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大明春 第9节

 那人喋喋不休,又说了些乱七八糟的话。但终归还是消停了,愤然震袖而去,一路朗诵着不知从哪儿学来的汉家诗歌。

 (PS:质疑宋灵儿温柔贤淑、善解人意的老铁,可以去看看角色栏里,主角和沈师爷的人格定位。)

第13章.013【买不起书】

 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人无三分银。

 说的就是贵州。

 农历四月的贵州恰逢雨季,昨晚王渊、王猛、袁刚和袁志睡在街边,突然就他娘下起雨来。躲屋檐下都没用,风吹斜雨到处乱洒,把四人淋得浑身湿透。

 再加上昼夜温差很大,将他们冷得直哆嗦。身上裹两层麻布完全不顶用,只能蜷在墙根互相挨着取暖,气温可能已经降到5摄氏度以下。

 就连那两头毛驴,都跟他们挤在一起。而且是躺在最里面,由四人团团围住,防止毛驴淋雨受冻生病——穿青人命贱,驴比人精贵。

 “滚开,滚开,别耽误我做生意!”

 大清早,客店伙计取门板开店,对着王渊等人一顿呵斥。

 王渊上半夜根本睡不着,下半夜估计冻习惯了,居然眯着眼睛呼呼大睡。这刚睡下没一会儿,就听到有人在耳边吵嚷,只得迷迷糊糊握住刀柄。

 嗯,醒来的第一反应不是睁眼,而是拿刀!

 袁刚、袁志和王猛同样如此,眼睛都没睁开,三把刀已经抽出来大半。

 店伙计见他们还赖着不走,本想过去踹几脚。结果蹭蹭蹭蹭四刀出鞘,吓得店伙计猛退几步,不待多想,便转身进店去收拾桌凳。

 穿青人家中最值钱的物事,并非别样,正是兵刃。

 袁刚身上那把钢刀,几乎花光了历年积蓄,完全可以当成传家宝。王渊和王猛兄弟俩都是铁刀,钢火比菜刀好不了几分,只能说勉强脱离了生铁范畴。

 至于弓箭,那玩意儿属于消耗品。

 自制土弓用不了一年半载就废了,打猎必须带把备用弓,免得关键时候掉链子。箭簇只有少数是铁制的,大部分属于骨制和石制,杀伤力能把人感动到落泪。

 当然,如果哪天举兵造反,箭簇肯定要进行淬毒处理。

 淬毒这招,是跟土人学的,他们喜欢玩吹箭。

 王渊打了个冷颤站起来,活动腿脚暖身子,复又蹲下去摆弄土弓。弓弦有些受潮,他掏出一块浸油碎布,包着弓弦来回轻柔擦拭,宛若在抚摸情人的美妙肌肤。

 擦完弓弦,又擦铁刀,手法极为熟练。

 袁刚、袁志和王猛,也在做同样的事情。对于他们而言,银子可以不要,酒肉可以不吃,随身兵器必须侍弄得宜,否则很有可能就突然没命了。

 小雨还在淅沥沥下个不停,好在雨势没夜里大,也没被风吹着往檐下灌。

 四人打理好兵器,就站在客店屋檐下等待,鬼知道沈师爷这懒货什么时候起床。

 足足苦候一个时辰,沈复璁才从店里出来。见他们身上衣服未干,顿时不好意思道:“昨晚你们受累了。”

 “没啥,早习惯了,”袁刚牵着毛驴说,“等雨停了再走,先吃点东西填肚子。”

 省城的物价太贵,他们舍不得买东西吃,身上自带了十天的干粮和清水。

 这场雨又下了足足半日,到下午时分,几人才牵着毛驴前往北城区。

 北城区的风貌又不一样了,这里的汉家平民最多,相对而言也更加繁华,终于稍微有那么点省城感觉。南城区的汉人也多,但十有八九属于军户,富的穿金戴银,穷的身着片缕,贫富差距异常明显。

 在袁刚的带领下,众人来到一条街道。紧挨着好几家店铺,都是在卖文化用品,甚至还有专卖书画和古董的铺子。

 沈复璁的精神变得亢奋起来,他在这里终于找回熟悉感觉,遇到什么铺子都想钻进去看一看。

 来到书铺,沈复璁先是浏览杂书,连连摇头,大为失望。

 这里的杂书种类很少,要么是《三国演义》、《水浒传》等陈旧小说,要么是佛经、药典等专业书籍。至于近些年的文学作品,沈复璁只看到两本弘治朝的诗集。

 再看科举参考资料,沈师爷更加失望。

 江南那边,乡试墨卷三年一印。此处的墨卷,竟还停留在二十多年前,而且是成化朝的江南旧卷所翻刻。

 皇帝都换了两个呢,贵州城的科举资料更新速度,还赶不上大明皇帝的更新速度。

 无奈之下,沈复璁捡了套相对精美的《四书集注》,问道:“此书什么价钱?”

 店主看他们俱皆穿青人打扮,根本不想做生意。但毕竟身为读书人,基本涵养还是有的,回道:“三贯。”

 “这他娘也要三贯?”

 沈复璁气得差点把书扔了,愤然道:“若在江南,这套书顶多三百钱。用纸就显得粗劣,由品相下等的扛连纸所印。还有这用墨,有些地方字迹都快糊了,你这使的是什么鬼墨。还有这排字儿……”

 沈师爷一口气说了好半天,把手里的《四书集注》贬得一无是处。

 店主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态度积极起来,拱手道:“朋友是江南来的读书人?”

 沈师爷听到“朋友”这个称呼,不禁问道:“阁下也是秀才?”

 店主更加热情:“弘治八年进学。”

 “果真是朋友,”沈复璁正身站立,认认真真作揖道,“鄙人成化十四年进学。”

 店主变得恭敬起来,也作了个长揖:“既如此,在下须自称晚生。”

 沈复璁立即将店主扶起:“不必如此客套,你我皆为朋友。”

 袁刚、袁志和王猛三人,对眼前这出戏搞得有点懵,没明白两个读书人怎么就熟稔起来。

 袁刚趁机教育儿子,低声说道:“看到了没?这就是读书的好处!”

 正德初年的士林风气,还没有完全败坏。

 只要考上了生员,便可互称朋友。即便一个是秀才,另一个是进士,那也是真朋友。

 如果仅为童生,就没资格做朋友了,只能被人称呼为小友。一个十八岁的秀才,遇到八十岁的童生,都能心安理得喊一声小友。

 至于晚生,则是学弟面对学长、晚辈面对前辈,用来表达尊敬的自我谦称。

 这种现象,再过几年就会慢慢改变。

 届时,只论官位高低,不论进学早晚。一个八十岁的老进士,在遇到权臣上官的时候,也会恬不知耻的自称晚生。而权臣上官,很可能直接回一声小友,把士林尊卑秩序彻底打破。

 正德朝,是大明社会的分水岭,政治、经济、文化、风俗……开始全面转变。

 究其原因,一是读书人想要冲破八股禁锢,二是社会经济已繁荣到临界点。

 我们在这里只谈文化层面,据水太凉先生钱谦益所言:“正嘉年间,士以通经为迂;万历之季,士以读书为讳!”

 从正德朝开始,读书人竟把通晓五经视为迂腐。到了万历朝,读书人居然不好意思说自己喜欢读书。无非就是觉得八股无用,在思想上另谋出路,开始广泛追求知识的实用价值。

 这场思想运动,王阳明不是发起者,却是承上启下的关键人物。

 王阳明的心学观点,犹如一道闪电划破夜空,将儒家主流从理学带向心学,至晚明又逐渐转变为实学。即便是钱谦益,那也属于实学宗师,倡导“由经术以达于实务”,只不过跑偏了十万八千里。

 而无数儒生跑得更偏,因为看不起八股,经也不读了,书也不看了。只背参考资料应付科举,说自己是经世致用之才,不屑与迂腐书生为伍,连司马迁是哪个朝代的都不知道。

 言归正传。

 沈复璁与店主叙了一番学年,又互道姓名表字,迅速拉近关系。

 书店老板说:“既是沈朋友当面,那这套《四书集注》,我就折价卖你两贯吧。”

 沈师爷倒是不疑被人敲竹杠,问道:“怎的如此昂贵?”

 书店老板苦笑:“在这贵州,书本怕是最无用的东西。方圆上千里,连个印刻坊都没有,我须到湖广那边去进书。书籍运输保养不易,不卖高价,岂不亏本?”

 “价钱也太高了一点。”沈师爷说。

 书店老板咬牙道:“那就一千七百钱,再不能便宜了!”

 白银与铜钱的兑换价格,每个朝代都不同,甚至每个地区都不同。在贵州城这边,一两银子约抵铜钱八百文,这套《四书集注》都超过二两银子了,远远高于沈复璁的心理预期。

 沈师爷问袁刚:“怎样?”

 袁刚低声回答:“五家只凑了三两银子。这套书就卖二两多,怕是不够买其他东西了。”

 沈师爷只能拉下脸皮继续还价:“都是读书人,你看……”

 “沈朋友,且稍待片刻。”

 书店老板突然堆起笑容,从沈复璁身边走过,点头哈腰的迎向店门口:“宋公子,您又来买书啦?”

 一个头戴方巾的儒生,摇着折扇进来:“有新书吗?”

 “最近刚到两本,都给宋公子留着呢。”书店老板快速跑回去,从柜台抽屉里取出两本书。

 (PS:书友群管理员比较严格,加群验证信息不对的都拒绝了。现在验证提问改为“本书的首发网站是哪家”,想加群的老铁可以再申请。万分抱歉。)

第14章.014【铁骨铮铮沈复璁】

 宋际,字无涯,洪边宋氏第四世嫡长孙。

 洪边宋氏在宣德年间,就已经成为水东宋氏主干,历代族长皆为贵州宣慰使。

 如今宋然年迈无子,按理说,宋际当属第一顺位继承人。可惜他是个书呆子,成天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族长宋然更喜欢另一个侄子宋储。

 同理,宋际也不喜欢自己的伯父,他甚至当面斥责宋然:“汝取字浩然,有何浩荡之气,有何博大胸怀?数十年间,不思仁爱百姓,不懂文章教化,只知盘剥享乐,吾深以为耻也!”

 这两年,宋然对大侄子更加厌恶。

 因为宋际整日奔走联络,不但想恢复爷爷宋昂办的义学,还打算在各长官司创建社学。见宋然对办学毫无兴趣,宋际居然跑去找安贵荣,想跟水西安氏一起建学校。

 宋家和安家,关系可差得很啊,这小子为了建学校,连家族利益都不顾了。

 书店老板首先奉上一本,屈身笑道:“宋公子,此乃《西涯诗录》。”

 宋际顿时喜道:“可是西涯先生的新作?”

 书店老板介绍说:“半为新作,半为旧作。西涯先生的诗词,俱皆汇集此书,你在贵州找不到更全的录本了。”

 西涯先生,便是内阁次辅、少傅兼太子太傅李东阳(还有半年当首辅),他的《怀麓堂集》尚未整理出版,如今只有各种散录作品传世。

 宋际连忙翻阅诗集,果然发现一些新诗,忙问道:“作价几何?”

 书店老板道:“此书来之不易,为一进士辗转抄录而成。你看这字儿,正经的……”

 宋际懒得听他啰嗦:“不就是想加价吗?多少钱?”

 书店老板收起笑容,正色道:“纹银二十两。”

 “不贵,记在我账上。”宋际并不感觉吃亏,反而认为自己赚到了。

 几个穿青人却被惊得目瞪口呆,这本诗集也就几十页,居然值他娘二十两银子!

 其实很正常,物以稀为贵嘛。

 即便到晚明时期,书价已经降得很低,一两百文就能买一套书。但那只是常见刻本,稀有的抄本要贵得多,耗费精力收集整理的录本就更值钱。董其昌获得《灵飞经》之后,海宁陈家借来刻入石碑,有人拓碑进行刻印。一卷《灵飞经》的拓印刻本,竟能卖到十两白银,而且还有人抢着买。

 在袁刚等人惊呆的同时,王渊突然眼睛发亮,他仿佛看到了一个野生的冤大头,一个行走的提款机。

 此君头大,吾手甚痒,欲持竹杠敲之!

 但王渊的身份有些尴尬,一个蛮夷孩童而已,行事颇不方便。他悄悄拉扯沈复璁的衣服:“先生,看你的了。”

 师徒二人对视一眼,沈师爷心领神会,说道:“遇事莫急,且再等待。”

 书店老板也不再招呼他们,只欠身站在宋际身边,陪同这位宋公子一起看书读诗。

 宋际连续翻了几页,终于有一首没见过的。他不禁仔细看去,蓦地皱起眉头,念叨:“‘小事糊涂,大事不糊涂,继恩一锁成鸿图……谁复糊涂如此乎,宗乎善矣为孙谋。’这首怎如此怪异,非词非曲,又不对仗,还失粘出韵,而且意思我也看不懂啊。”

 沈复璁本想观察宋际的性格,再来决定如何忽悠。但此刻突然出现好机会,立即作声道:“西涯先生是在自比北宋宰相吕端。此诗必为近半年所作,可能是被同僚质疑,写出来自我辩解,顺便发一下牢骚。”

 “何解?”宋际还是听不明白。

 沈复璁解释说:“小事糊涂,大事不糊涂,此乃宋太宗对吕端的评语。吕端出任宰相,得过且过,毫无作为,却总在关键时刻任事,宋太宗驾崩后更是一举定乾坤。去年新君嗣位,內官专横,陷害忠良。内阁诸公束手无策,可能西涯先生也被同僚骂了,他才写这首诗辩解一二,也是让群臣继续等待锄奸良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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