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大明春 第53节

 房主猛然醒悟:“原来用刀砍断桂树枝丫,便能考出两位解元、一位亚元!”

 此言被旁人听去,很快传遍昆明。

 三年之后,青云街每套房子,房主都要提刀砍桂树枝,院子里没桂树的就立马栽种。而应考生员,也会提刀砍下一两枝,只盼此举能够带来好运。

 人人都砍,桂树光秃秃不说,果真诞生无数解元和亚元——没办法,名列前茅的考生,基本都住在青云街,总有一两个能够“折桂”。

 这成了云南乡试的传统,在贵州自开乡试之后,又传播回贵州那边。

 此后数百年,云贵两省乡试,一直都沿袭下来,甚至成为当地的科举风俗。

第75章.075【刘家饭菜颇香】

 晚间,谢绝无数宴请,王渊留在院内吃饭。

 金罍、田秋也是一样,上午热闹半天,下午又跟前来拜会的士子交流,整个人都已经烦得快不行,哪还有闲心跑去跟人赴宴?

 房主得知他们晚上不出门,立即让厨子准备丰盛晚餐,还把跟王渊一起赴考的贵州诸生都请来。

 越榛、罗江、张赟三人挨坐着,他们都是这次的副榜贡生。特别是越榛,贵州副榜第一,如果正榜当中有谁被查出作弊,又或者犯事被剥夺功名,他立即就能扶正当举人!

 正统朝以前,副榜贡生又称副榜举人,可以去京城参加会试,但不能参加殿试,考中副榜进士也可以去做官。

 历史上,因为举人越来越多,嘉靖皇帝后来做了改革。副榜贡生不能再参加会试,可以选择去国子监读书,也可以等着分配末流佐官,拥有直接报考下次乡试的资格(上一章资料有误,已经改正)。

 也即是说,正德朝的副榜贡生,明年还是能进京赴考的,不过没有机会见到皇帝,考得再好也比不上三榜进士。

 这是个很纠结的选择。

 越榛问道:“明年参加会试否?”

 副榜贡生一旦参加会试,此生便与正经举人、正经进士无缘。考得再好,也只能当末流佐官,基本就是县丞、主簿、典史、教谕这类职务,这辈子能做知县属于祖坟冒青烟。

 “当然要去会试。”张赟已经认命,家里没钱供他瞎折腾,能当上一县典史就已知足。

 张赟必须抓住这个机会,毕竟副榜贡生也不好考,跟举人名额成正比。贵州今年只有四个副榜贡生,下次再考乡试有可能连副榜都不能进。

 越榛又问罗江:“孔殷兄呢?”

 罗江笑道:“我去国子监读书,三年之后再考,还考不中就继续考!”

 历史上,罗江三年之后学业大进,以监生身份中举,次年又高中进士,并且还考了个全国第三十名。

 “我跟孔殷兄一样,也去国子监读书。”越榛笑道。

 越榛和罗江都是不信邪的,跟乡试死磕上了。反正他们家里有钱,就算考个一二十年,也要考上正正经经的进士,仕途起点就相当于张赟的奋斗终点。

 酒过三巡,房主让仆人端来文房四宝,恭敬道:“诸位相公能寓居寒舍,实乃鄙人三生有幸,还请不吝墨宝,以励后来士子。”

 金罍今天心情大好,也不推辞,提笔就写下一首诗。而且是草书,笔走龙蛇,这字儿就不是王渊能比的。

 “我不会作诗。”王渊道。

 房主躬身赔笑:“王相公说笑了,贵州士子早已传出,王相公乃贵州神童。就在今日,《竹石》、《论诗》和《临江仙》已经传遍昆明城。”

 王渊解释道:“我跟授业恩师有过约定,诗词乃小道,今后不会再碰。”

 “原来如此,”房主以为他在推脱,只能说道,“那请王相公随便写两句。”

 “那我就写两句。”王渊笑着提笔。

 等王渊把字儿写完,房主哭笑不得。他姓刘,王渊写的内容是:“刘家饭菜颇香,诸生可以一试。”

 金罍扫了一眼,不由发笑。

 一来王渊写出的内容不着四六,二来王渊的书法也让金罍鄙夷——王渊现在只练过欧体楷书、赵体行书和台阁体。欧体用来打基础,赵体考试拟草稿,台阁体当然是写正式答卷。

 王渊把台阁体练得有模有样,但不适合用来留墨宝,这次写字儿用的是赵孟钚惺椤V荒芩担荒芽础�

 房主很会做人,便是那些落第士子,他也跑去逐一求墨宝。

 就连李应都写字儿了,内容为:“王二郎所言极是,刘家饭菜确实颇香。”

 房主已经无力吐槽:老子又不是开酒楼的!

 墨宝不能白留,房主还送来润笔费,都是封好的银子。

 等王渊回房拆开,发现竟有十两之多。等于他在这里白住一个月,还能赚回来几两,不过其他士子的润笔费肯定更少。

 房主也不吃亏,解员留下的墨宝,转手一卖都有得赚。当然,今科解元具有时效性,越早出手就卖得越贵,到明年估计就没人买了,除非王渊再次高中进士。

 这房主是要做长久生意,多半会将墨宝裱起来。

 金罍醉醺醺回到自己客房,对书童说:“你去打听一下,那个王渊被誉为神童,究竟在贵州写过什么诗词。”

 书童立即抄起纸笔,跑到邹木房中打听。

 至于为啥找邹木,因为邹举人最好说话,跟谁交流都没有架子。

 片刻之后,金罍对着三首诗词,仔细品味良久,慨叹道:“果真神童,吾自愧不如也。《竹石》风骨自现,《论诗》豪气纵横,《临江仙》更是不输宋词。这首《临江仙》写得太妙了,若是不知情者,还以为出自大儒名士之手,他小小年纪怎能做得出来?”

 “咚咚咚!”

 书童突然站在门外禀报:“公子,老爷来了!”

 金罍立即放下诗笺,出去迎接道:“父亲,你怎来昆明了?”

 其父名叫金万川,秀才身份,考了几次乡试没中举,便安心回去打理家族生意。以明代的审美,这家伙还是中年帅哥,须髯打理得又顺又滑。

 金万川满脸笑容:“你让为父别跟来,为父也不便打扰。算着日子,也该放榜了,所以就来看看。”

 其实,金万川半个月前就到了,害怕打扰儿子备考,一直住在自家分号(昆明分公司),直至此刻才来跟儿子庆祝。

 金罍笑道:“不负父亲重望,侥幸得中解元。”

 “吾儿乃金家千里驹,考中解元正在预料之中。”金万川笑得合不拢嘴。

 父子二人当即庆贺一番。

 金万川突然说:“为父打听过了,云南亚元张仲奎年方十八,尚未定亲。等鹿鸣宴之后,你陪为父一起去拜会,看看这张仲奎究竟人品如何。”

 金罍问道:“父亲想把二妹嫁给张仲奎?”

 金万川笑道:“何止是我,好多都想招他为婿。你也差不多,这次高中解员,金家门槛都要被提亲的踏烂!”

 金罍突然说:“父亲若为二妹择婿,不如选今科贵州解元。”

 金万川鄙视道:“贵州十多年没出进士了,便是解元又如何,他还能考中进士不成?大理金氏家大业大,金山银海,缺的是官场之人。招一个贵州解元做女婿,他这辈子都只是个举人,能给金家带来什么好处?”

 金罍觉得父亲很庸俗,读书人的事情,怎能用金钱和利益来衡量?

 但毕竟是父亲,不可当面反驳。金罍拿出那三张诗笺:“父亲且看。”

 “好诗啊,这是吾儿近来所作?”金万川毕竟当过秀才,基本的诗词鉴赏能力还是有的。

 金罍摇头道:“贵州解元王渊所作,而且此人今年十五岁。观其才学,前程不可估量,当为二妹之良人也。”

 “那我再打听一下。”金万川还是不相信贵州士子能中进士。

 而且,金万川太相信自己儿子的能耐,笃定儿子今后能够做一方大员,便是普通进士他都有些看不上了。

 却不想想,自家儿子是啥性格!

 历史上,多亏嘉靖朝大礼议。

 金罍得罪的那些人,在大礼议当中或死或贬,金罍反而因为不合群,被认为是嘉靖皇帝的支持者。

 于是乎,金罍被嘉靖升为贵州左参政,此后一辈子都没能再升官。

 这货在贵州待了多年,认为无法施展才华,干脆选择辞官回乡,跟流放到云南的杨慎成为至交好友——这两位都是公子哥,都神童才子,都仕途不顺,谈得来实在情理当中。

 第二天,金罍跑去参加鹿鸣宴,金万川则去打听关于王渊的消息。

第76章.076【鹿鸣之宴】

 清晨。

 王渊已经打扮一新,身穿圆领黑花缎袍,头戴黑色大帽,腰束蓝色丝带,脚踩黑色短靴。

 这是举人公服。

 王渊之前考试,穿的是襕衫,戴的是方巾。

 襕衫整体为白色,即玉色,君子如玉。边角为黑色,搭配玉色,黑白分明。领口也是黑色,即青衿,青青子衿。

 这是明朝中前期的襕衫制式,必为白色镶黑边,简洁而朴实,因此儒生又称“白衣秀士”。

 到了明朝中后期,样式虽然没变,但除了黑色衣领,其他颜色都能自己改,细节更加花哨惹眼。

 晚明甚至出现襕衫女性化,一些公子哥不留胡须,在襕衫之上绣绚丽花纹,用料也属丝绸之类,不看发型甚至以为是个女人。

 如果在电视剧里,看到书生穿得花里胡哨,而且没有蓄留胡须,不要忙着吐槽,人家有可能拍的是晚明剧。

 只有读书人才能穿襕衫,今天王渊去参加鹿鸣宴,衣着必须正式,所以临时穿上举人公服。换成平常时候,依旧会穿襕衫为便服,当然也可以穿道袍——非道士袍,特指褶服。

 “二哥这身举人装扮,真真精神!”周冲拍了个发自内心的马屁。

 王渊笑道:“帽子还行,可以遮挡太阳。”

 大帽便是圆形太阳帽,整体呈钹状,发端于宋代,改进于元代。

 到了明代,大帽相当于礼帽,无论皇帝、官员还是百姓,出席重要场合都经常佩戴。从外型来讲,接近西方绅士礼帽,不过中国的大帽更加圆润。

 李应坐在旁边,难免心生羡慕,下定决心说:“这次回去,吾必发愤图强,三年之后也当穿上黑花缎袍!”

 听闻此言,越榛只能苦笑。他作为副榜贡生,拥有监生资格,也是能穿黑花缎袍的。但穿的衣服相同,除了好看之外,又有什么鸟用?

 张赟问越榛、罗江二人:“文实与孔殷兄,真不去参加鹿鸣宴?”

 “不去!”越榛和罗江齐声回答。

 鹿鸣宴并非只为庆祝举人登科而办,还有一个功能是发放会试路费。

 正史当然不屑提钱,地方志和文人笔记,却经常提到宴会之后发路费。钱虽然不是很多,但可以支撑举人前往京城考试,而且把食宿费都计算在内了。

 如果副榜贡生去参加鹿鸣宴,并且拿了会试路费,这辈子便不能再考乡试!

 众人来到院中,一起赏着桂花闲聊,只等时辰到了便去巡抚衙门赴宴——鹿鸣宴应该设在贡院明伦堂,但巡抚喜欢改在自家衙门举行。

 金罍和父亲金万川也来到院中,介绍道:“诸友安好,此乃吾父讳万川。”

 “伯父安好!”众人见礼。

 金万川跟儿子的性格反差极大,此人无比油滑,惯会来事儿。对谁都笑脸相待,各种奉承话不显突兀,就连李应都被他夸得哈哈大笑。

 聊着聊着,金万川便跟众人混熟,开始打听关于王渊的信息。

 李应把王渊吹嘘一顿,又详细说起阵战之事,中间夹着各种夸大之词:“当时贼寇正军三千,皆披甲,弓刀俱备,另有运粮辅兵上千人。而我等只有军士四人,生员两人,还有宋家土司小姐一人。换成谁敢设伏?”

 “你们真打了?”金罍虽然清高,但也被此事惊到。

 李应指着王渊说:“王二郎回到土寨,召集青壮八百,设伏于山岭之间。等到半夜,我等正在点燃火把,可惜被贼寇提前发觉。王二郎当机立断,提前发动夜袭,阵斩贼寇运粮官,毙敌无数,缴获颇丰,还救出数百妇人。而我等这边,一人未死!”

 罗江瞠目结舌道:“难以置信,二位真乃豪勇之士!”

 越榛笑着说:“我们这次来云南乡试,半路上遇到土匪劫道,也多亏若虚和良臣大发神威。”

 “我不算什么,只杀了两三个土匪,”李应用自豪的语气说,“当时我等被堵在谷底,左边为陡峭山崖,右边山坡有土匪设伏,前后道路皆被土匪堵塞。王二郎飞马射毙匪首,又冒箭雨冲散坡上土匪,吓得剩余匪徒跪地求饶。”

 金罍听得一愣一愣,感觉这些贵州士子很邪乎,怎么老是提刀杀贼啊?士子不该安心读书吗?

 金万川赞叹道:“王相公文武双全,日后必定出将入相。”

 王渊一直微笑不语,此刻说道:“伯父谬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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