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大明春 第67节

 “好!”全场鼓掌喝彩。

 至于落魄潦倒的唐伯虎,谁去管他?听歌即可。

 此时已酒酣耳热,常伦玩起了“席上生风”的进化版,即以现场食物为题作诗。作不出来的,直接罚酒三杯。

 这也是李倌人最喜欢的环节,她可以趁机收集士子的诗词曲。若场中有谁中了头榜,她拿出作品一唱,独门生意必然好到爆炸。

 轮到王渊时,直接认罚三杯,借口如旧:“吾与授业恩师有约定,此生绝不再作诗词。”

 众人笑笑也不在意,只当王渊没有诗才,并不是啥丢人的事情。

 金罍这厮闷骚得很,竟然当众作了一首《诉衷情》,就差没有当场向李倌人示爱了。

 士子们嬉笑起哄,而李倌人微笑不语,她显然遇到过这种事情。

 直至邹木喊了一声“若虚兄”,再加上另一位山西士子喊“王朋友”,李倌人突然反应过来:“阁下可是贵州神童王若虚?”

 “不才正是王若虚,却非什么贵州神童。”王渊笑道。

 李倌人一脸崇拜,起身行礼道:“王相公过谦了,《临江仙》早已传遍京城。”

 吴寅和袁继芳虽为山西士子,但他们是国子监生,常年都在北京读书。听得李倌人提醒,二人顿时惊道:“我说若虚兄如此耳熟,不料竟是《临江仙》作者!”

 其他山西士子,没搞清楚什么情况,纷纷向旁人打听。

 王渊此刻也无比惊讶,他不知郭绅给朋友写信吹嘘,想不明白为啥自己抄的诗词能传到京城。

 李倌人笑道:“有幸与王相公当面,非得唱这首《临江仙》不可。”

 歌声再次响起,包括常伦在内,那些山西士子惊叹莫名,全都把王渊当成深藏不露的顶级才子。

 词曲唱罢,常伦起身抱拳道:“失敬,失敬,不想若虚兄才高致此,刚才我等作诗犹若班门弄斧了。”

 “哪里,明卿兄过誉。”王渊苦笑着说。

第96章.096【京郊贼乱】

 从中午一直耍到傍晚,才终于散场离席。

 住城外的,必须赶在关闭城门前出去。住城内的,也必须在天黑前回到住处,否则就要违反宵禁政策。

 李倌人前后唱了八首歌,陪众士子宴饮三个时辰,常伦为此支付十两银子。

 这十两银子,包括酒菜费用,还要分些给伴奏乐队,又要上交一部分给青楼,李倌人顶多能够分到二两。

 是不是觉得很便宜?

 二两而已,还不够云南乡试时,在青云街租一间普通民房。

 但以此时北京的物价来算,二两银子,能买一百多斤猪肉。南京的物价更便宜,可买猪肉两百斤左右。而在贵阳和昆明,可买猪肉至少三百斤!

 前些日子,从褚六爷那里弄来的财货,王渊分到现银一百四十五两,可在北京买到一万一千多斤猪肉。

 这样换算,就知道是何等巨款。

 明代物价攀升,那得等到嘉靖末年,正德年间还是很便宜的。

 像李倌人这种京城名伎,一个月收入至少二十两,只要青楼愿意放人,她们攒钱三五年就能为自己赎身。

 金罍若想给李倌人赎身,根本不是银子的事情。

 一来必须青楼的老板点头,二来必须获得李倌人认可。

 名妓与才子的美好爱情,只停留于戏曲当中,现实往往更加残酷。

 或许刚开始几年,名妓被才子纳为小妾,彼此之间还能恩爱有加。但等到名妓年老色衰,或者才子失去新鲜感,很大概率要被弃之如履。

 因此,名妓们即便遇到心仪的才子,即便才子对自己真心实意,也不会轻易答应赎身为妾。

 前辈们的境遇太凄凉,后辈们自然要引以为戒。许多时候,名妓就算深爱一个才子,也只陪对方风花雪月数年,而且还得照价付银子才行。

 当天晚上,一些士子选择就此离开,一些士子选择留在聚贤楼过夜。

 李倌人照例是不陪宿的,她卖艺不卖身。只有两种情况例外,一是她确实喜欢那个客人,二是客人来头太大无法拒绝。

 比如王渊,以一首《临江仙》获得李倌人钦慕,他今晚若想留下,只要给足了银子,便能与李倌人共度良宵。

 至于金罍这种才子,必须展开追求攻势。隔三差五花钱来听歌,花钱让李倌人陪酒,还要展现自己的才华和真心,大概两三个月就能做入幕之宾。

 而普通商人,若无权贵背景,那就非常抱歉了。花钱请李倌人唱歌陪酒可以,陪宿则纯属痴心妄想,砸再多银子都不可能。

 因为青楼做的是长久生意,名伎也需要积攒口碑和身价,吊胃口可以提升逼格啊。最顶级的名伎,便到了三四十岁,纯靠技艺和名头,亦能让富商显贵们趋之若鹜。

 金罍走出聚贤楼,一步三回头,明显已经陷进去了。

 “怎么,还留恋不想走?”王渊笑问。

 金罍不再害羞,厚着脸皮说:“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片刻之间怎能不留恋。”

 常伦提醒道:“伯器兄,玩玩可以,切莫沉迷其中。这位李倌人还算品性端正,你若真对她有意,花两三个月时间去追求,再给她赎身、纳她为妾即可。若是三个月还不能打动芳心,不愿为了你而从良,那就绝对不能再碰,因为她会让你荒废好几年光阴!”

 “明卿兄说笑了,我没有那个意思,只是欣赏李倌人的歌声而已。”金罍打死都不承认。

 山西监生袁继芳大笑:“哈哈,我等明白,金兄勿须解释太多。”

 一路上,众士子谈论着李倌人的唱腔,又一路唱着小曲儿各自散去。

 士子唱小曲儿,并非什么丢脸的事情,别像唐伯虎那样整天钻窑子就行。

 既被称为“时尚小令”,自是风靡全阶层的,《万历野获编》就描述了小曲的流行情况:“不问南北,不问男女,不问老幼良贱,人人习之,亦人人喜听之,以至刊布成集,举世传诵,沁人心腑。”

 当然,小曲又被称为俗曲,官方正规场合不允许出现。

 金罍乃是才子,精通词曲,那他就必然精通音律。直到出了崇文门,金罍都还在念叨:“北京之曲,果真大异于南京之曲。”

 王渊和邹木都不感兴趣,懒得捧哏。

 只有张赟很给面子,问道:“有何不同?”

 金罍立即顺着说下去:“就拿李小姐唱的倒数第二首来讲,此曲牌名曰《挂枝儿》。南曲婉丽妩媚、一唱三叹,而北曲则苍劲雄美。便是闺怨之词,北曲也更加干脆爽利!变化最大的,其实是《山坡羊》。”

 张赟继续捧哏:“《山坡羊》又有何变化?”

 金罍笑着解释:“唐寅那首《山坡羊》,南曲唱得婉转悱恻。而传到北京,则带着北曲风采,古琴、琵琶之音变多,更加清爽活泼一些。”

 张赟赞叹道:“伯器兄真是博学!”

 金罍被拍得很高兴,谦虚道:“略通音律而已。”

 张赟首先回到自己租住的民房,剩下三人则往城外客栈而去。

 此时已经天黑,城外不设宵禁,这属于治安最差的时候,各种小偷、强盗、混混出没于街市。

 大栅栏为什么叫大栅栏?

 是因为嘉靖年间,南郊被城墙框进去变成南城,但南城依旧不设宵禁,方便南边来的客商晚上也能落脚。

 而到了清代,南城亦设宵禁,用栅栏堵在胡同口,方便实行宵禁政策。此地的栅栏比城内还高,被南城百姓呼为大栅栏,这个名称渐渐被官方所认可。

 南郊只有一条真正的街道,王渊似乎已经打出名气,这条街的混混基本都认识他。

 有几个混混已经缀上来,想要趁着夜色搞拦路抢劫。结果走得近了,借着街边店铺的火光,隐隐看清居然是门板杀神,那些混混立即调头就走。

 回到客店,由于喝了不少酒,王渊躺上床便沉沉睡去。

 “刘六刘七杀来了!”

 “快跑啊!”

 “走水了,快救火!”

 “……”

 半夜,王渊突然被吵闹声惊醒,他起身前去开窗,发现最南端的民房火光冲天。四下传来惊恐叫喊声,街面上也涌出无数人群,谁也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嘎!”

 周冲来不及敲门,直接推门而入,惊慌道:“二哥,刘六刘七杀来了,快收拾行李躲避兵灾。我去马棚牵马,免得乱军把阿黑抢走。”

 “放屁,些许马贼怎敢来京城,定是有人借乱军之名趁火打劫!”

 王渊取来龙雀刀和犀照弓,又扔给周冲一把武器,向外疾走道:“随我去杀贼寇!”

 隔壁的金罍和邹木也来到过道,跟周冲的慌乱不同,他们两个都显得非常沉着冷静。

 邹木手里还提着刀,见王渊全副武装,立即说:“若虚,我助你一臂之力!”

 金罍也对自己的两位保镖说:“你们且去杀贼。”

 张鸣远和祝伦动也不动,前者说:“我等奉老爷之命,保护公子周全,此等时刻不可擅离一步。”

 王渊懒得管他们,来到马棚牵出阿黑,策马朝喊声最大的方向而去。

第97章.097【马匪】

 正德年间,有个说法是:河北苦于马,江南苦于粮。

 元末明初,张士诚覆灭之后,其麾下重臣土地,皆被朱元璋收为官田。再加上其他来源的官田,江南官田多不胜数,甚至一度比民田还多。

 官田由于不用交租,也不用服徭役,因此田赋是民田的三倍,相当于田赋、田租、徭役三合一。

 这在洪武、永乐年间是很划算的,许多小地主自愿把私田捐给官方,世世代代成为官田的佃户。他们只需要每年缴纳田赋,然后啥都不用管,小日子过得非常滋润。

 宣德之后,田政日渐败坏。

 无数官田莫名其妙成为私田,不但田赋依旧按照三倍征收,佃户还得缴纳田租、应征徭役。倾家荡产者无数,卖儿卖女者无数,弘治皇帝想改革都失败了,因为牵扯到太多勋戚权贵。

 这便是江南苦于粮!

 而河北苦于马,同样是因为制度败坏。

 朱棣曾经非常自豪地说:“北方养兵二十万,连年征讨蒙古,不费百姓一粒米粮。”

 这是事实,永乐年间北方用兵,只需动用边地军屯所产粮食。甚至军田的粮食还吃不完,经常有粮官无比得意的报告朝廷:“哎呀,我这里的粮仓都满了,三年前的粮食还没吃完,烂在仓库里可真浪费啊。”

 到了现在呢?

 一打起仗来,别说边疆省份,就连河北、河南百姓,都需要纳粮服役(充当民夫运粮)。

 这导致朝廷不敢打大仗,只能被动进行防御。

 但内阁大佬们,还是思路清晰的,一直在蓄积主动进攻的资本。其中就包括养马!

 燕赵地区马政尤为酷烈,各级官吏层层盘剥之下,有些州县几乎家家养马。不是给自己养,是给朝廷养马,劣马用于转运粮食,良马可培养成战马。

 想法虽然很好,马政也制定得不错,可到了基层就彻底变形,负责养马的老百姓苦不堪言。

 于是,刘六刘七起义爆发了。

 这种民乱可跟江南、西南的起义不同,因为许多州县家家养马。几千乱民就是几千骑兵,虽然跟正规骑兵没法比,但他娘的跑得快啊!

 平叛官军才走到半路上,乱军就已经骑马开溜了。往往官军抵达甲县,乱军攻占乙县,官军来到乙县,乱军又去了丙县。起义规模越来越大,而且还跟山东乱军会师了,现在山东北部和京师南部到处都有乱军出没。

 此时此刻,连博野县城(隶属保定)都被围了,最近的乱军距离京城只有几百里。

 这些乱军又多马匹,北方平原纵马飞驰,转眼之间就能进寇京师。

 因此有人高喊“刘六刘七杀来了”,南郊百姓全都深信不疑,黑灯瞎火的已经乱成一锅粥。

 王渊高举火把,纵马狂奔,还没来到贼寇作乱地点,便在半路上发现贼寇趁火打劫。

 那些贼寇明火执仗,一边喊着“刘六刘七”,一边冲进民房和商铺。

 “贼厮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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