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保重!”
诸生拱手,皆执弟子礼。
王阳明骑驴走出十多步,突然回身对李惟善说:“年前买来的锡料,可令祥儿打成四个大碗,每个重二斤,厚实大朴方可,其余做成菜碟。粗瓷碗再买十多个,水银摆锡箸(锡芯镀银筷子)做两副。”
李惟善拱手说:“学生记下了。”
这是让王祥病愈之后,带些贵州土特产回去。特别是粗瓷碗,就是人们口中所说的土碗。
王阳明赴任的江西盛产瓷器,他却想用贵州土碗吃饭,可见他对贵州感情之深。
王阳明复又行出几步,回头道:“阎道士重病,他那道观穿风漏雨,不是养病的好地方。惟善,你骑马接他过来,在李家庄园好生调理。他那个道观太穷,道士们生活艰苦,顺便带几斤盐过去。”
李惟善再次行礼。
并非王阳明独爱李惟善,而是这厮家底丰厚,而且阔绰大方、不吝钱财,所以使钱的事情交给他办即可。
想了想,王阳明又对陈文学说:“宗鲁,以你的学问才智,今后肯定能够考中进士。但你不要耽于诗词歌赋,把科举正事给搞偏了!”
“学生谨记。”陈文学汗颜。他被王渊的神童之名所激,最近几个月,一直在研究诗艺。
“若虚!”王阳明突然提高嗓门。
王渊出列道:“学生在。”
王阳明瞪着王渊看了一阵,指着自己的胸膛,又指向王渊,告诫道:“我知你不相信为师的学说,但你要明白自己的本心,守住你自己的良知!”
“学生明白。”王渊回答说。
“诸友,有缘再会!”
王阳明终于不再回头,骑着毛驴向东行去。
高凤鸣、何廷远与陈寿宁三人,突然狂奔追赶,不管王阳明怎么苦劝,他们都执意要远送,想把老师送到下一个驿站。
余下众人结伴而归,在城门口时听到一阵马蹄声。
“哒哒哒哒!”
宋灵儿打马而至,问道:“先生已经走了吗?”
“刚走不远。”王渊没问她怎么迟到了,而是望向她马背上的行李。
宋灵儿说:“阿爸已经不管我了,眼里只有他的便宜儿子。我立志修习兵法,可连阵图都还没学过。王渊,我要跟先生一起去江西,等把兵法学完了再回来!”
“你疯了?”王渊惊道。
“我没疯,”宋灵儿说,“等你考中进士,我肯定已经是女将军了,到时候我们再一起喝酒。”她突然指着李应,“李三郎,你还欠我一顿酒呢!”
李应苦笑道:“你若不走,今天我就请客。”
“下次吧。驾!”
宋灵儿猛抽鞭子,策马而去,只在竹林间留下飒爽身姿。
诸生为之侧目。
“驾!”
王渊也连忙翻身上马,挥鞭狂追而去,大喊道:“喂,你等等我!”
“你也要去江西吗?”宋灵儿反问。
王渊郁闷道:“我吃饱了撑的才去江西,你知道江西有多远吗?”
宋灵儿喊道:“那你就别跟上来!”
大概二三里远,王渊渐渐快马追上,但官道越来越窄,根本无法双骑并行。他只能跟在后面说:“我知道你的脾气,别跟我说想学兵法,你究竟因为什么事离开贵州?”
宋灵儿终于停下,歇斯底里道:“我阿爸已经变得六亲不认,想把我嫁给息烽蔡氏子,而且是给人续弦做填房,那人已经四十多岁了!我说什么都不嫁,他居然打我一耳光,他从小都没有打过我!”
息烽蔡氏拥有三个长官司地盘,属于黔北小土司。但其占据黔北交通要道,实力还算不错,最近又在安家的配合下,从叛军手里完全收复地盘。
宋家与蔡家联姻,一是巩固宋然在族内的地位,二是稳定宋家在水西的影响力,三是避免蔡家跟安家搅在一起。
可谓一石三鸟。
这种政治联姻关乎家族命运,任凭王渊智计百出,都不可能阻止得了。
除非,王渊有更强大的实力,可以立即让宋氏复兴——只有大明皇帝拥有如此能力,内阁首辅来了都不行。
王渊默然不语,他没法子,真的没法子。
宋灵儿惨然一笑:“你说得对,我不是去江西学兵法,我只是想逃婚而已。我阿爸已经疯了,变得完全不认识了,他根本不把我当亲生女儿!我就是一件货物,随时可以拿来做交易的货物。”
王渊双拳紧握,咬牙道:“等我考上进士……”
“你考上进士也不能回贵州当官儿,”宋灵儿打断道,“等我学成兵法,我自己回贵州,我自己带兵当女将军!”
宋灵儿下马回身,王渊也跟着下马。
“灵儿……”
“不要说话,让我抱一抱。”
宋灵儿突然扑到王渊怀里,将他死死抱住,一句话都不说。
山风料峭,衣袂翻飞,一对少男少女就这样抱着。
突然,宋灵儿把王渊推开:“你若考上进士,就跟一个汉家女结婚吧。我是仲家女,是汉人眼中的蛮夷,对你的仕途没什么好处。”
王渊说:“我不在乎。”
听得此言,宋灵儿突然展颜,笑得很开心。她重新起到马背上:“有你这句话就够了,三年之后我回贵州,希望你也能回来。驾!”
王渊没有再追,也无法挽留,突然之间生出绝望的无力感。
蓦地,王渊亦翻身上马,朝着贵州城奔去。
自怨自艾,不能改变任何现状。他迫不及待想回去看书练字,一刻都不愿耽搁,今年的乡试他能考上,明年的会试却毫无把握。
只有考上进士,才勉强拥有跟宋氏对话的资格。
身后的大山里,隐约传来一阵歌声:“六月里来酿米酒,酿给我的阿哥喝。阿哥啊阿哥,管你跑到哪边坡。只要阿妹有心意,你不想喝来也要喝……”
(本卷完)
第63章.063【明朝商税超低的】
每年乡试开考时间是八月初九,因在秋季,故称秋闱。
六月初,贵阳士子便陆续动身,启程往云南昆明进发。
历史上,今年将有一位叫田秋的贵州士子中举,并在二十五年后成功让贵州自开乡试。
他在奏疏中是这样说的:“贵州(贵阳)至云南,相距二千余里,如思南、永宁等府卫至云南,且有三四千里者。而盛夏更难行,山岭险峻,瘴毒侵淫,生儒赴考,其苦最极。中间有贫寒无以为资者,有幼弱而不能徒行者,有不耐辛苦而返于中道者,至于中冒瘴毒而疾于途次者,往往有之……”
田秋自己就是思南府人,也即“至云南三四千里者”,比王渊赴考要多走一千余里路程。
不提前赶路不行啊,万一遇到什么意外,也好有个回旋的余地。
王阳明的核心弟子当中,只有王渊、李应、越榛、邹木四人赴考,其他人都因为各种原因放弃,陈文学等人甚至去年都没参加科考。
主要还是考试成本太高,生员们没有一定把握,干脆就不去参加乡试了。一来一回,要耽误好几个月,费钱不说,还特别费身体。哪像其他省份,不管有没有把握,先去考试碰碰运气再说。
四人当中,王渊和李应骑马,越榛和邹木骑驴。
邹木,字近仁。此君已经将近三十岁,去年夏天拜入王阳明门下,也在文明书院读书,而且特别喜欢给王阳明跑腿干活。
除了王渊之外,李应、越榛和邹木都带着书童,而且是惯能打架的书童。
城西驿站。
一个足有三十多匹马的商队,正在官道上苦苦等待,队伍中还掺杂了几个赴考士子。
王渊数人来得较晚,匆匆赶来跟商队汇合。
这是贵州士子的惯用法子,跟着商队一起走,人多有个照应。而且商队熟悉路况,知道该在哪里停歇,避免天黑了露宿荒野。
李应连忙下马致歉:“秦把头,真真不好意思,让各位久等了。”
秦把头名叫秦浩,是这个商队的领头人,专走滇黔驿道做买卖,他是李应家里帮忙联系的。
秦浩浑身被晒得黝黑发亮,胳膊腿儿都很粗壮,爽利笑道:“不要紧,也没耽搁什么,李三郎太客气了。”
王渊等人也下马打招呼,又跟随同商队出发的其他士子寒暄。
得知王渊就是大名鼎鼎的神童,众人态度愈发恭敬。甚至商队当中,还有不少人偷偷看他,似乎是想研究一下文曲星跟普通人有啥区别。
商队虽然有马,但马儿驮着货物,个个都牵马步行。
王渊一边观察沿途地形,一边跟秦浩闲聊:“秦把头,你这趟走昆明能赚不少吧?”
秦浩笑道:“我赚什么?我就一个卖脚力的。”
嗯,看来不是老板,而是运输队的队长,只负责带人把货运过去。
王渊又问:“运的都是什么东西?”
秦浩见神童对此很感兴趣,便详细说:“主要是些湖广货,从贵阳运去昆明赚差价。回来那趟才算真买卖,从昆明运些滇盐到贵州,我们东家是有盐引的。”
王渊仔细打听,才知道这条路线,也属于茶马商道之一,不过是最不受重视的那条路线。
最繁忙的茶马商道,乃川黔滇线,直接从云南经黔西入川,根本不需要通过贵阳。川黔线也很繁忙,从黔中运送茶马北走,最终目标是陕甘藏地区。
“听说商税很低?”王渊好奇道。
“商税还低?你听谁说的?”秦浩惊叫道,“商税高得吓死人,运气不好,血本无归都很常见。”
大明朝的商税,确实三十抽一,而且书籍、笔墨、农具、果蔬、牲畜和婚丧嫁娶物品还免税。
但这只是营业税!
在津渡关口还要征收过境税,其税率,从三十抽二到十抽一不等。比如木材,过关时直接十抽一;柴禾、茅草也要三抽一;鬃毛、黄藤则是三十抽二。
遇到不讲理的贪官,商队出发时就征过境税,木材商还没上路呢,就已经被抽走十分之一的本钱。
宣德年间,为了推行大明宝钞,还在集市里把门店税提高五倍。果蔬种植大户也被盯上,只要装车批发就必须纳税,违背了朱元璋果蔬不上税的祖制。另外再设河运钞关,重复征收过境税,按船只大小进行收税。
除此之外,还有皇店。
这玩意儿是在正德年间大兴的,刘公公居功至伟。
仅在北京城,就设了六个皇店,对客商进行毫无法律依据的征税。现在皇店已经以北直隶为中心,向周边地区扩散。太监打着皇帝招牌,拦截来往商贾,征多征少全凭心意,动辄“打死人命,糜所不为”。
刘瑾倒台之后,皇店不但没关闭,反而在全国铺开。
因为朱厚照已经尝到了甜头,皇店所征商税,不走官府途径,直接装进皇帝的小金库。发展到最后,甚至连小商贩都得给钱,太监养了一堆帮闲沿街征收。
皇店属于明代中期,对商业发展危害最大的存在。因为征收对象和数额都非常随意,导致商人心里根本没底儿,始终有一种朝不保夕的危机感。
而且,太监征了那么多税,真正到皇帝手里的,恐怕百不存一,大部分都被太监给私吞了。
皇帝都这样干,藩王勋戚们自然也不闲着,往往私设关卡,胡乱征收过境税,地方官员还不敢管。
谁若在明朝硬说商税低,怕不要被商人们乱棍打死。
你当重农抑商是闹着玩的?
那些豪商巨贾,无一例外,全都跟太监、勋戚、官府有所勾结,以达到欺行霸市的垄断目的。
正经商人寸步难行,往往一朝破产,莫名其妙就完蛋了。因此有钱之后就培养子孙读书做官,同时疯狂购买土地,毕竟当地主比做商人靠谱得多。
王渊跟秦把头聊了大半天,听得是彻底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