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大明春 第54节

 闲聊多时,感觉时辰到了,王渊他们结伴赴宴。李应、越榛等人,则约好同游五华山,反正待在房中也度日如年。

 金万川低声问儿子:“这个王渊真能考中进士?”

 金罍想了想说:“凭那三首诗词,便知才学惊人。但究竟能否中试,还要先看他的时文,过几日便知道了。”

 “那就再等几日。”金万川还是不相信贵州士子能中进士。

 金罍问道:“父亲觉得此人如何?”

 “天生人杰!”

 金万川赞叹一句,说道:“击杀匪寇,只能证其武勇;诗词时文,只能显其才学。为父看中的,是他能聚人心。不光贵州士子以其为主,就连那个叫罗江的云南士子,也隐有信服王渊的意思。在聚拢人心方面,你比王渊差太多,今后定要好生学学!”

 聚人心,便是人格魅力的体现。

 金罍笑笑不说话,懒得反驳父亲。

 他觉得自己就很有人格魅力,在南京国子监朋友成群。至于那些跟他有矛盾的,只是他不屑于结交而已,与平庸之辈结交有什么意思?

 在如今这套房子里,也就解元王渊和亚元田秋,值得咱们金公子折节下交。

 ……

 巡抚衙门,已经敞开大门。

 新科举人一到,便有吏员迎接,带着他们直入殿堂。

 鹿鸣宴,源自乡饮酒礼。

 先秦时代,诸侯国内办有乡学,学制为三年。毕业之佼佼者为“贤士”,被大夫送去进献给国君。

 这些贤士在出发前,大夫必须设宴欢送,并请当地官员和长者作陪,于是就有了“乡饮酒礼”。酒礼开始,必奏《鹿鸣》之曲,这便是“鹿鸣宴”的由来。

 唐代科举初兴,鹿鸣宴与乡饮酒礼开始分化,之前都是混为一谈的。

 大明开国,由于朱元璋的极力推崇,乡饮酒礼达到中国古代社会之巅峰。

 明代初期的乡饮酒礼,地方官、读书人、乡绅、长者、村官聚在一起,相当于召开春季茶话会。

 有犯法的人,要被拿出来批评;贤才、孝子、善人等正能量,要拿出来表彰。各里甲有什么矛盾,也可以商量着解决。德高望重者,还要宣讲忠孝、仁义、廉耻等道理,再由参加宴会的里甲官,回到坊间、乡村做宣传教育。

 朱元璋把乡饮酒礼,视为朝廷掌控基层的重要方式,是对“官不下县”漏洞的补充。地方官也能通过喝酒开会,掌握辖区内的基本信息,直接跟里甲乡老接触,从而把政治触角延伸到每一个村坊。

 非常朴素的基层治政理念,而且在明初极为有效。

 但在朱棣死后,乡饮酒礼彻底流于形式。现在变成一帮官员、士子和乡绅瞎喝酒,而且是名正言顺的公款吃喝,在宴席当中非常有默契的分配利益。

 不被朱元璋重视的鹿鸣宴,反而因为科举越来越兴盛。

 王渊来到宴会厅,跟其他举人互相作揖问候,然后被带到属于自己的座位。他是贵州解元,坐得极为靠前,更前面的便是老人了。

 嗯,中举刚好一甲子(六十年)的老人,不拘其官职身份,都可以来参加鹿鸣宴。年份不能多,也不能少,六十年一个轮回,有着新老交替、循环不息的意思。

 今年云南举人三十四位,贵州举人二十一位。另有副榜贡生十人,其中三人选择赴宴。

 加起来,共有五十八个新科举人到此。

 很快,又有诸多乡试的帘內官、帘外官出现,他们坐在宴席的另一边。

 如果完全按照周礼,鹿鸣宴是不能这么搞的,宴会主人怎可最后到场?

 周朝的乡饮酒礼非常繁琐,就连宾客给主人敬酒,主人都要去洗酒杯,以示尊敬。宾客必须下场制止,主人必须坚持洗杯,几拒几迎,搞得跟皇帝禅让差不多。

 在宋代就简化了礼节,否则没法喝酒啊。

 先秦时期的贤士能有几个?几拒几迎洗杯子也用不了多少时间。

 而到了明朝,南北直隶新科举人有一百多个。如果还保持周礼,那不用喝酒了,洗杯子环节就能整半天。

 并且,清洗酒杯,只是周礼微不足道的一环,还有许多更加繁琐的礼节!

 礼乐崩坏,符合社会发展规律。

 王渊正跟身边的田秋聊天,突然云南大官们就来了。

 走最前面的是巡抚顾源,其次为左布政使魏英、右布政使丁养浩。巡按御史张羽,因为负责乡试,被安排坐在考官席位的首座,按察副使兼提学使、以及提学副使同样坐那边。

 由于时辰未到,大家都比较轻松,彼此私底下说着玩笑话。

 “吉时到!”

 巡抚顾源正待宣布鹿鸣宴开始,突然外边传来一阵大笑。

 “哈哈哈哈!”

 一个身体健硕的中年男子,昂首阔步走到堂内,沿途吏员不敢阻拦。此人赫然穿着麒麟袍,抬臂指着顾源问:“如此盛会,怎就不请我啊?”

 巡抚顾源哭笑不得,左右布政使齐齐变色,巡按御史张羽更是怒目相向。

第77章.077【黔国公】

 别省的总兵,都需积累军功获得,唯独云南总兵可以世袭。

 世袭黔国公、世袭云南总兵、世袭征南将军,这便是云南沐家。

 这一代黔国公名叫沐昆,九月丧父,九岁丧母,十岁获授锦衣卫指挥佥事。他少年时喜欢读书,喜欢文学艺术,也喜欢跟文人打交道。

 直至沐昆十六岁那年,叔祖兼从父沐琮去世,他理所当然的应该继承爵位。

 结果,文官们想趁机削爵,让沐昆继承先祖沐英的西平侯,而非叔祖一脉的黔国公。当时差点就成了,幸亏云南军方强烈反对,沐家这才保住自己的公爵之位。

 从此以后,沐昆就讨厌文官,也懒得再读诗书。

 沐昆今年虽然才二十八岁,但派兵平过龟山之乱,协助平息米鲁之乱,成功招抚作乱多年的思真。

 特别是三年前,沐昆督率大军两万,迅速平定师宗之乱,斩首四千七百余级,擒获、招降五千余人,威震云南,不可一世。

 沐昆就此抖起来,跟镇守太监搅在一起,还暗中贿赂八虎,对文官的态度愈发恶劣。史载其:“浸骄,凌三司,使从角门入。诸言官论劾者,辄得罪去。”

 啥意思?

 除了巡抚之外,云南的所有文官,如果有事要去沐府,都被逼着从侧门进入。而弹劾沐昆的御史,各种论罪离任。

 其实这又何必呢,削爵之事已经过去十多年,没必要因此嫉恨上所有文官。三年前平乱,也是兵分三路,沐昆只负责一路大军,另外两路都由文官统率,胜仗又不是他一个人打下来的。

 新科举人们虽然没见过沐昆,但从他穿的麒麟便服,就能猜出这是黔国公来了。

 沐昆大摇大摆走到堂内,质问道:“我连个座位都不配有?”

 巡抚顾源立即让吏员增设席位,而且就安排在自己身边坐下,相当于今天的鹿鸣宴有两位主持者。

 “老顾,开始吧。”沐昆笑道。

 云贵地区的巡抚,基本上都是刚直不阿、杀伐果断之辈。朝廷特意这样挑选的,因为云贵地区经常叛乱,性格不刚烈一些没法镇场子。

 顾源就很刚,而且文武双全,再加上巡抚地位特殊,因此跟沐昆的关系还不错。

 宴会开始。

 王渊与其他举人一起,过去拜见主考、副主考、房考、监临、提调、提学道,以及地方官充任的乡试帘官。这是在行谢师礼,那些考官都相当于举人们的老师。

 “公爷请宣赏。”顾源让沐昆来主持宴会,他对别人很刚,唯独向沐昆服软。

 没办法,三司官员都跟沐昆闹得很僵,他身为巡抚必须做润滑剂,否则这云南就难以治理了。

 沐昆本人也是有逼数的,跟历任云南巡抚都关系尚可,比不肖子孙的手段高明得多。

 历史上,最没脑子的黔国公是沐启元。

 如果《鹿鼎记》里的沐剑屏真有其人,那沐启元就是沐小郡主的爷爷。此人面对叛军唯唯诺诺,面对文官和百姓重拳出击,因家奴残害百姓被御史法办,沐启元居然调兵炮轰巡按公署。

 真的是炮轰,把巡按御史衙门的围墙都轰塌了。此举形同造反,论罪当斩,甚至沐家公爵都要被削。其母宋氏为了家族利益,亲手将沐启元毒死,这才有沐小郡主的父亲继位。

 绝对的权利,带来绝对的腐化,沐家也逃不过这条定律。

 沐昆朝在场文官们扫去,果然见到一张张臭脸,似乎非常不满由他来主持宴会。文官越是这样,沐昆就越是高兴,他笑道:“赏花!”

 一个个吏员捧着金花、银花、杯盘、绸缎等物,赏赐给考官和监临。

 巡按御史张羽就是监临,为人清廉刚直。他朝沐昆和顾源冷冷一笑,拒绝接受赏赐,直接拂袖而去。

 若非看在巡抚的面子上,张羽很可能当场跟沐昆闹起来,他事后肯定要上疏状告沐昆逾制。因为这是他的职责所在,巡按御史就是专门巡查地方不法的,监察对象包括藩王、公侯在内!

 新科举人们都傻眼了,宴会刚刚开始,监临官就被气得离场,张羽可是这次乡试的总负责人。

 “哈哈哈哈!”

 沐昆见状大笑,歪着身子对顾源说:“张御史还是这般经不起戏耍。”

 顾源苦笑道:“公爷,你这又是何必呢?”

 “今天喜庆,开个玩笑而已,老顾你不必当真,”沐昆乐呵呵拍掌下令,“奏乐!”

 倡优得令进场,奏《鹿鸣》之曲,歌《鹿鸣》之诗,跳《魁星》之舞。

 音乐歌舞相伴,气氛稍微缓和,顾源举杯邀众人共饮。

 唯独沐昆没喝,他不屑跟读书人一起喝酒。这位公爷的长子都六岁了,但他自己还没长大,耍起性子来就比正德皇帝好那么一丢丢。

 金罍作为云南解元,主动起身向巡抚敬酒。接着,他又向主考官文澍、副主考邹教授敬酒,随后再向左右布政使敬酒。

 就是没有沐公爷的份儿!

 金罍虽然并非暴脾气,但他清高啊,而且自豪其文人身份。

 之前沐昆把巡按御史气走,又不跟读书人共饮,早就让金罍心怀不满。现在借机发挥,故意落沐昆的脸面,就没想过如果沐昆报复,他金家的生意在昆明都别想做了。

 沐昆猛拍席案,呵斥道:“你这白面小子,是不是看不起我?”

 金罍放下酒杯,整理衣襟,抱拳说道:“名不正,则礼不兴。请问总府,你是以什么身份参加今天的鹿鸣宴?”

 沐昆笑道:“你都呼我为总府,你自己不知道吗?”

 “总府只是世人对黔国公的敬称,本就逾制,”金罍冷笑道,“我没听说过有哪位国公、哪位总兵、哪位将军,能在鹿鸣宴坐主位的!巡抚、监临,甚至是主考,都可代天子宴请士子,唯独国公不可,总兵不可,将军不可!”

 “嗙!”

 一个酒杯扔来,把金罍的额头砸出血。

 云南的巡抚和三司官员,多为刚直之辈,得理便不饶人。沐昆早就领教过了,他可不会跟读书人讲理,能动手都是直接动手的。

 “你你你……”

 金罍已经被砸懵了,愤怒的指着沐昆,好半天终于憋出话来,跺脚道:“岂有此理!”

 王渊坐在案前,头也不抬,今天的饭菜很香,他都快要吃饱了。

 沐昆突然喊道:“来人!取弓箭靶垛,置于堂前,今科举人都给我去射箭!喝酒有个鸟意思,射艺不好的都给我轰出去!”

 “此乃鹿鸣之宴,不容你如此捣乱!”金罍又开始咋呼。

 沐昆笑道:“你当老子没读过书吗?鹿鸣宴本就该有乡射礼,太祖之朝,举人也是要行射礼的。你难道敢说《礼记》不对?你敢说太祖皇帝不对?”

 金罍顿时语塞。

 沐昆突然问:“今科‘礼经魁’是谁?云南贵州的,都给我站起来!”

 王渊只得放下筷子,与另一名云南举人离席,拱手道:“见过总府。”

 沐昆质问道:“你们治的是《礼记》,鹿鸣宴该不该行乡射礼?”

 那个云南举人不敢说话,涨红着脸愣在原地。

 王渊笑道:“可行,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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