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大明春 第66节

 王渊把张赟也叫上,与金罍、邹木共同前往。四人都是第一次逛青楼,有点像土包子进城,期待当中又带着一丝腼腆。

 甚至,除了考试需要进城之外,王渊还没在城内认真游览过。

 一路从崇文门逛到东四牌楼,带给王渊一种奇妙的感觉,终于领略到古代超大城市的气息。

 不算城外居民,弘治初年的北京常住人口统计,就已经超过六十万人。这又发展了二十年,加上来往客商和无籍游民,正德年间的北京肯定达到百万人口规模。

 反观贵州城,还不足十万。

 金罍也被震惊了,但受惊原因不同,他感慨道:“想不到天子脚下,也有如此多的违制民居。”

 王渊笑道:“南京难道就没有违制建筑?”

 金罍在南京求学多年,说道:“南京当然也有许多,但北京可是天子所在,御史们都对此视而不见吗?”

 大明开国之时,对礼制要求非常严格,民居的颜色、装饰、用料都做了详细规定。但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整个社会风气都变得更加开放和宽松。而北京东城又富商无数,这里的建筑各种违制,其规格已经堪比公卿府邸。

 特别是山西、江淮商帮的会馆,修得那叫一个豪华气派,放在洪武、永乐两朝可以直接杀头。

 这种社会风气改变是全方位的,正德年间的会试文章,也开始变得更加华丽和追求新意。此时还不明显,在杨廷和当首辅之后,就变得非常快速且大胆了。以至于,嘉靖朝不得不颁布诏令,会试文章务求朴实简洁,八股写得越花哨就越被压制。

 眼前这个叫聚贤楼的青楼,同样修得非常气派,雕梁画栋如同显贵楼宇。

 可能是比较高端的原因,并未出现电视剧里的情形,门口没有老鸨、龟公招揽生意——那场面实在太不风雅。

 四人走进堂内,才有茶壶过来问:“相公们可有约好哪位小姐?”

 王渊回答说:“常伦常相公请客。”

 茶壶顿时堆满笑容,躬身道:“原来是常相公的友人,请上二楼雅阁。”

 这是一个很大的房间,屋内摆着几排坐席,已经来了好几位士子。内里有一道屏风,屏风之后传来动静,似乎是某人在摆琴调音。

 王渊他们刚刚入内,里边的士子便起身相应,互报姓名籍贯与中举时间。

 其中比较出彩的,是吴寅和裴继芳,都跟请客的常伦一样,属于山西籍考生。或者说,今天就是山西考生的同乡聚会,鬼知道邹木为何获得常伦邀请。

 历史上,这届山西、陕西进士都混得很差,因为刚刚倒台的刘瑾就是山西人,手下有很多陕西和山西官员。刘瑾倒台之后,这两省进士遭到疯狂打压,直至嘉靖大礼议之后才奋起反击。

 等待片刻,一个魁梧少年推门而入,走路虎虎生风,正是今天掏钱请客的常伦。

 “路上略有耽搁,被长辈喊去说了几句,让诸位朋友久等!”常伦进门便抱拳致歉。

 “须罚酒三杯!”众士子笑道。

 常伦的性格非常豪爽,拍胸膛说:“三百杯亦可,今日不醉不归。”

 常伦此人属于文武全才,而且性情豪放刚直。

 “哈哈,原来你就是常伦!”王渊大笑。

 常伦愣了愣,猛然回忆起来,指着王渊说:“我们在考场见过。”

 常伦治的也是《礼记》,而且跟邹木前后座,距离王渊的考棚距离亦不远。

 王渊抱拳道:“在下王渊,字若虚,贵州宣慰司人,正德三年进学,正德五年中举。”

 常伦回礼道:“在下常伦,字明卿,山西沁水县人,弘治十六年进学,正德五年中举。”

 王渊每次做自我介绍,都让对方感到诧异,透露出的信息是:进学第二年科试过关,第三年乡试中举,第四年就跑来京城会试。

 这一路考来也太顺利了吧?

 当然,常伦的科举之路也很顺利,五岁在沁水县被誉为神童,从小得到两位文坛大佬赏识。十一岁便考上秀才,十八岁山西乡试第二名,十九岁就来京城参加会试。

 只不过常伦的仕途生涯,比金罍还更糟糕,因为他是山西人且性情刚直。

 历史上,常伦考上进士的第二年,被任命为大理寺评事。

 这个职务经常复审重大案件,没有靠山的刚直之人,是肯定干不长的。因为他们眼睛里揉不得沙子,遇到冤假错案就想纠正,往往要得罪公卿权贵。

 常伦因为无法帮冤屈犯人翻案,心情郁闷之下,经常写诗讽刺官场腐败,被不知哪个权贵贬到寿州当判官。

 刚开始,常伦在寿州工作还兢兢业业。

 直到某御史巡视江淮,过寿州时跟常伦相遇。二人以前是京中好友,结果相见并不融洽,那人把常伦当下官对待,端起架子全无昔日友谊,气得常伦直接辞官归乡。

 虽然后来再次补官,但常伦已经没有为政的心思,整天喝酒作诗、舞刀弄剑,他写诗这样描述自己的生活:“马驰千里射百中……座中食客日常满,浩歌击筑喧高楼。”

 某日常伦入京,半路逢友大醉。翌日清晨,酒还未醒,便身穿紫红袍,挥舞双刀,骑马渡河。马见水中影,惊立而起将常伦掀翻,刀刃插入腹中,坠江而亡,年仅三十四岁。

 此时的常伦还意气风发,哪知自己今后混得落魄无比。他文采出众、武力超群、年少多金,喜欢广交朋友,对谁都热情备至,也不因王渊、邹木和张赟是贵州士子而歧视。

 “开席!”

 常伦拍着席案大喊。

 一位清倌人从后堂走至屏风背面,刚才调琴之人只是她的侍女。

第95章.095【明代流行歌曲】

 “醉阑干,一帘秋影月弯弯……”

 屏风里应该不止一人,为古筝与洞箫合奏,间杂着琵琶声作为点缀,还有月琴、檀板等乐器进行伴奏。

 音乐刚刚响起,王渊喝进嘴里的小酒,就差点直接喷出来。那前奏太熟悉了,让王二郎不禁回忆起08奥运开幕式,刘老师与沙拉合唱的:“我和你,心连心,共住地球村……”

 好在就这两句旋律相同,不然王渊还真是感到别扭。

 清倌人此时演唱的是散曲《傍妆台》,相当于明代的流行歌曲,被明人称之为“时尚小令”。

 京城这边,最流行《镇南枝》、《傍妆台》和《山坡羊》。近年来,也开始流行《耍孩儿》、《驻云飞》和《醉太平》,但影响力远远不如前三曲。

 这些都是曲牌名,相当于流行歌曲的“作曲”,可以任意填词进去演唱。

 另外还有“编曲”环节,比如曲牌《傍妆台》,就经常以【南仙吕调】演奏,乐器可以根据喜好自行搭配。

 一首《傍妆台》只有五十一个字,因此演唱的时候,经常曲牌重叠连缀,又或者中途添加其他曲牌。但曲调一直不变,即相同的编曲贯穿始终,构成一首完整的古代流行歌曲。

 眼下这首《傍妆台》,描写一位少女的心上人进京赴考,少女又是思念又是担忧。盼着情郎高中状元,又怕情郎薄情变心,但无论如何,也希望情郎能够科举顺利。

 “好!”

 邹木和张赟拍手喝彩,贵州小曲儿哪比得上京城,就连南京小曲儿都是中原传去的。

 不过嘛,南京散曲已自成一派,流行《劈头玉》、《挂枝儿》、《剪靛花》等曲牌——《剪靛花》属于淫词邪曲,名妓和清倌人不屑演唱,只有倚门卖笑的俗倡才以此揽客。

 王渊也跟着鼓掌,他不得不承认,这首歌唱得确实好。除了风格不一样之外,现代流行歌曲具备的东西,明代散曲都已经具备,而且更加文雅有层次。

 金罍死盯着屏风之内,已被清倌人的唱腔迷住了。

 金家就养了一班倡优,金罍从小听惯小曲儿,但都没有此时此刻的惊艳感。这是三流歌手与歌坛天后的差别,货比货得扔,此位清倌人的歌声犹如天籁。

 “李小姐可否撤去屏风一见?”常伦问道。

 清倌人回答:“谨遵公子之命。”

 屏风撤去,露出里边的乐队,士子们大都有些失望。

 这位李姓清倌人,只能说模样端庄耐看,远远称不上俏丽妩媚。由此可见,她卖的只是技艺,而非出卖自己色相。

 但是,一身傲气的金罍,此刻却仿若失了魂魄。他喜欢的便是这类女子,即端庄又有才艺,长得太过妖娆反而令金公子不悦。

 金罍似乎感受到爱情的味道,瞬间生出把这清倌人娶回家的冲动。

 不知过了多久,金罍终于回过神来,因为王渊在旁边提醒他:“伯器兄,该你行酒令了!”

 “哦,哦,是何令?”金罍问道。

 古代酒令分为很多种,有雅有俗,也有雅俗共赏者。

 比如藏钩,就是划拳;比如射覆,就是猜物。李商隐似乎精于此道,有诗为证:“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明代还流行“拧酒令”,其实就一不倒翁,拧着旋转,停下来脸朝谁即罚酒。

 掷骰子的玩法,大多为俗夫所爱。稍微有追求的商人,都会选择使用筹令,即抽签取筹子。酒筹刻有诗词,通过诗词内容规定该喝几杯,也有可能抽到不喝,甚至抽到别人来喝。

 此时在座的都是今科应考举子,自然要玩雅令。

 雅令也分很多种,有字令、诗令、词令、花鸟虫令等等。

 常伦担任令官(出题者)兼明府(酒宴主席),李倌人担任录事(纠察秩序及行酒令)。

 见金罍茫然无措,李倌人笑着提醒道:“此令为‘一字对义令’,这位公子且先饮门杯。”

 “门杯”就是自己的酒杯,行令者必须先饮门杯,可只做样子抿一口,也可选择直接干杯。

 换做平时,金罍绝对是抿一口,但不知怎的,他竟然仰脖子把酒给干了。自觉慷慨豪迈,风度翩翩,微笑道:“俄。”

 李倌人说:“有人对过了。”

 金罍又说:“斌。”

 “也有人对过了。”李倌人笑道。

 一位山西士子起哄说:“金兄,你刚才一直盯着李小姐看,怕是魂魄都被勾走,早已不知世间事了。”

 “哈哈哈哈!”

 众士子揶揄大笑。

 金罍顿时满脸惭红,说道:“捉。”

 李倌人说:“捉亦有人对过。”

 “灶呢?”金罍问。

 李倌人笑道:“算是过关。”

 一字对义令,便是把一个字拆为两字,两字要意义相近或相对。

 这个游戏玩了十多圈,才终于有人被罚酒,而且被罚酒的越来越多,眼见已经玩不下去了。

 而李倌人也陪着大家行酒令,一次都没被罚过,到最后连续说出两个生僻字,可见文字基本功还是很深厚的。

 金罍愈发喜欢。

 常伦作为令官,突然说:“字令只是开胃小菜,接下来不若‘席上生风’。”

 “好。”客人们自然不会反对主人意见。

 席上生风,即以酒桌上的食物为题,背出含有关键词的古诗。更高端的玩法,是现场作诗,必须含有该食物。

 常伦指着席案上的杏子蜜饯,喝了一口门杯底酒,笑道:“我先来。牧童遥指杏花村。”

 旁边的士子亦饮门杯:“梅子金黄杏子肥。”

 李倌人接的是:“深巷明朝卖杏花。”

 王渊来了句最熟悉的:“一枝红杏出墙来。”

 这玩意儿更没难度,足足耍了一刻钟,没有一个被罚酒,全都只喝门杯里的底酒。

 不过常见诗句接完,后面就很难接下去,连续好几人被罚酒,就连王渊都喝了一杯。而金罍只关心李倌人,这位倌人的诗词储量惊人,从头到尾就没被罚过酒。

 直至大部分人都被罚酒,行酒令暂告一段落。

 李倌人领衔乐队继续唱歌,这次唱的是《镇南枝》,讲述一对恋人冲破礼俗,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

 唱完《镇南枝》,又唱《山坡羊》。

 并非张养浩那首《山坡羊·潼关怀古》,而是唐伯虎的《山坡羊》:“嫩绿芭蕉庭院,新绣鸳鸯罗扇。天时乍暖,乍暖浑身倦。整步莲,秋千画架前。几回欲上,欲上羞人见。走入纱厨枕底眠。芳年,芳年正可怜;其间,其间不敢言。”

 这首散曲被编成五段,其中两段属于整体重复歌唱,又有几句被反复吟唱。这些反复吟唱的片段,其实相当于现代流行歌曲的高潮部分,可以加强歌曲的记忆点和传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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