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大明春 第456节

 王渊说道:“即便重农抑商,百年之后,土地兼并同样会到难以收拾的地步。不妨让它来得快些,让工商百业兴盛起来,让失地农户投身百业,让失地农户去那海外获取土地!”

 皇甫汸问道:“若如此,海外之民,必被夺土失地。我等与蒙古何异?”

 王渊冷笑:“我是大明士子,我是大明官员,海外之民便是死绝,又与我有何干系?仁政,只是大明的仁政。你可去问问北疆边民,问问他们是否愿意对蒙古人仁慈。”

 皇甫汸拱手道:“受教了。”

 王渊又说:“我为何创立物理之学?引万民而就百业而已。汝可翻阅唐宋史书,看看那时一个农户,能够耕种几亩土地,那时的亩产能有多少。别说查不出来,只要你自己测算,便是历代《食货志》都能得出不少结论。大明一人可耕土地,大明一亩可收粮食,远远多于唐宋之时。为何如此?农具更好用了,高产粮食变多了。不惟农业,就说书籍,大明书铺印一本书,成本也远远低于唐宋。物理学,便是做这个的。今后百工百业,因为物理学大兴,都能以最少的人,做最多的事。剩下的人该怎么办?多给他们可做之工,多给他们在海外找可耕之地。此亦需要发展物理知识。”

 皇甫汸沉默思考。

 王渊再问:“你可知世界有多大?”

 皇甫汸说:“晚辈见过地球仪,知道大明之地,仅为世界之一隅而已。”

 王渊说道:“我的仁政,就是百年之后,汉人遍布地球每一处。天下可耕之土,皆为汉人之垄亩;天下可兴之业,皆为汉人之生计!汝知吾心乎?”

 皇甫汸拜服道:“今日方知,晚辈愿入物理门墙!”

 皇甫汸以前跟王渊见过面,王渊当时召开“文艺座谈会”,皇甫三兄弟都有参加。

 历史上,嘉靖皇帝大兴土木,皇甫汸正好是工部郎中。此人故意消极怠工,导致工程石料不足,被嘉靖贬到黄州做推官。好不容易升到按察佥事,又因为得罪上官被罢免。之后悠游江湖,以诗酒为乐,活到八十岁寿终。

 如今绕一大圈子,皇甫汸似乎要放下诗词文章,转而投身物理学研究。

第708章.706【清平驿】

 在太平府讲学耽搁两天,王太师丁忧归乡的消息,随着来往客商迅速沿江而上。

 当官船经过池州府时,知府带着数千官民相迎。可惜还没到池州就天黑了,第二日正午时分过池州,官船没有在此靠岸,这些人都白等了一场。

 安庆知府就要幸运得多,正好在傍晚时分遇到。

 王渊看着码头上乌压压的人群,顿时眉头紧皱,吩咐道:“不得靠岸,今日便在船上歇息。”

 安庆知府左等右等,就是不见王渊下船,只得遣人来询问情况。张慕站在船头,朗声说道:“太师有言,贵府劳民伤财,此非为官之德。且早早散去。”

 安庆知府惶恐不已,连忙驱散人群,自己坐着小船,在王渊的官船旁边守了一夜。

 不为别的,只想让王渊记住自己,或者让物理门人记住自己。

 天光微亮,安庆府四十多位士子,早早就来到码头集合。却见官船张帆启航,士子们齐刷刷执弟子礼,一言不发的目送王渊离开。

 安庆知府也从小船上岸,却得到众士子的怒目而视。若非知府兴师动众,王渊肯定会登岸歇息,他们也能见到传说中的师祖(许多是第四代门人),都怪这知府自作聪明。

 因为王渊多年秉政的缘故,物理已是显学,弟子遍布全国各地。

 一些只搞懂四则运算的秀才,略知简单方程式的解法,就逢人便说自己的是物理学子。他们往往还兼修心学,一通胡吹乱侃,立即变得高大上起来。

 更扯淡的是童生,啥都只略懂皮毛,却惯爱欺负老县令。考县试的八股文章,写一堆心学道理,还夹几个物理名词,就问知县你给不给过!不给过便是轻视阳明先生,不给过便是鄙夷当朝首辅,不给过便是不懂心学和物理学!

 长此以往,县试和道试文章,几乎清一色涉及心学、物理。

 且不管它靠不靠题,反正生搬硬套写上去,你不写就很容易被刷下来啊。《数学》、《物理》两课,虽未纳入考试范围,却成了天下士子必读之书。能不能读懂,能不能学会,这些都无所谓,但你必须有所了解。

 显学,往往意味着泛滥,阿猫阿狗都往里面钻。

 物理学还稍微好些,毕竟公式定理摆在那里,再怎么胡扯也有个限度。

 阳明心学才是真的泛滥成灾,几乎变成妄谈心性的禅宗。谁都说自己知行合一,谁都说应该致良知,嘴皮子一动就高喊自己要做圣人,其实他们连四书五经都没搞明白。

 王阳明如今还活着,但已经有些后悔了,认为心学是天下一大害。

 一大把年纪,王阳明开始系统学习数学和物理,同时还在批注《朱子语类》,并研究朱熹生前与友人的通信,想将心学与程朱理学融为一体。历史上,王阳明晚年也在这么搞,但根本就没法融合,只能牵强附会证明自己跟朱熹是一路人。

 而且,王阳明把自己对五经的批注,一把火烧个精光,否则阳明心学也有固定课本。

 官船经过武昌府时,湖广三司官员,齐刷刷登城相迎。湖广三司及武昌府官员当中,物理学二、三代弟子就有七人,他们知道老师的脾气,并未召集普通百姓。

 但是,商贾却自发来了许多,一来瞻仰太师威仪,二来也是由衷倾慕。

 王渊开海,非但惠及沿海,也让内陆许多商贾赚钱。四川、湖广的传统商品,大量沿江而下输往江南,其中那些米商简直赚翻了。

 米商赚钱,不惟江南米价腾贵,更因改革赋税和漕运制度。如此,四川、湖广两省米商,不但能收购更多粮食,还少遭一轮漕运盘剥,运到江南比以前卖得更贵,里里外外的纯利润直接翻倍。

 眼见官船从城外过去,商贾们也学着物理门人,遥遥对着王渊一揖为敬。

 已经考上贵州举人的王澈,这次也随父亲回乡奔丧。他见到这般情形,不由对母亲说道:“父亲之德,泽被万民,此天下读书人楷模也。”

 “好生说话!”宋灵儿怼一句回去。

 王澈连忙改口:“孩儿是说,做官便该如父亲那样。”

 宋灵儿说:“你这废话,人人都想,就看做不做得来。”

 王澈瞬间无语。

 过武昌,经岳阳,入洞庭,走沅江。

 一路走水道至辰溪县,方才改走陆路官道。到了沅州,又转水道,再次下船已是贵州兴隆卫。

 翻山越岭,可劲儿折腾。

 王渊离开贵州的时候,清平(凯里)还是军管卫所,如今已撤卫置县,变成流官治理的清平县。

 清平知县叫陈宗夔,专门从县衙来到驿站拜见。

 此人器宇轩昂,容貌甚伟,剑眉星目,堪称大帅哥一枚。他不卑不亢,作揖道:“下官清平知县陈宗夔,拜见太傅!”

 张慕提醒说:“太师。”

 陈宗夔愣了愣,复又作揖:“拜见太师!”

 王渊点头赞许:“有点做官的样子。我看你胡子还是茸毛,今年多大岁数了?”

 陈宗夔说:“虚岁二十。”

 王渊笑道:“到底多少。”

 “年方十八。”陈宗夔说。

 王渊赞道:“少年英才也,可知物理?”

 陈宗夔说:“略知一二,全是自学,并未拜入物理门墙。”

 王渊又问:“知清平县多久了?”

 陈宗夔说:“下官到任仅三月。”

 王渊再问:“可有治县方略?”

 陈宗夔说道:“清平县苗民居多,汉人更少,荒山野岭无数。当务之急有二,一为教化苗民,二为开垦荒芜。山中苗民,只知酋长,不识官府,政令不通。此非一日之功,亦非一代之功。下官虽为知县,却也只能从县城着手。先清理故有军田,分与军户平民(撤卫置县之后,军户已转为民户),使得县城周遭汉民有田可耕。”

 “很难吧?”王渊问道。

 陈宗夔说:“确实很难,但也有法子。可令原有军官大族,开垦荒地,发与田契。”

 王渊说道:“这样虽然可以减轻清田阻力,但以前那些旧有武官,真的愿意熟田换生田?”

 陈宗夔说:“若有不从,则法办之。吾虽年幼,刀亦锋利。”

 “好!”

 王渊大赞:“不骄不躁,可刚可柔,今后必为社稷之臣。”

 历史上,陈宗夔跟戚继光、俞大猷一起打过倭寇,颇有战功。可惜英年早逝,只升到按察副使就病死了,否则肯定也是一代名臣。

 陈宗夔毕竟才十八岁,得到当朝太师夸奖,难免喜形于色,笑道:“太师谬赞了。”

 王渊吩咐说:“且看茶。”

 王渊坐在驿站门口,赏着即将落山的夕阳,突然吟诗道:“积雨山途喜乍晴,暖云浮动水花明。故园日与青春远,敝缊凉思白苧轻。烟际卉衣窥绝栈,峰头戍角隐孤城。华夷节制严冠履,漫说殊方列省卿。”

 陈宗夔问道:“敢问太师,此乃何人诗句?”

 王渊感慨说:“吾师阳明公旧作。当时,阳明公触怒刘瑾,贬谪贵州龙场驿。他抱病行至此地,又兼大雨瓢泼,来到清平驿时突然天光放晴。遂有此诗。转瞬三十载,清平卫已成清平县,这清平驿的景色却还是那般壮丽。”

 陈宗夔说:“大好河山,吾辈更当奋进也。”

 “哈哈哈哈!”

 王渊大笑而起,拍打陈宗夔的肩膀:“在清平县好生为官,莫要坠了青云之志。吾儿王澈,与君年龄相仿,今晚你们彻夜畅聊吧,顺便帮我教导他的学问。”

第709章.707【贵州事】

 跟王骥同岁的王骐,从小是真没吃过什么苦头。

 自下船之后,他就累得半死。若非父亲在旁边,肯定全程雇人抬滑竿,他恨死了永远望不到头的山路。

 可惜啊,父亲只同意女眷坐滑竿,男人们都得用脚丈量贵州地界。

 “先休息一下。”王渊说道。

 王骐如闻仙音,也顾不上贵公子的风仪,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脚底已经起泡,两腿都在打颤,想让书童帮忙捶腿,又怕被父亲厉声呵斥。

 唉!

 已经成年的子女当中,王骐才是最没毅力的一个。他的生母是夏婵,虽然从小由黄峨教导,但夏婵总是悄悄娇惯,恨不得让儿子把几辈子的福一起享尽。

 不过王骐科举比较厉害,今年只有十六岁,已经考取了贵州举人。他去年回贵州参加乡试,就是全程雇人抬滑竿,一点也不觉得道路难走,反而还有心情欣赏沿途山水。

 “少爷,喝水。”书童递来水壶。

 王骐猛灌一口,把水壶扔到旁边,四仰八叉躺地上回复力气。

 黄峨抹着额头上的汗珠,眺望层层叠叠的远山,问道:“灵儿姐姐,你当初跟随阳明先生离黔,都是一路走过去的?”

 宋灵儿笑道:“我骑马呢。不过有时官道太陡峭,还得拽着马儿走,比自己走路更费劲。”

 黄峨说:“我是四川人。都言蜀道难于上青天,贵州的山路也不遑多让,相公当年赶考实在辛苦。”

 宋灵儿道:“当时贵州乱着呢,到处都在打仗,还得防着土匪强盗。”

 黄峨问道:“走了这些时日,应该快到了吧。”

 “才过且兰府,早着呢,”宋灵儿忍不住吐槽,“平越这名字多好啊,又好听又好记,咱家王太师非要把名字改成且兰府。”

 王渊突然插话,笑着说:“且兰是古国名。”

 宋灵儿没好气道:“就你有学问。”

 过了清平县,便是且兰府。

 且兰府这个名字,还真是王渊敲定的,以前一直叫平越卫,也即后世的贵州福泉市。

 明初之时,平越隶属于播州杨氏,永乐年间收回一部分。杨廷和秉政时,再次削弱播州杨氏,王渊上位直接升级为府,并引当地古国名为“且兰府”。

 但此地汉人数量太少,无法彻底改土归流。

 于是,派遣流官担任知府,苗族酋长为土同知,一汉一土两位主官共治。下辖镇远、偏桥、兴隆三卫,又置清平、瓮安、余庆、黄平、湄潭五县——四川播州杨氏的地盘,就此并了一大片进贵州。

 播州杨氏土司母子,如今日子过得战战兢兢,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改土归流。

 没办法,播州在杨氏的统治下,已经变成一块“熟地”。

 整个明代,播州开垦的土地面积,比整个贵州加起来还多,而且吸引大量汉人繁衍生息。有汉人,有熟地,一切条件都已具备,只要弄翻播州杨氏,就能顺理成章的改土归流。

 正巧,大明这些年军威正盛,北伐南征无往而不利。

 别的土司或许有恃无恐,因为他们的辖地汉人稀少,但播州杨氏却只能听天由命。而且,四川那边的巡按御史,就喜欢整天盯着播州,平时连杨氏土司纳妾,都要查查是否强抢民女,只为找一个出兵的正当借口。

 杨氏母子简直变成土司典范,办学兴教,轻徭薄赋,善待百姓,结交士子,只求读书人帮着说好话。

 土司杨相的长子杨烈,还未年满十岁,就请求送到北京国子监读书,想把继承人送到京城当人质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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