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因为他是江西人,属于南榜进士,好端端的福建肥缺被抢走,来到这鸟不拉屎的贵州。兔子急了也咬人,郭绅毅然加入抗阉大军,没事儿就上书朝廷告发贵州镇守太监。
为啥贵州布政使和按察使,都要跟镇守太监不过去呢?
实在是刘公公做得太绝,在正德二年的时候,逼迫内阁扩大镇守太监之职权。以前镇守太监只管地方军务,现在可以插手政务、司法和监察,相当于巡抚和都御史的集合体。
贵州布政使已经很可怜了,居然还要被镇守太监分权,干他刘瑾的十八辈儿祖宗!
郭绅来到贵州不足一年,本想一如既往的修学校、兴教化,结果这事儿已经被席书干完了。他只能抽空四处转悠,美名其曰体察民风,其实就是为写诗积攒素材。
而且,郭绅特别喜欢写赞美诗,赞美当地教育搞得好,赞美当地农政搞得好。再加上他的诗写得精彩,一旦传播出去,甚至能够作为政绩考核的辅助资料——考满法与考察法并行,后者的可操作性很大。
廉察官员巡视地方,会收集地方官员的相关信息,官声属于重点调查对象。比如地方官入了乡贤祠,便说明此人的官声很好,而豪绅往往控制着乡贤祠,这导致地方官必须巴结豪绅。
诗歌也是其中一部分,如果官员的赞美诗,在当地士子中广为流传,廉查官员也会给调查对象打高分。
“你便是写出《临江仙》的神童?”
郭绅全然没有官架子,胖乎乎、笑嘻嘻的像一尊弥勒佛。他只是初次跟王渊见面,却像对待子侄一般亲切,拉着王渊的手赞叹道:“气宇轩昂,神采俊逸,果非凡俗之流!”
王渊微笑着将手抽回,拱手道:“见过郭藩台。”又对席书说,“见过席副宪!”
王阳明笑道:“坐吧。”
郭绅又开始瞎扯淡:“旁人都说,贵州乃蛮夷之地。此为妄言!我来贵州不足一载,已游览诸多名胜,可称钟灵毓秀。”
“郭藩台见解独到。”席书只能赔笑附和。
“你们别还不相信,”郭绅指着王渊说,“有如此神童,不就证实贵州乃钟灵毓秀之地吗?”
王阳明说:“郭藩台不要夸奖太过,年轻人容易骄傲虚浮。”
“非也,非也,”郭绅突然朝北拱手,“我大明开国上百年,才有几个神童现世?贵州现一神童,实为圣君临朝之祥瑞!”
我尼玛,就正德皇帝干那些事儿,还能说是圣君临朝?
王阳明和席书瞬间无语,不知该怎么接话了。
郭绅直接站起来,握住王渊的双手,满脸笑容道:“小神童,我已见过你的蒙师沈慰堂。他说你三岁就能无师自通朗诵佛经,十岁只学了《三字经》,就作出‘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这方对联。可谓生而知之,天生宿慧!”
“藩台见笑了。”王渊再次把手抽回来。
郭绅又揽着王渊的肩膀,嘘寒问暖道:“听说你出身番寨,学业上可有困难?”
王渊回答说:“并无困难,多谢藩台关心。”
郭绅对王阳明、席书二人笑道:“你看,咱们这位小神童,不但天赋智慧,而且品性端正。君子固穷也!”
说着,他让随从取来二十两纹银,亲自交到王渊手中:“你既有如此天资,今后定要努力向学,平时有什么困难,尽管来跟本官说!”
王渊哭笑不得,收起银子道:“多谢郭藩台提携。”
一番惺惺作态,郭绅终于跟神童扯上关系。
他回到布政司府邸,当晚就写了五首神童诗,又连夜写出十多封信,寄给自己在各地为官的同年、同乡,还附带王渊的三首诗词和一副对联。
反正就是吹牛逼,他郭绅在贵州发现一个神童,而且还尽心尽力给予帮助——这些,都是政绩!
王渊的诗词和对联传播越广,郭绅的政绩就越足,反正这辈子已经绑定了。
接下来半年,郭绅逢人便说神童,刻意为王渊造势。他也没法干别的,布政使当得太憋屈,缩起来做街道办主任还要被太监分权。
被郭绅这么一搞,王渊的神童之名不但传遍贵州,甚至江西和两京的读书人都略有所闻。
特别是那首《临江仙》,江南书坊印刷《三国演义》,居然开始将其印在扉页上!
第61章.061【春归】
郭绅的一系列做法,让王渊感到很无奈,但还必须表现得万分感激。
就他娘送了二十两银子,然后到处散布神童诗,王渊就被这位布政使给绑定了。
按照官场规则和士林道德,郭绅对王渊有赏识之恩。这老家伙年龄已大,身体也不是很好,估计过不了几年就要死掉。今后郭家子孙遇难,如果王渊身居高位,还得照顾一把才行,否则就是知恩不报之徒。
五首神童诗撒出去,王渊就有了官方备注,每天前来拜访的士子翻好几倍。甚至还有婚丧寿宴,拿着银子跑来请神童作诗的,就跟后世明星商演赚外快差不多。
难怪有“伤仲永”,天天搞这种事情,哪还能剩下时间读书?
王渊实在伤不起,直接让宋灵儿在房门挂锁,自己躲里面闭门苦读,只有吃喝拉撒才会开锁外出。
两个月时间,王渊就把弘治年间的会试范文看完,自己也照着题目写了几篇时文。
“人能从事于学,则仁不外是矣。盖学本以致知,非为仁也……”
这是一篇弘治十八年的会试四书题范文,主要论述学与仁的关系,被阅卷官判定为当年的四书题第一。跟王渊的文风差不多,也写得干巴巴,但论述得非常严谨。
读了那么多范文,王渊发现一个有趣现象。
乡试范文往往文采斐然,特别是江南之地,有些八股文写得跟赋一样。但跑去京城参加会试,士子们反而放不开了,老老实实写议论文,整体文风变得更加老成持重。
也就是说,王渊的八股文风,根本不用修习辞章之学,刚好适合去参加会试!
王阳明对弟子的要求太高,他当年的会试文章,就写得声情并茂,也希望弟子能做到如此地步。但王阳明还落榜两次呢,京城会试真的不看文采,甚至写得太花里胡哨还更吃亏。
……
七月中旬。
好久不见的沈师爷,终于来文明书院串门:“渊哥儿,明年乡试可有把握?”
“没什么问题。”王渊答道。
沈师爷笑着说:“咱们可是有约定,等你做了大官,我就为你幕僚谋事。”
王渊笑道:“那还得等好多年。”
两人都不把此话当真,因为时过境迁,变化太快了。
王渊已经拜在王阳明门下,不缺教书先生。而沈师爷则在席书那里混得不错,暂时不愿挪窝,非常满足于现状。
一旦刘瑾倒台,以席书的政绩,百分之百能够升官。
翻修文明书院,又联合安氏、宋氏以及贵州大族,三年间建起十多所社学,这些都是实打实的政绩!席书已经挂职按察副使,下次多半能升为一省参政,下下次升官就可能是右布政使了。
熬个七八年,就能给布政使当心腹幕僚,沈复璁现在心里美得很。
“唉,回想起当初来贵州,可没曾有过这种奢望,”沈复璁感慨万千,掏心窝子道,“多亏渊哥儿把我劫上山寨,否则此刻怕是已经死在云南!”
王渊笑着纠正:“是请,不是劫。”
“哈哈哈哈!”
沈师爷大笑不止:“请个屁啊,就是劫道,你我还说客气话?”
这厮又在套近乎,估计是见王渊名声大噪,又被贵州诸多高官赏识,今后肯定前程似锦,所以跑来叙旧拉关系。
王渊也不拆穿,问道:“宋公子最近如何?”
沈师爷说:“他一直在族学当教谕。因为叛乱之事,宋炫也性格大变,叔侄二人联手整顿学风,宋家子弟连逃课都要被打板子。”突然,沈师爷又来一句,“安贵荣病了。”
“他不是一直生病吗?”王渊讥讽道。
“这回是真病了,”沈师爷幸灾乐祸道,“已经换掉好几个大夫,还悬赏千金治病,满贵州城都在议论这件事。而且,他已经宣布出兵平叛。”
“此时出兵?”王渊惊讶道。
沈师爷点头说:“假病假出兵,真病真出兵。”
王渊笑道:“这可稀奇。”
并不稀奇,安贵荣在料理自己的身后事。
拜王渊之计策所赐,大家都认为安氏支持叛军,今后论功行赏时肯定要算总账。
安贵荣如果活得好好的,自然不惧非议,有的是法子逃脱罪责。但他现在命不久矣,必须帮儿子解决潜在风险,出兵平叛就是戴罪立功的最好方式。
宋然苦于没有儿子,安贵荣苦于儿子太多。
他有三个嫡子,长子安万钟勇猛残暴,次子安万镒能征善战,幼子安万铨阴险狡诈,都不是什么善茬。
安万钟不得人心,安万镒和安万铨蠢蠢欲动,在安贵荣病重之后,已经开始划分派系了。
历史上,这三兄弟斗得可厉害了。
安万钟继位不久便被刺杀,因为没有子嗣,由二弟安万镒继承土司。但很快,安万镒也莫名其妙病死,由三弟安万铨继承土司。可是根据法律,安万镒是有儿子的,这个儿子长大之后,安万铨必须归还土司职务。
结果呢,安万镒的儿子刚刚长大,莫名其妙又病死了,继续由安万铨代理土司。
很有可能,安贵荣的幼子安万铨,为了争夺土司职务,谋杀了自己的大哥、二哥和侄子。其家族内部斗争,导致安氏衰落数十年,直至万历年间才恢复实力。
安贵荣虽然无法预料这种局面,但心里还是有逼数的。
这年秋天,他让长子安万钟统军,发兵征讨乖西叛军。无非是想转嫁内部矛盾,通过打仗来给长子树立威信。
可惜次子和幼子不听话,对长子的军令阳奉阴违,互相之间保存实力打假仗。安万钟不但没能树立威信,反而因为多次战败,在族内搞得人心尽失。
以前是不愿打叛军,现在是真的打不赢,安贵荣躺在病床上抓瞎了。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
众弟子给王阳明过了一个精彩的春节,天天宴饮耍乐,日日游玩名胜。王大爷高兴之余,一口气写了十多首诗。
左布政使郭绅再次被升迁,这回是调去南京当太仆寺卿。
太仆寺卿属于小九卿之一,位高权重,负责国内马政,油水特别丰厚。但那是北京的太仆寺卿,郭绅调任的是南京,那些反对刘瑾而又不好处置的官员,都被刘公公一股脑儿扔去南京养老。
郭绅在离开贵州的时候,王阳明的谪戍期也满了,被调去庐陵(江西吉安)当知县。
(PS1:那首《临江仙》争议不小,老王决定加速进程,贵州本来就不是重点。之前废了几万字的稿子,现在又废了一些,这章临时码出来的,所以晚了几个小时。)
(PS2:有人说贵州只有一个布政使,没有左右之分。说明一下,贵州确实长期只有一个布政使,但也分左右,这是为了方便官员升降。一般是参政,升任贵州右布政使,其他省的右布政使,升任贵州左布政使。比如米鲁之乱死掉的闾钲,就是贵州右布政使。有时候,贵州是同时拥有左右布政使的,可能是官职不好安排,让他们凑合着当几年。)
第62章.062【故人东去】
孟春之末,瑞雪渐消。
王阳明主仆三人,绕着城北而走,须臾来到城东,远远可以看到马驿。
“大爷,真不跟他们说吗?”王长喜问。
王阳明摇头道:“离情别意,徒自伤神,不说也好。”
从元旦(大年初一)到初九,王阳明都在贵州城过的。随即便返回龙岗山,看望山中生苗,并在那里度过元宵佳节。
因为王祥年幼且染风寒,王阳明就把他留在弟子李惟善家——李家庄园在城郊。自己带着二位仆从,谁都没有通知,便悄摸摸的打算离开贵州。
新年期间,其他弟子都回家过节了,就连王渊也回穿青寨跟家人团聚,居然不知道王阳明即将离去。
王阳明骑驴转过竹林,突然眼眶湿润。
只见贵州城东马驿的官道上,赫然站着三十多人,那些都是他的核心弟子。诸多学生当中,唯有范希夷染病未愈,今天不能前来送行。
王渊捧着一个木盒,笑道:“吾知先生喜爱象棋,便请寨中刘木匠打造一副。棋子上面的字,是同学们亲手刻的,一人刻一字儿,祝愿先生否极泰来、身体康健。”
王阳明翻身下驴,打开木盒盖子,果然见到笔迹不同的刻字。
诸生虽然书法都不错,无奈雕工粗劣,刻得是歪歪扭扭,犹如稚童之涂鸦。
王阳明并非铁石心肠的道学先生,他情绪非常敏感。捧着一副象棋沉默良久,思及近两年的贵州经历,突然眼泪哗的就往下流,怎么也止不住。
这是王阳明第一次在弟子面前失态。
数息之后,王阳明把象棋盒子关上,拱手抱拳说:“诸友且留步,努力进修,以待后会!”
只有在王渊这种少年面前,王阳明才承认自己是老师。但凡过了及冠年龄,王阳明都以朋友相称,其中有二十多个弟子,都被王阳明视作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