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大明,实力最强、地盘最大的土司,如今竟活得如此憋屈。
可恨大明君臣还不依不饶,虽然没有直接改土归流,却在播州设置两大营——桐梓营和绥阳营。
每营招募三千正兵,皆为脱产全职军人,由中央直接拨款维持,兵部派遣流职武将管理。四川每年的赋税,留一部分不用递解京城,直接运去这两大营当军费。
桐梓营和绥阳营,虽然加起来只有六千正兵,但绝对训练有素、装备精良。这两支部队的职责,不但要压制播州杨氏,还得控厄北边几个小土司,那都是叛乱犹如家常便饭的地方,其重要性完全不亚于北方边镇。
这对播州杨氏而言,实在太特么吓人了,算上贵州边境卫所,播州等于被团团包围,稍有异动就等着改土归流吧。
国力强了真的不一样。
以前在西南任职的文官,一个个得过且过,生怕激起土司叛乱。而今则喜欢主动挑事,只要有正当理由,事情闹得越大越好,以此来获得政绩和声望。就连四川的盐务部门,都隔三差五去播州调查,天天盼着杨氏土司走私井盐。
如此形势,播州离改土归流不远了。
就算杨氏母子毫无漏洞,但杨氏有许多分支,都在播州担任小土官。那些分支土官,能保证个个守法廉洁?已经查处了好几个!
而且不用文官动手,杨氏母子听说哪个族人犯事儿,自己就带着土兵过去征讨。如此就有三个好处,一是趁机扩大主宗的实力,二是不给大明出兵的机会,三是以此为由请求朝廷封赏。
如今,四川的文武官员,基本已经达成默契,思考着如何在播州制造事端,并且要迅雷不及掩耳直接出兵!
两三年之内,播州必动兵戈。
王渊过了且兰府,经新添(贵定)、龙里两县,前方便是贵阳城了。
这些都是改土归流的地方,新添县和龙里县,皆隶属于贵阳府直管,贵州布政使说话可比以前硬气得多。
没办法,当朝首辅是贵州人,贵州自然是重点区域。
甚至有好事者想拍马屁,上疏建议增设右布政使,因为贵州目前只有左布政使。这是全国独一份的,各省皆有两位布政使,唯独贵州只有一位,完全不符合首辅家乡的身份。
还有官员建议,增加贵州的举人名额,而且一次性增加五个。
王渊部分采纳建议,但并非徇私,而是对西南边疆的优待。各省举人名额,云南增加三个,贵州增加两个,广西增加两个。至于交趾,每届有十五个举人名额,跟新设的辽宁省数量相同。
顺便一提,交趾今年出进士了。
虽只是三榜末尾进士,但极大提振读书人的心气儿。经过血腥镇压之后,交趾实行摊丁入亩,而今又出了一个进士,交趾士子开始一门心思考科举,很少有人再想着闹事搞独立。
王骐走得快要崩溃时,终于可以骑马了,不多日便看到贵阳城墙。
贵州前卫已被撤销,军户全部转为民户,贵阳城外只剩一个贵州卫。
没必要保留那么多卫所,因为土司势力严重削弱。当年的宋氏十二马头,如今还残存四大马头。水西安氏,一分为三,老大被两个弟弟联手弄死,其地盘被顺势改土归流。安氏的老二和老三,因常年内讧损失惨重,各自统治着十多个部落。
于此同时,贵阳的汉人越来越多,已在府城周边州县实现人口反超。
“哒哒哒哒!”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王澈抬眼望道:“是大伯出城来了。”
王猛已经做了四年的贵州副总兵,能爬到这个位置,全凭王渊的裙带关系。并且,无法再升总兵,除非王渊不当首辅了。
这货身后跟着十多个亲随,杀气腾腾颇有威严,看样子没少平乱打仗。
王猛翻身下马,拍着王渊的肩膀说:“二郎除了胡子更长些,跟十多年前没啥变化,哥哥我可就老了。”
又有两个年轻人下马,作揖拜见道:“叔父。”
王渊点头对两个侄子说:“都好,甚是雄壮,可曾读书科举?”
王猛尴尬的摸摸鼻子:“两个小子随我,一读书就犯困,只能拿刀做杀坯。”
王渊又问:“父亲的丧事安排得如何?”
王猛说道:“已经下葬了,埋在黑山岭,穿青寨子脚下的半山腰上。这是父亲的遗愿,说他死后要归根,穿青寨才是他的根子。”
“母亲呢?”王渊问道。
王猛说:“母亲就在贵阳城里,我接过来也方便照顾。小妹怎没回来?”
王渊说:“她怀有身孕,不便走远路。妹夫也在山东做官,身为一州父母,轻易走不得。”
兄弟俩边走边聊,转眼已到城外驿站。
却见驿站有数百家乡父老接风,更多的乡亲正闻讯而来。甚至有几个小孩大喊大叫:“太傅来了,太傅来了!”
贵州闭塞,还不知道王渊是太师呢。
第710章.708【结庐而居】
毕竟王渊是回家奔丧的,父老乡亲们也没表现得太喜气。
一个老丈拄着拐棍,被孙儿搀扶着上前,佝偻着腰说:“太傅……”
张慕立即纠正:“是太师。”
“无妨。”王渊说道。
老丈意识到王渊又升官了,捋着胡须问:“太傅可还记得小老儿。”
记得个屁,王渊只能做出思索模样。
老丈连忙提示:“状元楼。”
王渊立即反应过来,那是他跟李应经常喝酒的地方,眼前这位老者便是酒楼的掌柜。他回家迎娶宋灵儿时,还在状元楼宴请旧时同窗,醉酒之后被老板索要了一副墨宝。
王渊握住老丈的双手:“一别经年,掌柜已经儿孙满堂了。”
“托太师的福,”老丈欣喜道,“自从酒楼改名叫状元楼,生意便好得许多。不说本地,就是外省来的客人,都要特地来状元楼喝一场。”
贵阳城里,带“状元”字样的店铺有一堆。
甭管王渊当初有没有光顾过,反正先把名字改了再说。便是跟王渊当面对峙,老板们也是不虚的,那么多年了谁还记得清啊。
被乡亲簇拥着来到城门,贵州三司和贵阳府官员,终于齐刷刷赶到,热情备至的迎接王渊入城。
似乎全城都已出动,街道两旁全是百姓,连妓院里的姑娘都来看热闹。
贵阳书院和贵阳府学的士子,纷纷朝王渊执弟子礼。他们大部分属于心学门徒,也有少部分深钻物理,但不论如何都受惠于王渊,贵州连续三次增加举人名额,就够这里的读书人把王渊供起来。
“二郎!”
王渊寻声回头,却是宋公子带着族学弟子,从城外的宋氏北衙匆匆而来。
王渊拱手微笑:“多年不见,宋兄安好。”
宋公子居然不掉书袋,说话不似年轻时文绉绉的,只笑道:“都好,都好。”
宋灵儿上前喊道:“大兄。”
“阿妹。”宋公子高兴道。
宋灵儿给黄峨介绍道:“这位是我族中大哥。”
黄峨见礼道:“兄长万福。”
宋公子拱手说:“夫人安康。”
宋公子如今依旧是宋氏族长,同时也是贵州左宣慰使(从三品)。但宋氏族人,对他多有不满,因为在宋公子任内,水东宋氏丢了七成地盘,陆陆续续都被改土归流了。
不过,其治下的汉民和土著,却都衷心拥戴宋公子。
此君在最初的急功近利,盲目上马各种大工程,把财政和民力都严重透支之后,很快就反思自己的为政过失。这些年,一直轻徭薄赋,循序渐进的开荒挖渠,开垦出大量田地分给百姓。
二十年间,宋氏辖地人口暴增,虽然只剩三成地盘,却比以前的总人数还多。
出了贵州,谁都不认识宋公子。
出了贵州,宋公子也没能力干出这种政绩。
但他哪天死了,是可以立祠拜祭的,接受朝廷封敕得祀香火。
只看眼前这些官员的态度,就知道宋公子有多受尊敬。贵州布政使主动上前,规规矩矩作揖行礼,哪有半点文官对土司的鄙视?
又有几位昔日同窗过来相见,他们始终没考上举人,各自找到营生过正常日子,且大部分在贵阳书院当老师,主要传播王阳明的心学思想。
黔中王门,已发展成心学主要流派之一,遵循王阳明的早期学术观点,特别强调“证心”和“笃行”,也就是“知行合一”。他们也懒得跟外省的心学交流,甚至懒得去考科举,自发在贵州到处创办书院,以书院为基地迅速占领话语权。
反而是王渊的物理学,在贵州一直影响力不大。就算有,也主攻数学和天文,力学、机械、化学等分类,几乎没人愿意去碰。
“宗鲁兄,你不是在外为官吗?”王渊有些惊讶。
陈文学解释道:“心学传播天下,难免良莠不齐。我已辞官回乡,专注传播心学正宗,现为贵阳书院的山长。”
王渊说道:“原来如此。”
这些都是心学狂信徒,而且是从龙场追随王阳明的第一批弟子。他们并不认可五花八门的心学流派,坚定的认为自己才是正宗,甚至有些鄙视王渊另起门墙。
在街上耽搁好半天,王渊终于来到大哥家中,那是王猛在贵阳城置办的宅第。
王姜氏站在门后一直等待,听到外面的喧哗声,立即三步并作两步往外走。待得近了,她声音颤抖道:“渊哥儿。”
简单三个字,听得王渊眼眶湿润,连忙上前扶住:“阿妈。”
王渊虽是穿越者,但直接穿在娘胎里,被母亲含辛茹苦拉扯大。仕途多年,母亲已头发斑白,脸上的皱纹诉说着岁月流逝,经历过大风大浪的王渊亦被击中内心柔软。
王猛说道:“阿妈,先进去再说。”
王姜氏被王渊搀扶着去堂屋,刚刚坐定,又从卧室拿出一堆布鞋。有给儿子的,有给儿媳的,还有给孙辈的,也不知这些鞋已做好了多少年。
贵州,实在太远,进京一趟不容易。
第二天,王渊让妻儿都换上新鞋,穿着前往穿青寨给父亲扫墓。
又是一番物是人非,方寨主已经病故,儿子方正继承寨主之位。刘木匠中风躺在床上,不过他的次子,已经考上举人,跟长子刘耀祖一样有出息。
袁家父子皆不在,袁刚也病死了,袁志是宋氏家将,袁达在边镇当总兵。
就连王渊的同龄人,也有很多搬去山下,毕竟山里土地贫瘠。
入眼所见,多为生面孔,王渊反而成了贵客。
请人将以前的旧房子重修,王渊就在山里住下来,也算是结庐而居为父亲守丧。孩子们只逗留一月,便纷纷返回京城,只有宋灵儿和黄峨留下来。
又在山上起一书院,王渊每天抽几个小时,亲自教穿青寨的孩童读书,闲暇时候则继续完善经济学理论。
宋灵儿倒是挺自在,仿佛回到少女时代,见天拉着黄峨去打猎,可惜没找到以前喂养那只熊猫。
听说当朝太师在山中结庐讲学,贵阳富户纷纷把子弟送来读书,许多贫寒士子也自发前来求学。不到两月,穿青寨便热闹起来,仅王渊新收的学生就有数百人。
宋公子也经常进山,讨教一些物理学知识,还请王渊教他如何做实验。
黄峨被宋灵儿折腾得够呛,实在不想再去打猎了,竟被宋公子聘去宋氏族学做物理老师。于是乎,黄峨也焕发青春,不用想着相夫教子,每天授课、读书、写诗,还在宋氏族学建成了一个实验室。
对于宋灵儿来说,这样的日子最自在,犹如动物被放归山林。
对于黄峨来说,这样的日子也很舒服,她仿佛成了归隐田园的女隐士。
就是苦了京中几位妾室,三年都见不到丈夫,除非她们专门跑来贵州一趟。
王渊丁忧的第二年,播州乱起。
起因是杨氏旁支土司,无故霸占民田,弄出好几条人命,激起当地苗族起义(其实是乡民暴动)。桐梓营和绥阳营立即出动,不但弄死了那个小土司,还以追击余孽为借口,进入播州杨氏的核心地盘。
杨氏母子大惊,召集土兵打了一仗,被线膛火枪打得溃不成军。
土司杨相畏罪自杀。
杨母带着孙子杨烈请降,播州就此改土归流,整体划归贵州管辖,贵州终于增设右布政使。
朝廷也没有为难杨家,允许他们保留浮财及五千亩地,但剩下的土地全都得交出来。即便如此,杨家数百年积累的财产,也够他们世世代代当富家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