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贯老爷子聊完天花防疫工作,突然之间又扯到刘瑾,喝着酒拍桌子大骂阉党该死。
喝得多了,张贯又用手指蘸酒,在桌上画贵州简易地图,给王阳明和王渊分析此时战局:“当务之急,是该调集播州兵马,与贵州官军南北夹击息烽,打通播州的入黔官道。如此一来,湖广只需调兵五千,堵住叛军东蹿要道,便能东西夹击,一举而破之!朝中旧友给我写信,说兵部此刻尽为刘瑾党羽,贵州军情全都被压下,皇上根本不知道贵州发生了叛乱!”
“唉,阉党祸国。”王阳明也只能叹息。
王渊虽然属于历史白痴,但也知道朱厚照喜欢打仗,而且对待外敌内寇从不手软。贵州战事拖了将近一年,兵部都还没调集大军平乱,想必朱厚照是真的不知情。
而兵部又被刘瑾把持,多半就是刘公公蒙蔽圣听了,安贵荣肯定暗中撒了不少银子。
张老爷子喝得一塌糊涂,把刘瑾的十八辈儿祖宗都骂个赶紧。又拍着王渊的肩膀,叮嘱他好生读书,这才被随从扶着歪歪倒倒离开。
到了晚上,贵州按察副使陆健,也来找王阳明聊天,王渊主动跑去添酒作陪。
王大爷是真的能混,才来文明书院两个月,便跟贵州文武官员以及土司成了好朋友。历史上,明年的大年初一,按察副使陆健甚至亲自陪同王阳明游览贵阳名胜。
王渊则趁机搭顺风车,也跟贵州官员渐渐混熟,大家都将他视为子侄辈——神童之名还是有用的,文官在地方任职,特别喜欢提携神童。
这一届的贵州官员,多少都跟刘瑾有仇。要么是被贬谪过来的,要么是明升暗降排挤来的,等到刘瑾倒台,这些官员铁定能够升迁。
比如张贯老爷子,再过几年就是辽东巡抚,手握辽东地区的军政大权。
(PS:关于天花佛经,并非胡乱编造。王阳明后来还把此经刊印出来,亲自作序,序言中就提到种痘:“惟??痘之种,不见经传,上古未有”。)
第59章.059【科举密卷】
又是一日清晨。
王阳明检查弟子的作业,对王渊说:“你的欧体基本功已足,从今日起,改练台阁体吧。”
“好。”王渊笑着把字帖收起来。
台阁体被认为是对书法的禁锢,但于王渊这种初学者而言,能写好一种字体就足够了,哪来的禁锢不禁锢。这玩意儿是考科举的标准字体,特别是殿试没有朱卷,不写台阁体很难考出好名次。
王阳明对其他弟子都比较严肃,唯独喜欢捉弄王渊,此刻笑道:“正巧,为师想研读《周元公集》,城内书铺遍寻不见。你去易家的藏书楼,用台阁体抄一部回来。”
王渊当即答应下来,还不知道被王大爷坑了。
《周元公集》就是周敦颐的文集,王阳明估计想深入研究《易经》,所以打算仔细品读周敦颐作品。但那玩意儿足有九卷,挺厚的一本,如果每天只抄半个时辰,够王渊誊抄一两个月的。
宋灵儿捧着《孙子兵法》说:“先生,我已经把这本书背完了,你答应过教我兵法的。”
王渊颇为诧异,这丫头以前读《千字文》都要睡着,如今居然能背诵整本《孙子兵法》。只知道她这段时间都在看书,还以为装模作样呢,没成想是真的就此转性了。
王阳明想了想,说道:“我实在没有多余时间,每逢初一、十五,我单独给你开一个时辰的课。你若想做女将军,先去读《左传》吧,权当故事书看,不懂的就来问我。”
“哦。”宋灵儿还不知《左传》是啥,否则必然头大如斗。
二人结伴离开书房,来到院中,却见李应等人背着弓箭。
“若虚,灵儿,打猎去!”
李应呼朋唤友,又瞥见汤冔和叶梧,连忙喊道:“伯元,子苍,打猎去!”
“好啊,正想活动手脚。”汤冔立即响应。
宋灵儿认真读了两个月书,早就憋坏了,此刻心痒难耐:“那个……耽搁一天也不要紧吧,王渊,我们去也打猎。”
“下次吧,我还要给先生誊抄《周元公集》。”王渊不想耽误时间。
宋灵儿犹豫再三,还是没能忍住,飞快回房取出弓箭,跟着诸生前往北郊打猎。
今天休假,李应在书院一通咋呼,居然召集了十多人。
抄书的地方也在城北,王渊跟着他们一起出了北门,很快来到易氏万卷楼。
易家也属于贵阳的书香大族,宣德年间出过二榜第二名进士。这是贵州自设乡试(嘉靖)之前,贵州士子所考到的最好成绩,足见易家的文化底蕴确实深厚。
易家有自己的私塾,老师全是自家退休举人担任。而且他们专注于科举,见王阳明讲学跑偏了,没有一个易氏子弟愿意拜在王阳明门下。
不过嘛,王阳明最近名声大噪,易家也有意结交,前几天还请王大爷去参观万卷楼。
王阳明见到万卷楼里诸多藏书,又看到周围风景秀丽,不禁联想起自己老家,当场作诗一首:“高楼六月自生寒,沓嶂回峰拥碧兰。久客已忘非故土,此身兼喜是闲官。幽花傍晚烟初暝,深树新晴雨未乾。极目海天家万里,风尘关塞欲归难。”
还没进入易氏庄园,就远远望见万卷楼。足足四层高,一楼设有抄书堂,其他三层全是书。
宋家也有这样的藏书楼,不过修在洪边祖宅,去年被叛军一把火烧掉了。
报上王大爷姓名,王渊顺利进入庄园,对图书馆管理员说:“老先生,我叫王渊,阳明先生遣我来抄书。”
老先生叫易珍,举人出身,官至知县,致仕之后便回乡打理图书馆。他此刻笑道:“我听族内学子说,贵州出了个神童叫王渊。可是你吗?”
王渊回答道:“不出意外,应该是我。”
易珍放下手中的《资治通鉴》,故意为难道:“易家藏书概不外借,便是抄书也得拿出学问来。你既是神童,不妨当场作诗一首,嗯……”他指了指那本《资治通鉴》,说道,“就以怀古为题,限一刻钟内作出。如若能够让我满意,除了四楼之外,其他楼层的书你不但能抄,还能带出去慢慢读。”
这糟老头子坏滴很!
估计是易家的文章底蕴冠盖贵州,易氏子弟都没能出神童,反而一个穿青蛮夷被呼为神童,这让易珍的心理极不平衡。所以才故意刁难王渊,顺便看他是否名副其实。
王渊根本不愿进套,直接转身欲走:“既然如此,那我回去跟先生说,让他自己来作怀古诗。”
“唉,你别走啊。”易珍连忙喊住。
王阳明跟贵阳官员关系很好,易家也不想轻易得罪,更何况是因为抄书这点小事。
王渊回过头来,一脸迷糊的问道:“老先生还有何事?”
易珍激道:“你身为弟子,就不知为老师解忧?连抄书这等微末小事,也要劳烦阳明先生?”
王渊立即怼回去:“既是微末小事,又知我代先生抄书,你这样刻意刁难,是对阳明先生有什么敌意吗?我这就回书院,把事情都跟先生说清楚。”
“你这小子,奸滑至极,”易珍气得发笑,扔了一串钥匙出来,“上去吧。四楼不准去,其他楼层的书随便抄。”
王渊来到二楼,发现最显眼的便是科考资料。
从洪武年间到弘治年间的会试录,以及进士们的优秀范文,这里可谓应有尽有,只缺了少数年份而已。还有浙江、福建、湖广、江西等省的会试录,以及会试八股范文,密密麻麻堆了好几个书架。
最近几十年,只有去年的科举范文,估计因为路途遥远,暂时还没从外地买回来。
我草,我草,我草草草!
难怪贵州举人名额只有十九个,易家却总是能占到两三个,人家有科考密卷啊。
王渊突然冲下楼去,无比恭敬的作揖行礼,然后笑嘻嘻问:“老先生,刚才你说的话还算数吗?”
“什么算不算数?”易珍反问。
王渊厚着脸皮说:“我若作出一首让你满意的怀古诗,今后就能随意借阅四楼以下的书籍。”
易珍点头道:“算数啊。”
就剩这一首了,今后再抄,也不知道该抄啥。
王渊拿出自己带来的纸笔,没等把墨条磨匀,就迫不及待抄了一首,然后飞奔至二楼挑选科举范文。
这小子走路带风,将墨迹未干的纸笺带落在地。易珍弯腰捡起,好奇的扫了一眼,顿时被惊得目瞪口呆:“奇才,奇才啊,何止是神童而已。”
《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第60章.060【神童的附带作用】
书房中。
王渊拿出一本书说:“先生,你要的《周元公集》。”
王阳明正在喝药,差点把药给喷出来,质问道:“不是让你誊抄一部吗?”
“既有现成的,为何要抄书?”王渊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说得好有道理,王阳明竟然无法反驳,当下又好气又好笑:“易家藏书概不外借,你怎么把书借出来了?”
王渊想了想说:“可能是我有一颗立志向学的赤子之心,易家那位老先生被感动了,准许我可以同时借出三本书。”
“顽皮!”
王阳明抄起案上戒尺,轻轻敲打学生的脑袋:“说实话!”
王渊据实相告:“易老先生让我作一首诗,我便写了一首词出来。”
“是什么词?居然能让易家借书。”王阳明颇为惊讶。
王渊只好把那首《临江仙》写出来。
王阳明面对纸笺久久不语,沉默足有半刻钟,突然说:“你没有见过长江,就写‘滚滚长江东逝水’?”
王渊回答:“我没有见过长江,但我读过《三国演义》。”
王阳明摇头道:“这首词,不符合少年心境,你还有什么瞒着我吗?”
此时轮到王渊沉默,好一阵才说:“三岁的时候,没有人教我识字。我阿爸捡来一本《华严经》,我当场便诵读出来,那些字仿佛刻在我脑子里。这首词也是一样,突然就涌现出来了。”
“宿慧?”王阳明表情复杂,似乎竟然有些相信了。
三十一岁之前,王阳明是有神论者,甚至好几次想要出家修仙修佛。
三十一岁之后,王阳明渐渐不相信有神佛存在。直至龙场悟道,彻底转变为无神论者,认为自己的心,便是天地鬼神之主宰。
但是,理学和心学,都不否认有生而知之者!
甚至朱熹还把生而知之者描述为第一等人,因为天理本就存在于人们心中,生而知之者的天理与天性都未被蒙蔽。普通人的天理、天性被蒙蔽了,就要用后天的努力去清除蒙蔽,让自己的天理、天性恢复本来面目。
王渊不再说话。
王阳明坐在那里好半天,终于开口道:“你不要再作诗词了,容易引来一些麻烦事。”
麻烦事很快便来了。
只用了几天时间,那首《临江仙》就传遍贵州城。准确来讲,是传遍贵州城的文化圈子,这个圈子实在太小,根本瞒不住消息。
便是回乡考试的科举移民,都被《临江仙》给惊艳到,一个个跑来书院想见识神童。
王渊闭门苦读,谁都不见,每天都在阅读历届科举范文。
“王二郎,这回恐怕推不掉,左布政使点名要见你。”小厮王祥跑来通传消息。
王渊继续研究范文,直接拒绝:“不见!”
又过了一日。
刘耀祖冲进房间:“王二哥,左布政使亲自来书院了,身边还有席副宪陪同,此刻正在跟先生闲聊。这位布政使老爷为人和蔼,刚才还拉着我说话,问起你小时候的事情。”
“那就见吧。”王渊知道躲不过去。
……
贵州左布政使名叫郭绅,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
明代以左为尊。
如果从右官升到左官,虽然品级没有任何变化,却属于典型的升迁调动。
见鬼的升迁!
郭绅很想骂娘,他本来在福建当右布政使,多滋润啊,多风光啊,突然就被升迁为贵州左布政使。
在赴任途中,郭绅已经走到湖广边界,宣宁叛军截断驿道,他只能跑去四川绕一圈。好不容易来到贵州,屁股还没坐热呢,乖西又爆发三苗酋起义。而郭绅本人,也因为长达半年的旅途奔波,直接在病床上躺了两个月。
一切都拜刘瑾所赐,郭绅的升迁调动,无非是给刘瑾党羽让路——历史上,此君明年又要升迁,连贵州都没法待下去,被升任南京太仆寺卿养老。若非刘瑾突然垮台,他肯定要老死在这个职位上。
郭绅属于得过且过的太平官,对谁都嘻嘻哈哈。即便路上遇到平头百姓,他都能嘘寒问暖扯半天,然后回家该干啥干啥。其为政嘛,就是行节俭、修学校、兴教化,没事儿写几首诗歌,被评价为:不设城府,宽厚简朴,有长者风。
一个字,混!
这种混日子的官员,怎么可能冒死反对刘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