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大明春 第455节

 王渊走出火车站,对张逊志说:“张兄,令尊骨灰归乡,切记不得宴请宾客。秉用先生恪守礼节,莫要坏了他生前德行。”

 张逊志拱手道:“在下谨记。”

 按照古礼,丧葬可以大办,也可以从简,但绝对不能请人吃吃喝喝。

 张璁生前,对江南陋俗极为鄙视。他说江南之人,父母活着不知尽孝,父母死了却大操大办,不但宴请宾客吃吃喝喝,还请戏班子来吹吹打打,可谓不孝无礼至极。临了,张璁又喷佛教,说这种民风陋习,都是因佛教法事而起,甚至把道教都带进沟里。

 张逊志得到王渊的告诫,回乡之后一切从简,只设灵堂供亲友吊唁,又略备瓜果饮水招待。

 张阁老一生守礼,死后亦守礼,在江南传为美谈。

 却说王渊在清江浦渡过黄河,漕运官员连忙通报消息。来到淮安水驿码头时,地方文武官员纷纷来见,有些在那儿等了好几个小时。

 见王渊所乘官船靠岸,有滑头小吏大喊:“当朝太傅王阁老若虚公大学士驾到!”

 官船都还未停稳,岸边的文武官员,就已经齐刷刷拜倒。

 王渊表情平淡,不喜不悲,站在船头问道:“这里谁是主官?”

 一个文官跪地抬头:“下官淮安知府贾应春,叩见太傅大学士!”

 一个武官单膝跪地:“下官前军右都督刘玺,拜见太傅大学士!”

 王渊踩着梯子来到岸上,没有理会淮安知府,而是亲手将刘玺扶起,笑道:“吾在京中,亦听闻‘青菜刘’大名?可还顿顿吃青菜?”

 刘玺受宠若惊,顺势起身说:“托太傅的福,虽时常还吃青菜,但家里每月可吃三顿肉。”

 “能吃肉就好,”王渊拍着刘玺的肩膀,高兴道,“你是清官,可清官也该吃肉。哪有清官不享福,只让贪官享福的道理?为众抱薪者,不可使之冻毙于风雪。哪天清官也能顿顿大肉,这天下便是真正的盛世。”

 刘玺激动得浑身发热,双臂颤抖抱拳:“太傅谬赞,下官实在汗颜。”

 淮安知府贾应春,此时还跪在地上,顿时奉承说:“太傅金石之言,弟子必当一生牢记!”说着,这货竟当场拿出纸笔,将“为众抱薪者,不可使之冻毙于风雪”记录下来。

 王渊撇嘴道:“你是物理门人?”

 贾应春喜道:“学生祖籍真定,正德十八年进士。但早在正德十五年,学生就已入物理学院读书,有幸得到掌院尊师(王晹)的亲传。”

 王渊一听就没兴趣了,正德十五年拜入物理学派,正德十八年高中进士,混到现在居然只是一介知府。

 历史上,此人官至户部尚书,死后追赠太子太保。

 但观其政绩,水份颇多,边功除了修长城之外,每次都是蒙古入寇,麾下将领斩首百十级。说得直白些,平时就知道修长城,还总被蒙古杀进来,等敌人离开再追去杀些牧民冒功。他当户部尚书更扯淡,中央财政出现问题,也想不出啥好办法,只上疏建言,征税不足定额七成的地方官员不给升官。漕运有问题,他只说重罚相关人员,怎么解决事情完全抓瞎。

 这个时空,贾应春早早成为物理门人,并且积极响应改革政策。可他做事实在太糟糕,虽然有心清丈田亩,却总被士绅豪强蒙骗,折腾二十年还是个知府,白瞎了那么优秀的出身。

 正德十五年的老资格物理门人,而且还是进士,这出身真真牛逼!

 毕竟是自己的再传弟子,王渊也不为难,只说:“快起来吧,我是丁忧大学士,你是地方知府,怎能以官身向我下跪?”

 贾应春笑着站起:“弟子跪师祖,应该的。”

 王渊又对其他官员说:“你们也起来吧,今后不可跪上官,只能跪皇帝。”

 “谢太傅!”众人纷纷起立。

 黄峨、宋灵儿及诸多子女,此刻也已下船,妾室们则留在京城照顾小孩。

 王渊边走边问:“我出京时,刘兄已经调任前军都督府,为何还滞留在淮安未走?”

 刘玺答道:“前阵子病了,没来得及动身。”

 王渊笑道:“那就一起去南京。”

 南京也有五军都督府,刘玺这种没有背景的武将,而且得罪了那么多文官,能调入南京前军都督府已经很幸运了。

 众官吏簇拥着王渊一家,前往府城歇息。没走多远,突然又来一艘官船,船上奔来太监大喊:“太傅慢走,陛下急诏!”

 众人连忙停下,纷纷跪地等着太监宣诏。

 还有锦衣卫跟在太监身后,专门负责抬桌子。太监读完诏书之后,要把诏书放于桌案,王渊对着桌案磕头接旨,反正不能直接对着太监磕头。宣旨太监嘛,当然也受不起王渊一拜。

 这种急诏没必要沐浴更衣,太监当场打开宣读,却是夺情挽留王渊回京。

 王渊听完瞬间无语。

 小皇帝为了彰显君臣之谊,在北京就玩过三留三辞。没想到,半路上还来这个,估计中途会连发三封急诏。

 王渊只能守礼辞谢,说什么忠孝不能两全,自己得先回家奔丧丁忧。

 接完诏书,地方文武官吏纷纷赞叹,大拍皇帝和太傅的马屁。

 朱载堻这道急诏,不是发给王渊看的,而是发给天下官员看的,其目的显然已经达到了。

 果然,王渊刚刚进城,第二封急诏又发来。

 王渊刚刚落脚,还未享用斋饭,第三封急诏再次送至。

 淮安城的官员百姓,就跟看戏一般,全程目睹盛况,估计几十年后,还能讲出来跟孙辈吹牛逼。

 终于,第四封圣旨送达,这玩意儿才是干货:加官太师!

 全城震惊,轰动莫名。

 特别是官员和士绅,虽然对此早有预料,但王渊真的加官太师,还是带来前所未有的震撼。

 自大明开国以来,太师也有不少,但基本都是死后追赠。活着的太师多为勋贵,未死而加太师的文官,仅开国谋主李善长一人而已!

 李善长是谁?

 如果把朱元璋比作刘邦,那么李善长就是萧何。

 只不过,李善长死得有点惨,文官当了活太师很不吉利啊。

 “恭贺太师!”

 淮安的官员、士绅、富商,纷纷前来送礼道贺,把王渊下榻的宾馆大门都堵死了。

 亲随张慕推门呵斥:“太师丁忧归乡,何喜之有?再有聒噪的,休怪我棍棒相向!”

 众人面面相觑,是啊,人家要回去奔丧,确实不适合送礼道贺。

 翌日,王渊离开淮安。

 知府贾应春,以再传弟子的身份送行,临别前问道:“陛下连发三封急诏,召师公回朝秉政,又发一封急诏加官太师。此足见陛下对师公尊崇有加、恩遇备至,淮安百姓有幸,竟目睹此盛事。弟子欲在淮安建‘四诏祠’,撰表刻文,以备后人永记。”

 王渊驻足转身,盯着自己的再传弟子,良久吐出一个字:“滚!”

 贾应春都被骂啥了,呆立原地。等王渊上船之后,他才问自己的师爷:“师公为何发怒?”

 师爷也是个不靠谱的,居然解释说:“四诏祠,四诏祠……念快了便是‘死诏祠’,多不吉利啊。太师功高震主,本就忌讳此事,哪里能用‘四诏祠’之名?”

 贾应春焕然大悟,自责道:“是我疏忽了。”

 师爷出主意说:“可在淮安水驿码头,立一亭台,谓之‘三诏亭’。用以纪念陛下连发三道急诏,夺情召太师回京之美谈。建亭而不立祠,也省去许多闲言碎语,这‘三诏亭’说不定还能成为淮安一景。今后文人雅士,再此亭送别亲友,吟诗作词皆念府尊之功。”

 “好主意,便在码头建‘三诏亭’!”贾应春大喜。

 

第707章.705【传道】

 那师爷还算有脑子,建亭而不立祠,一般不会出问题。

 真要敢立一祠出来,恐怕不用等王渊动手,其他物理门人就会弄死贾应春。

 祠是啥东西?

 敬奉鬼神、祖先和先贤的场所,能随便给生人立吗?

 即便贾应春是为诏书立祠,传来传去,也会变成王渊的生祠!

 便说乡贤祠,也得死后才能进。

 只不过官员可以操作,通过讨好地方士绅,先在乡贤祠预定位置,死了就能正儿八经竖牌位——预定那个位置很重要,有些巡按御史图省事儿,就问士绅哪位官员可入乡贤祠,然后当做政绩给报上去。因此许多地方主官,为了虚名和政绩,拼命拉拢当地豪族,就此官绅沆瀣一气。

 贾知府风风火火建亭子去了,王渊已经从运河换船至长江。

 官船之上,王渊问道:“漕工生计如何?”

 刘玺叹息:“也就那样。”

 王渊又问:“被转为民户的漕兵呢?”

 刘玺说道:“敢闯敢拼的,就去沿海讨生活,听说有人在海外发了大财。胆子没那么大的,多去做工卖力,也有些成了小商贩。大体上来说,日子过得比以前更好。”

 “能过日子就好。”王渊点头说。

 如今,铁路从北京一直修到淮安,这段漕运全部改为铁路运输,蒸汽火车的性能也较以前提升许多。部分漕工和漕兵,转为养路工人和护路士兵,剩余的全部转为正常民户。

 说白了就是漕工大下岗、漕兵大裁员,虽然短时间内造成一定混乱,但很快就恢复正常了,没有官员想的那么可怕。

 究其原因,漕工和漕兵以前遭受人身束缚,不但常年被克扣工资,还得帮漕运官员做私活,一直维持在饿不死的状态。转岗裁员之后,他们赚多少钱都是自己的,除了少数死脑筋之外,大部分过得其实比以前还好。

 王渊说道:“北段漕运转铁路,刘兄居功至伟,调去南京当右都督委屈你了。等丁忧期满,我定给刘兄讨一个三孤加官。”

 刘玺笑道:“太师这可折煞在下了。”

 刘玺这种罕见的清廉武官,居然能做十多年漕运总兵,全靠王渊在中枢死保力挺。即便如此,王渊在给刘玺升官时,也只敢把刘玺升去南京,实在是他断了太多人的财路。

 刘玺对此心知肚明,早把王渊视为恩主,甚至生出“士为知己者死”的想法。

 若王渊不是穿越者,摊上张居正那种结局。估计刘玺会孤身而往,亲手将王渊的坟修好,然后上疏朝廷冒死为王渊正名。

 刘玺在南京下船,王渊没有逗留,继续坐船沿江而上。

 上百个物理学派弟子,得知王渊丁忧回乡的消息,轮班跑来南京水驿码头蹲守。见王渊没有下船,诸弟子对着官船长揖行礼,直至官船彻底消失在长江水面。

 抵达太平府时已近天黑,王渊再次带着家人登岸休息。

 太平知府并非物理门人,但一个同知、一个通判却是。知府礼请王渊至宾馆下榻,同知、通判各带几位弟子,在第二天请王渊去书院讲学。

 王渊没有讲物理,而是讲他的“国富论”,讲如何富国强民,讲如何发展工农商业,时刻警惕士绅商贾残害百姓。归根结底,是儒家的“义利之辩”,若义利相冲,舍小义而取大义,舍小利而取大利,大义和大利是肯定统一的。

 众弟子恍然,原来这才是物理学的核心理念,他们研究的一切都是为了富国强民。

 物理学,终于彻底跳出阳明心学,彻底跳出程朱理学,直指儒家的“仁义”根本。而且不讲小仁小义,讲的是大仁大义,大仁大义必致大利,最终可利万民社稷。

 太平书院的课堂上,王渊总结说:“聚小利而得大利,聚小义而成大义。伤大利者,而小利不可取也;害大义者,而小义不可为也。大义必得大利,大利必遵大义。义利兼得,此为仁矣。”

 众弟子心悦诚服。

 太平知府皇甫汸问道:“敢问太师,自商业大兴以来,百姓逐利忘义成风。为了区区钱财,父子反目,兄弟相争,仁之何存,义之何存,礼之何存?”

 王渊反问:“商业不大兴,便没这等事?”

 皇甫汸说:“至少要好上一些。”

 王渊说道:“那是穷得无利可争,殊为悲事。”

 皇甫汸又问:“太师最早在杭州开海,晚辈便是吴中之人。晚辈家里,虽未有人驾船出海,但也从商贾事,每年收入颇丰。族老为了赚钱,粮田皆改种桑树,乡间富户多如此也。富户赚钱之后,又兼购置土地,继续种那桑树。而今,吴中粮田所剩无几,贫民之田皆为富户所并。富者愈富,贫者愈贫,百姓弃家而走海外。如此亦为大义大利之仁政耶?”

 许多弟子也疑惑起来,这样明显不对劲啊。

 王渊点头说:“此亦仁政。”

 皇甫汸皱眉道:“请太师解惑。”

 王渊问道:“土地兼并之事可能制止否?”

 皇甫汸摇头:“不能,自古亦然。但若重农抑商,兼并之事可缓解。”

 王渊问道:“百年之后呢?两百年之后呢?三百年之后呢?”

 皇甫汸默然。

首节上一节455/514下一节尾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