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渊当初哪知道这些,纯粹是被王阳明和沈复璁带坑里了。
但谁让王阳明和沈复璁是余姚人,那里许多世家祖祖辈辈都治《礼记》。如果按照地域划分,余姚《礼记》天下第一!
这次会试一共十七位房官,其中两人负责《礼记》。
而这两人,一个是王阳明,一个是温仁和,他们共同批改《礼记》卷。
王渊的试卷,百分之百会被王阳明看到,因为两位房官必须重复阅卷,并且要各自给出批阅评语。
敲敲打打把油布钉好,王渊小睡一会儿,便在迷糊中被人叫醒。
拿到题目之后,王渊直接看《礼记》题,因为“科举重首艺”。这句话,在清代被理解成“第一场”,其中包括四书和五经,而在明代特指第一场的五经题。
只要五经题答得好,四书题稍微差些,也很有可能名列前茅。
另外,明代科举并不强制要求做八股文,你牛逼可以自己随便写。不过嘛,八股文是历代士子总结出的文体,只要按照这个格式作文,就能在最短的时间,以最简洁的文字把文章写好,而且最方便考官快速批阅。
明代进士的《春秋》答卷,就偶尔有非八股文出现。
这是因为《春秋》有时出题太难,并且经义非常复杂,不易概括成一句话来破题。遇到这种情况,治《春秋》的士子就选择不写八股,而是以“论”的方式进行作文——风险很大,遇到不负责的阅卷官,这份答卷直接判为不及格。
第一道《礼记》题为:“审乐以知政,而治道备矣。”
联系经义前文,可翻译如下:“审查声,可以了解音;审查音,可以了解乐;审查乐,可以了解政治,治理天下的方法就完备了。”
当然不可能是字面意思,这里边另有深意。
它跟伦理纲常有关,乐有五音,宫商角徵羽,分别代表君臣民事物。
审乐,即观察天下社会之情况,从而找出治政当中的各种问题。某音不对,代指某个方面有问题,比如宫音微弱、商音杂乱,意味着君臣关系不稳,而且隐隐带有兵戈之象。
盛世之音乐,中正和谐;乱世之音乐,怨怒乖戾;亡国之音乐,困顿哀伤。
礼和乐有教化之功,只要能使礼得其节、乐得其音,就能让国家社稷正常运转。
这道题讨论的不是音乐,而是天下之治。
题眼在《礼记》的另一句:“惟君子为能知乐。”
只有君子,也即士子、读书人,能够听懂音乐的内涵,能够通过倾听世间之乐,来审查、纠正政治得失。
想明白这些,那就很好破题了,王渊提笔写道:“君子观乐之深意,而为治之理得矣。”
为什么说《礼记》难考?
这道题便能体现一二。
《礼记大全》里这一段,朱熹是没有批注的。编撰者引用邵雍的批注来阐述伦理纲常,引用方逢辰的批注来阐述五音之别,关于治政的内容则只字不提。士子们需要结合上下文,自行去揣摩理解,非得有个好老师不可。
而科举的时候,最好还要把邵雍和方逢辰的批注,随便摘下些关键词,用在八股文里做举例论证。这样才能在考生当中脱颖而出,展现自己学问渊博又不脱离考试大纲——《礼记大全》的批注太杂了,而且多得让人头皮发麻,这种批注引用纯粹折腾人。
所以,治《礼记》的士子越来越少,而《春秋大全》比《礼记大全》还恶心!
第93章.093【礼经魁预定】(修)
作为本次会试的同考官,王阳明已经住进贡院好几天。
在他被确定为考官的那一刻,就必须立即前往贡院,不得中途回家,不得中途拜访。而提调官、监试官还要挂锁,只许进、不许出,此为“锁院”,是为了防止考官串通考生作弊。
直至确定进士榜单之后,王阳明才能离开贡院,他大概要在此处住半个多月。
这几天,王阳明被烦透了,因为宴会太多。
主考官、同考官到齐之后,贡院要举行宴会。出题的时候,也要举行宴会。考完第一场,还要举行宴会。
历史上,严嵩担任正德十二年的会试同考官,在《南省记》中如此叙述:“出帘宴,出题宴,五日一大宴,三日一小宴。”
本来出题、阅卷就时间紧迫,考官们居然还喝得醉醺醺。
王阳明只在出题宴时喝了一场,随即就一直咳嗽(装的)。旧友知他有肺病,也不敢多劝,终于逃过喝酒的苦差事。
第一场考完之后,誊抄好朱卷就要送来批阅。
王阳明与温仁和属于《礼记》房考官,批改的全是本经为《礼记》之举人试卷。
温仁和,字民怀,四川华阳人,此时为翰林院编修。他比王阳明年轻几岁,比王阳明晚一届中进士,官职也没王阳明那么大,所以这一房自然是王阳明为主。
朱卷呈上,王阳明与温仁和抽签分卷,批阅完毕之后再把取中的卷子交给对方重复阅卷。
两人给出的评语很有意思,就拿士子毛宪的试卷为例——
王阳明的评价是:“经义贵平正,此作虽无甚奇特,取其平正而已,录之。”
温仁和的评价是:“讲两如字,回护掩印,明白简当,读之足以起人仁孝之心。”
似乎没有文章能入王阳明的法眼,每次都评价为“气颇平顺”、“取其平正”,偶尔还加个“无甚奇特”、“无甚出彩”。他对进士文章的要求也不高,能写得平顺,把道理讲通就可以了。
而温仁和总是能找出文章亮点,夸耀赞叹一番,跟王阳明的批阅风格正好相反。
大概在第一场考完的隔日下午,王阳明终于批阅到王渊的卷子。
只看到第一篇四书文,王阳明就想起自己在贵州的弟子,风格实在太相似了。
不过他也不敢确定,因为朝廷对会试文章有规定,必须写得朴实简洁,不得用生僻字、不得卖花俏,所以大家写出来的都差不多。
但王渊的文风论述精密,承转严丝合缝,而且不累赘用词,特色还是非常强烈的,所以王阳明一看就觉得似曾相识。
“此作旨趣虽无甚奇特,胜在语论卓有根据,气颇平顺,故录之。”这是王阳明对王渊第一篇四书文的评语。
而温仁和的评语则是:“认理真而措词不拘不泛,论据详而主旨吻合传注,行文周密而次第转承无隙,此题作者当为道学精深之辈也。”
仅看温仁和的评语,似乎王渊已经成为儒学大师,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只要温仁和看好的卷子,评语全都这样夸赞,他总能找出文章的精妙之处。
直至王阳明阅到王渊的第三道《礼记》题,脸上突然浮现出古怪笑容。
他终于能够确定,这就是自己学生的卷子!
因为文章在论述的时候,出现了“盖天地之道,先以化生,后以形生。化生者天地,即父母也;形生者父母,即天地也”。
这段话,是《礼记大全》批注里没有的,也是前人没有记述的。出自王阳明结合《朱子语类》,对《礼记》的深入理解,而且没有给其他弟子讲过,只在王渊请教学问时随口一提。
王阳明摇头笑了笑,提笔写出评语:“事亲事天,发挥透彻。此作文气平正,当录之。”
温仁和的评语则一如既往夸赞:“事亲与事天,无外乎爱以敬。此作文旨如旧,然天地父母却出新意,暗合朱子之语类,发人深省,令吾茅塞顿开。观诸士子之作,无逾此篇者。当为此次《礼记》第一!”
会试文章讲究中正平和、淳朴简洁,但若能写出符合朱熹理论的新意,绝对可以让阅卷官兴奋莫名——这比写得花团锦簇、气势磅礴还难。
温仁和就被王渊的文章惊到了,准确来说,是被王阳明的理解惊到了,王渊只不过是把王阳明的讲课内容搬到答卷而已。
会试朱卷,两位房官可以改完一些,就立即送去给副考官,副考官改完再送给主考官。也可以全部改完了,再一股脑甩给副考官,但肯定要把副考官搞得措手不及,因为阅卷时间非常紧迫。
好在《礼记》考生人数稀少,王阳明与温仁和的阅卷工作最轻。
《诗经》房的阅卷官,试卷只批阅了四分之一,王阳明、温仁和就已经把《礼记》卷子给改完。而且他们批阅还很仔细,精彩文章要反复品味好几遍,但就是收工超快,谁让《礼记》考生人数那么少呢。
《春秋》房那边的情况也差不多。
剩下两场的考试内容不被重视,考得好锦上添花,考得不好也无所谓,只要别把公文格式写错、不出现常识性错误即可。
主要还是阅卷工作时间太紧,根本没时间细看剩下两场的答卷,而且那些公文和策论也很难分出孰优孰劣。
到了二月二十五这天,各房把批好的朱卷全部呈上,提调官也把考生的墨卷送来。
房官们要给朱卷、墨卷对号,对不上号的一律不取。
墨卷朱卷加起来七千多份,明代又没有电脑检索,需要在堆积如山的卷子中,找出相同序号的进行比对。
号数对了,还要对比朱卷和墨卷的内容,一旦发现内容不同,那就按作弊来弃置不管——如果是誊卷官抄错的,那考生只能自认倒霉。这种情况很少发生,因为誊抄阶段就需反复比对,但也偶尔有考生躺着中枪。
主考官和副考官,根本来不及仔细阅卷,大部分时间都花在追认房官送卷的相关手续上。他们的职责不是取最好的卷子,而是确定取中的卷子不出错,一旦出错就前途尽毁。
“伯安兄为何不荐此卷?此生很可能被主考判为礼经魁。”温仁和指着王渊的卷子问。
王阳明跟温仁和关系不错,知道对方为人正直,也不刻意隐瞒,只苦笑道:“非不荐也,乃避嫌也。”
“避嫌?”温仁和不解道。
王阳明解释说:“此卷考生,极有可能是我在贵州收的学生。他的文风非常鲜明,一看便知,所以我不能做他的房师。”
温仁和惊讶道:“伯安兄只在贵州谪居一年多,居然教出这等优秀学生!”
“此子今年才十六岁,准确来说,还有一个多月才满十六岁,”王阳明颇为欣慰的笑道,“而且我教他的时候,他刚学完《四书》。我离开贵州的时候,他的《礼记》也只能算粗通,没想到此时居然大为长进。我以为他三年之后才能考会试呢。”
“此神童也!”温仁和赞叹一句,笑道,“既然伯安兄不荐,那就便宜我了。该当我成为此次会试礼经魁的房师!”
会试跟乡试一样,也要选出五经魁,会元就是五魁首,因此前五名必然本经各自不同。
王渊的答卷只能算优异,按理说,能排进前一百名就不错了。他若被选为礼经魁,全凭把王阳明的讲课内容搬到答卷上。
那几句话跟心学有关,但没有脱离程朱理学的范畴,是王阳明在理学基础上独创的,温仁和的评语直接是:“令吾茅塞顿开!”
能让阅卷官茅塞顿开,如果不能被选为经魁,那还有哪个考生有此资格?
第94章.094【秦楼楚馆】(修)
王渊不知道王阳明是同考官,而且还恰好是《礼记》房的考官。
三场考完已经二月十五,接下来便是耐心等待,要等到二月二十五日才能放榜。
各种文人聚会已经开始,甭管有没有把握考中进士,反正参加文会是肯定不会错的。即便是落榜士子,那也有举人功名,多结交几个有益无害。
万一跟未来的会元、状元交上朋友,那就属于中大奖了,今后官场也有人照应扶持。
十七日傍晚,邹木回到客店,神秘兮兮的说道:“若虚,伯器,明日去聚贤楼!”
金罍疑惑道:“聚贤楼是何所在?”
“秦楼楚馆。”邹木低声说。
王渊揶揄道:“邹朋友,你学坏了啊,在贵州可不见你逛青楼。”
邹木嘿嘿直笑:“在贵州我哪敢啊,怕是要被父亲打断腿。长这么大,我还没进过青楼呢,正好去看看里面是什么样子。”
“青楼妓馆,非君子之所,我是肯定不会去的。”金罍不给面子,直接拒绝。
邹木解释说:“伯器想歪了,聚贤楼多艺伎,我等不过是去宴饮而已。这次是常伦常明卿请客,邀我等在聚贤楼文会,所去皆为今科应考举子,没有你想的那么不堪。“
“藏污纳垢之地,万万去不得!”金罍还是摇头。
邹木瞬间无语,心想:你不去就不去嘛,何必言语糟践我等,还什么藏污纳垢之地。
王渊问道:“这次请客的常伦是谁?”
邹木详细说道:“常伦是山西人,家里世代经商,因此特别有钱。而且,他的曾祖、祖父、父亲皆为进士,诗礼传家,为山西望族。我听人说啊,常伦也是一个神童,今年还不满二十岁,自幼受李献吉(李梦阳)、何仲默(何景明)教导,诗词歌赋样样精通。”
“李献吉与何仲默的弟子?”金罍突然来了兴趣,这两位都是弘治年间的文坛大家。
邹木笑着对王渊说:“若虚,你肯定跟这个常伦谈得来。他出身边地,好游侠、谈兵剑,有豪士之风,且箭术超群!”
“那我定要去结交一二。”王渊笑道。
金罍一直保持沉默,等到把晚餐用尽,突然开口道:“真的只是招艺伎歌舞宴饮?”
邹木懒得解释:“我不太清楚,你去了就知道。”
……
明代北京城,有“南官北市、东富西贵”的说法。
南城是六部衙门所在,北城的街市比较繁荣,西城多为公侯重臣居所,东城则有无数富商定居。
北城的街市相对平民化,而东城同样有街市,都是些大型钱庄、当铺、药店、酒楼、青楼、绸缎庄等等。
聚贤楼的地址,便在东城之东四牌楼附近,乍听还以为是个酒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