偏低,穿青人又居住在大山里,春耕比其他地区要晚得多。大概到了四月初八,才是真正的春忙时节,驱赶毛虫不要啃咬幼苗,祈求今年能够粮食丰收。

 穿青寨里,到得四月初八这天,家家都换上新衣服,拿出珍藏的粟米煮“花饭”——即用黄花草煮水过滤,将米饭染成金黄色。

 晚上,全寨居民都汇集于晒坝,巫师带着面具念咒语,带领大家一起跳傩舞,祈求五显神保佑今年五谷丰登。

 “此乃淫祀也,果然是化外蛮夷!”

 沈师爷坐在晒坝边上,看着跳傩舞的寨民连连摇头。鄙夷之余,又忍不住喝了一口甜酒,回味陶醉道:“淫祀不足取,但穿青人酿的甜酒是真香!”

 王渊走过来,坐在地上赔沈复璁喝酒,笑道:“先生怎不一起去跳舞?”

 “喝酒足矣,”沈师爷又就着炒松子喝了一口,赞道,“虽无干果、蜜饯佐酒,但这炒松子也别有一番风味。”

 正德初年,花生还没传入中国,明人的喝酒习惯沿袭宋人。要么用干果下酒,要么用蜜饯下酒,如果再晚几十年,沈师爷肯定要用花生米来说事儿。

 王渊说道:“我跟方寨主商量过了,购买笔墨纸砚和书本的钱,由我们五家共同分担。”

 “五家?”沈师爷没算明白。

 “对,五家。王家,方家,袁家,刘家,还有贺家,”王渊指着篝火旁跳舞的巫师,解释说,“贺家一直掌管祭祀,同时也是寨中的医生。贺老爷子,想把他两个孙儿送来读书,愿意承担各种日常花销。”

 沈师爷对此无所谓:“行吧,反正也不差那两个。”

 王渊说:“方寨主让我来问,购买那些东西要花多少钱?”

 沈师爷头疼道:“我也不知贵州的物价啊。”

 王渊问:“那按江南的物价呢?”

 沈师爷盘算道:“蒙学读物和四书五经,由于广泛印刷,属于最廉价的一类刻本。在江南之地,大概五六只鸡,就能换来一套官刻《四书集注》。如果是私刻的劣本,一两只鸡就能换来一套。当然,这是弘治初年的价格,现在我就不怎么清楚了。”

 尼玛,鸡还能作为货币单位?

 “如果用铜钱来计算,多少文钱可以买一套《四书集注》?”王渊继续追问。

 沈师爷连连摇头:“铜钱怎说得清楚,只能用银子来定价。”

 在王渊的刨根问底之下,沈师爷一番细说,他才知道明朝的货币体系无比混乱。

 官方货币是大明宝钞,但这玩意儿形同废纸,早在宣德年间就停止印刷了。而且,宝钞停印的一个原因,居然是印刷成本高过了流通价值。

 但停印归停印,它始终是官方货币,法律地位永远高于白银和铜钱。

 一直到崇祯年间,大明宝钞都还在使用,主要用于赏赐和收税。

 番邦进贡,皇帝得回赐啊。回赐物品五花八门,但必定有宝钞的影子,有时一次就要赏出去好几十万——还真有几个小国,把大明宝钞带回去,一度当作高级货币流通,比如琉球国。

 还有就是科举殿试,每一位新科进士,都会获得一摞赏赐宝钞。这玩意儿又不能买东西,只能拿回家压箱底儿,擦屁股都嫌硌得慌。

 至于收税,那才是最坑的!

 朝廷大佬们经常抽风,突然就勒令某个税种,只能使用宝钞来交税。

 交你妹的税啊!

 大明宝钞早就不印了,一时半会儿上哪儿找宝钞应税去?

 于是,就催生出一个行当:屯钞之家。

 这些人以买草纸的价格囤积宝钞,再以官方价格卖给应税百姓,中间有着上千倍的暴利。甚至他们还卖钞给朝廷,因为朝廷也不印钞啊,上哪儿找宝钞赏赐给藩国和进士?

 王渊听得瞠目结舌,心中大呼奇葩。

 一个国家的官方法定货币,印钞成本居然超过了流通价值。

 那可是纸币啊!麻溜印呗。

 这也就罢了,朝廷使用自己发行的货币,还得从民间高价回购,任由屯钞者敲竹杠?

 他娘滴,里面有多少猫腻,里面有多少勾结,用脚后跟去想都能明白。

 接着,沈师爷又说起铜钱情况,彻底刷新了王渊对货币的认知。

 直隶铸造的铜钱,一般只在直隶地区流通。各省都有自己铸造的铜钱,而且价值不等,许多时候商人都难以换算。

 即便是同一地区铸造的铜钱,币值也有差异。

 就拿南直隶的金背钱来说,由于铸造精美,用料十足,比当地的其他铜钱更讨喜。于是乎,一文金背钱,往往可值其他铜钱两文、三文,甚至是五文、十文!

 这么说吧,一个南直隶山区的农民,挑着农副产品到南京城售卖,光是铜钱币值就能将其搞晕,不被坑个死去活来反而稀奇。

 这还没把假钱计算在内,铜包铁、铜包铅的假钱遍地都是,有时候专门鉴定货币的行家都会走眼。还有刮铜占便宜的,即把铜钱边沿刮下来,刮剩下的铜钱瞬间贬值。

 还有各种“开元通宝”、“庆历通宝”,一大堆古钱假币横行于市。

 嗯,唐宋时期的铜钱,在明代也照用不误。

 “外面的世界好复杂啊!”王渊忍不住感慨。

 贵州这破地方,就没那么多弯弯绕绕。

 寨民们下山做交易,主要形式为以物易物。别说银子,就连铜钱都很少使用,更不存在收到假钱的情况。

 沈师爷笑道:“说起钱币,我倒想起一个趣闻。数年之前,我随恩主宴饮聚会,有个云南进士说,他们那边还在使用海贝。”

 “贝壳?”王渊感觉自己的认知下限,今天怕是要被刷新得没底儿了。

 其实别说明朝,就连到了清朝,云南那边都还在使用贝壳做货币。

 据史料记载,明嘉靖二十七年,云南有个叫董一言的军户,将房子卖给一个叫钟大用的军户,作价白银二十四两。但害怕银子掺假,决定改用贝壳交易,折算为贝壳二千一百六十卉。

 贝壳居然比银子更值得信赖,你能想象?

 王渊对大明朝更加好奇,连忙追问其他生活常识。

 沈师爷回忆着自己精彩的前半生,感慨道:“说起江南风物,最难忘的还是鱼翅。其味甚美,还可益气养神,实乃滋补之佳品!”

 我靠,明代就有鱼翅了?

 都是大明朝,这江南和贵州的差别也太大了吧。

 一个已经流行鱼翅,一个遍地原始部落,简直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

 王渊那沉寂多年的精神世界,猛然就活跃起来,他不甘心窝在贵州,迫不及待的想出去看看!

 (女主角色是老王添加的,提前透露一下而已。)

第11章.011【杀官造反寻常事】

 由于正值春耕,寨中实在分不出人手,不能派太多人护送沈复璁买书。

 但是,不护送不行。

 因为他们前去买书的地方,并非山下的扎佐长官司,而是更远的贵州城!

 在各级土司当中,长官司属于最低级别单位,但至少也相当于下等州。换一个现代说法,你可以勉强理解为“县级市”(肯定不准确)。

 可堂堂的扎佐长官司,秩比一州之地,居然连正经书铺都没有。

 其中原因嘛,宋氏族学自有购书渠道,平民子弟又不参加科举,开个书铺卖货给谁啊?

 在嘉靖朝以前,贵州举人的出身,主要有两种:一是土司子弟,二是卫所子弟。

 平民子弟或许读得起书,但考不起试——

 直到正德年间,贵州都不自设乡试,也没有自己的提学官。

 贵州秀才必须前往云南,在别人考场旁边搭个棚子蹭考,批改试卷也是由云南官员代劳。

 《天下水陆路引》这样记载从贵州到云南的旅程:“……十里至清平县清平驿。近,谨防蛮子……十里至鸡公铺……皆蛇……三十里至关索岭……有哑泉,不可饮……上大山,民哨坡有毒泉,不可误饮……”

 贵州秀才们赶考很艰难啊,乡试都是自带路费干粮,半路上还得谨防蛮子和盗贼。而且乡试赶路还在夏天,蛇虫鼠蚁颇多,瘴气毒泉遍地,不被人砍死也容易病死。

 土司子弟有保镖伴随,卫所子弟也弓刀娴熟,自能应付乡试赶考之路。至于平民子弟,那得看天靠运气,能胳膊腿儿全乎的走到考场再说吧。

 这一切因素,导致王渊想买教材,必须前往更远的贵州城。

 给他们当护卫的是猎户袁刚,袁志和王猛也算武力。而作为交换,其他几家必须帮着袁家、王家种地,免得耽误了关键的春耕日子——严格来说是夏耕,都已经初夏了。

 买书队伍构成如下:王渊、王猛、沈复璁、袁刚和袁志。

 除了沈师爷之外,个个挎刀背弓,谨防沿途发生意外。

 意外有很多种,突然冒出豺狼虎豹啊,突然冒出蛮夷野人啊,突然冒出劫道贼寇啊,反正遇难者的死法是五花八门。

 袁刚和王猛各自牵着一头黔驴,这两头驴属于寨中公产。驴背上驮满了山货,平时都在扎佐司交易,这趟顺便运去贵州城售卖,因为价钱比扎佐司要高得多。

 袁志是最兴奋的一个,这小子已经十五岁了,都还没去过贵州城呢。

 山路虽然难走,但幸好都是官道。

 从扎佐驿到贵州城的官道,属于由川入黔(中线)的必经之路。至于历史上,王阳明所在的龙场驿,属于川黔交通线的西线重要节点。

 众人耗费几个时辰下山,复又走了三天时间,终于来到贵竹长官司境内——这里也是水东宋氏地盘。

 前世在贵州修桥打洞数年的王渊,不止一次到贵阳游玩,此时竟被惊得瞠目结舌。

 竹林,竹林,还是竹林!

 从贵竹司的边缘地带,一直来到贵州城,沿途竹林就没有断过,就连官道都修在竹林当中。

 明代的贵阳,居然被绵延数十里的竹海团团包围。

 此时,贵阳的官名是“贵州城”,彝语则叫“黑羊箐”。“黑羊”即美好之意,“箐”为山间大竹林,连起来就是“美丽的山间竹海”。

 沈复璁也被这般壮阔景象惊呆了,不禁说道:“此地竹林遍布,想必盛产美纸,纸价应该很便宜。”

 袁刚警惕观察官道两侧的竹林,说道:“贵州城东北有个村寨,一家姓彭的世代造纸为生。我还听说,彭家跟每一任贵州布政使都关系很好,因为汉人官吏需要买彭纸办公。至于纸价如何,我从来没有问过。”

 “这个彭家肯定是本地大户。”沈师爷揣测道。

 袁刚笑道:“大户确实是大户,就连土司都不便欺压。但彭家寨位于各族交界地,谁都不管,谁都想争,年年都有部族械斗。彭家兴建的南静寺,前年刚被盗贼一把火烧了,佛像上贴的金箔被刮得干干净净。”

 沈师爷不由感叹:“在这贵州地界,大户的日子也很难啊。”

 袁刚比划着手中钢刀说:“想在贵州过得下去,手里的刀箭才是根本,谁的拳头硬,谁说话就算数。五年前,扎佐土司派人上山,想把穿青寨的赋税加重两成。当时我们谁都不言语,家家把兵器拿出来,就连刘木匠都抄了一把刨子。不论老弱妇孺,一千多穿青人,就是一千多兵勇,没断奶的娃娃都能咬人。土司想加税,可以,至少得带五千兵马上山,才有资格跟我们穿青人说话!”

 沈师爷顿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心想:难怪寨子里个个粗野难驯,都是被生活境遇逼出来的啊。

 王渊语气无奈道:“土人有自己的族群相依,汉民有官府特别照顾,土司更是一手遮天。只有我们穿青人,谁都不待见,全靠自己挣扎求活。听方寨主说,早在四十多年前,他还是一个小娃娃的时候,穿青寨当时就有三千人口。”

 “怎么现在还变少了?”沈师爷忍不住问。

 王渊唏嘘道:“跟扎佐土司打了一仗,用汉地的话来讲,就是官逼民反、揭竿而起了。足足三个月,寨中族人死伤无数,扎佐司调集所有兵马,愣是没有把寨子打下来。”

 沈师爷又问:“战况如何?”

 袁刚接话道:“扎佐司附近的贵竹司和乖西司,都是水东宋氏地盘。扎佐司打不下寨子,就去贵竹司、乖西司搬救兵。两万多土司兵马上山,我们寡不敌众,死得只剩下九百多人,只好向他们投降。不过投降也要讲条件,只能给穿青寨加两成赋税,想要更多那就接着打。即便穿青人死光了,那些土司兵也得再流点血!”

 袁志这半大小子,竟一点都不悲伤,反而带着自豪的语气说:“我阿公(爷爷)阿婆(奶奶),还有他们的几个兄弟,都是当时战死的。我阿公可厉害了,射死好几十个土司兵!他的手指都被弓弦磨烂,又提刀杀向破寨的土司兵,带着十多个寨中青壮,硬生生把上百个土司兵赶出寨子。”

 王渊接着说:“方寨主的父母和叔伯婶婶,也是那时战死的,否则光是方家就有上百人口。”

 沈师爷暗暗咋舌,这他娘也太惨烈了。

 寨中三千人死得只剩九百,阵亡率已经高达七成。再除去寨中的老人和幼童,恐怕男女青壮就剩四五百了,居然还敢跟两万土司兵谈条件?

 事实上,幸亏当时的宋氏族长是宋昂。

 此人一心汉化,诗礼传家,相对开明仁慈,对朝廷也是忠心耿耿,凡事都不愿做得太绝。

 若换成宋氏现任族长宋然,穿青寨早就不存在了,而且很可能直接下令屠寨,宁愿不收赋税都要保住面子。

 王渊突然笑着说:“那一仗,也打出了穿青寨的威风。不管是水东土司,还是周边蛮夷部族,都不敢再轻易招惹咱们穿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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