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大明春 第41节

 就连宋公子都难以置信,他只知王渊八股做得好,没成想居然还会写诗!

 沈师爷捋着胡须介绍道:“此子名叫王渊,吾忝为其蒙师,席副宪为其座师,阳明先生为其业师。他还曾在宋氏族学求学两载,亦受过钝窝先生教导。”

 “果然名师出高徒!”

 众文士纷纷赞叹,也不去想王渊是哪家子弟了。

 沈复璁是真的会说话,明明王渊写了首好诗出来,硬生生借此把王阳明、席书、宋炫,以及他自己夸了一遍。

 宋炫虽然没有亲自教过王渊,但好歹是他宋氏族学出来的。在接受恭维的同时,也不吝提携,笑问道:“王渊,我记得你年龄不大吧?”

 王渊拱手道:“刚满十四岁。”

 “神童也!”

 众文士更加惊叹不已,贵州哪出过这般俊秀人物?

 在一片称赞声中,宋炫对王阳明说:“学生都如此优秀,阳明先生定然才深若海,不如请先生也作诗一篇,让我等蛮地文人大开眼界。”

 这种装逼的事情,王阳明十多岁时经常干,随口念诗就能震惊四座。可他现在早已内敛,只有兴致来了才会写诗,懒得跟眼前一帮穷酸文人厮混。

 “若虚。”王阳明唤了一声。

 “弟子在!”王渊立即起身。

 王阳明问道:“我也没教你如何作诗,你这首诗是怎么写出来的?”

 王渊瞥了沈师爷一眼,瞎扯道:“先生近日让我背诵古诗,或有所得,今天稀里糊涂便作了一首。”

 “既如此,”王阳明坏笑道,“你来帮为师作诗一首,点评今天的诗会。”

 作你妹的诗啊,还要用诗点评诗会!

 王渊顿觉头疼不已,一时间想不出该抄哪首。他拖延时间道:“先生,我可以先品鉴一下在座诸位的诗篇吗?”

 “拿去。”王阳明把其他人写的诗稿递过来。

 王渊装模作样品诗,大脑却在飞速运转。突然,他对沈师爷说:“李杜诗篇万口传。”

 “啊?”沈复璁愣了愣,以为王渊把第一句作出来了,赞许道,“不错。”

 王渊又对王阳明说:“至今已觉不新鲜。”

 王阳明品了一下,微笑道:“你这诗口气太大,怕是不好收尾啊。”

 “呼!”

 通过对二人的试探,王渊总算松了一口气,看来这首诗还没问世。他立即挥毫洒墨,将全诗抄在纸上,同时告诫自己以后不能再装逼。

 《论诗》: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四座皆惊。

 就连王阳明,表情都有些诧异。

 如果说之前那首《竹石》,还有可能是王渊旧作,那这首《论诗》肯定是现场作出。

 王阳明让他点评诗会,他就整出一首《论诗》,完全切合此刻情景。

 顺带的,王渊还把在场文士都夸了一遍。

 至少那些文士,会认为最后两句是在夸自己,因此在惊叹王渊诗才的同时,又对王渊这个少年印象极佳。

 专好吟诗作对的才子,干实事虽然没啥卵用,搞宣传却是一把好手。估计就在这个月内,今日诗会便能传遍贵阳文坛。而神童王渊的大名,也会随着那两首诗,从黔中地区逐渐扩散到整个贵州。

 宋炫此人爱诗成痴,见到两首好诗还不过瘾,说道:“王渊,不若以孟夏为题,你再作一首如何?”

 王渊别说写诗,就连抄诗都抓瞎。他直接堵死后路,说道:“钝窝先生,小子从来没学过作诗,连作诗的规矩都不懂。刚才这两首,只是偶得而已,实在作不出来了。”

 宋炫哈哈大笑:“好个偶得,一下子就偶得两首。”

 众文士都跟着笑起来,他们才不相信王渊的鬼话。

第58章.058【张老愤青】

 “若虚贤弟!”

 “小神童,你也来吃饭啊。”

 “……”

 数日之后,王渊进入食堂吃饭,那些新来的同学突然就对他热情有加。

 不用说,《竹石》和《论诗》已经传开了,而且很快从外面传进文明书院。

 王渊只能一路回礼,虽然烦得不行,还无法对旁人发火,毕竟人家都出于善意在打招呼。

 “你出名了。”宋灵儿笑道。

 刘耀祖说:“是啊。书店里已经在卖诗会抄本,一本就要半钱银子呢,你那两首诗排在最前头。”

 王渊摇头道:“我可不想出名,要是……”

 话未说完,陈文学突然过来坐下,拿出一张纸笺:“若虚,你看我这首诗,是去年游通化寺时写的。”

 王渊瞬间无语,老老实实品诗。

 “城北招提十里遥,山门阒寂草潇潇。天花疑傍云花落,柏子频移衲子烧。晨磬声随松雨度,午茶香引桂风飘。杖藜徐步闲登览,无限尘心尽自消。”

 写得不错,至少比王渊自个儿作诗好一百倍。

 “好诗!”王渊赞道。

 陈文学笑道:“不料若虚也喜好诗词,你我求学之余,可互相切磋一二。”

 “哪里,哪里,”王渊连忙推脱,“我根本没学过作诗,连平仄规矩都不懂。而且,先生说诗词乃小道,还是应以时文为主。从今天起,我就要闭门读书了,三年之内都不会再写诗。”

 陈文学不疑有他,肃然起敬道:“若虚向学之心,令吾佩服之至,我也应当闭门苦读!”

 “呼!”

 总算忽悠过去,王渊赶紧吃饭,打算吃完之后立即回房。

 古代书院也是有食堂的,有八人桌,也有四人桌,标准是二人共用一荤一素。

 学费、书本费、食宿费……加起来很贵,普通士子根本消费不起,这相当于古代的私立学校。

 因此跟着王阳明在书院求学的,基本都出自殷实之家。普通家庭不敢住书院,只在王阳明上公开课时,跑去书院门口的大街免费旁听。

 新来的士子当中,秦樾、邹木、李惟善、汪原铭、高凤鸣等人,迅速成为王大爷的超级拥趸。特别是汪原铭,这厮家里特别有钱,不仅给老师送来米面油盐,还经常周济其他同学。

 王渊在吃饭的时候,又有几人坐过来,拉着他讨论诗艺,他都用之前的借口来推脱。

 这不但没有得罪人,反而获得诸生敬意,毕竟诗词确属小道。

 突然,诸生纷纷起立,王渊也跟着站起来。

 王阳明和一个老头走进食堂,有说有笑,那老头的随从还提着一坛好酒。

 “王二郎,快过来坐!”老头朝王渊喊道。

 王渊立即过去,拱手问候:“先生,张臬台,学生有礼了!”

 这个老头名叫张贯,也是因为触怒刘瑾,被排挤到贵州当官的,跟王阳明乃同命相怜。只不过嘛,张贯的官职更大,身为贵州按察使,主管一省之司法。

 自从王阳明来到文明书院,张贯经常自带酒食串门儿。他也不跟王阳明讨论学问,单纯的聊天解闷,一喝醉便隔空大骂刘瑾。

 这位老先生从不消停,多次写信向朝廷告状。说刘瑾让贵州镇守太监为其敛财,侵占军田无数,导致大量军户逃亡——用不了多久,他就要再次被贬官,被贬去山西当参议。

 “坐吧,”张贯让随从开启酒坛,笑着对王渊说,“几日不见,你都已经变成神童了,就连两位布政使都看过你写的诗。”

 王渊汗颜道:“只是胡乱作了两首,当不得神童之名。”

 张贯拍桌子说:“你那两句‘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写得真真是好。它日入朝为官,定要留得今日风骨,不可被奸妄宵小吓破胆子。只要秉承一身正气,京城那八只老虎算什么?别看他们此时嚣张,将来必被朝堂诸公扫荡一空!”

 又来了,这个老愤青,每次必喷刘瑾八虎。

 “臬台说得是,小子谨记教诲。”王渊笑着附和。

 张贯又对旁边的少年说:“祥儿,给王渊把酒满上。”

 少年名叫王祥,也是王阳明从老家带来的。因为年龄太小,只有十四五岁,所以没有带去龙场驿,而是寄住在城内詹惠家中。后世研究王阳明的信札,信中常有“祥儿”出现,便是在说这个王祥。

 王祥聪明伶俐,麻溜的给众人倒酒。

 王阳明一滴都不敢沾,老老实实吃菜,又随口问起王渊的功课。

 聊着聊着,张贯便说起自己的辉煌旧事:“弘治十一年,哈密叛军扣边。我当时只是陕西按察司佥事,却也知整军备武,一举平定边疆乱事。陛下论功赏我以彩币,擢升我为四川按察副使。”说着他突然拍桌子,“贵州就是一帮窝囊废,些许生苗贼寇造反,快一年了不但没有平定,还他娘的越闹越大!”

 “张臬台豪勇,”王阳明给他倒酒,感慨道,“不是人人都有你的担当啊。”

 这马屁把张贯拍得很爽,也确实该他爽。

 按察司佥事只不过正五品,而且没有统军权利,主要搞地方司法工作。张贯却能以此身份在陕西练兵,还带兵把边乱给平了,相较而言,他真有资格说贵州军官是一群废物。

 按照张贯的想法,只需让他来统兵,亲自训练一两个月,就能将贵州叛军给扫荡干净。

 可惜,张贯一个兵都没有,只能隔三差五找王阳明喝酒抱怨。

 骂完贵州军官,又回头再骂刘瑾,张贯心中怨气总算发泄出来。他跟王渊碰了一杯,又问王阳明:“伯安最近在忙些什么?”

 王阳明回答说:“讲学之余,正在读《药王菩萨化珠保命真经》。”

 “伯安还潜心佛学?”张贯不由笑起来。

 王阳明解释道:“这本《药王菩萨化珠保命真经》,应该不是来自天竺,而是中土所作伪经。”

 王渊问道:“既是违经,先生为何还读?”

 王阳明说:“这本经书,是专门讲如何治疗痘症的。”

 痘症即天花。

 云贵属于天花多发地区,而这本经书也很稀奇。假托药王菩萨之名,将中医理论糅合佛教思想,专门写成一本治疗天花的佛经。

 王阳明在龙岗山教书的时候,经常到附近四处转悠,结果在一座废庙发现《药王菩萨化珠保命真经》,以及前人所留的一篇叙文。

 从叙文中可以得知,某年某月,贵阳爆发天花之疫。苗人束手无策,每有孩童犯病,便将孩童抛弃荒野,数日之后不死才抱回家中。一个游僧来到苗地,居住在废庙当中,只要人们去庙中祭拜,就不会再染上天花。

 瘟疫结束,游僧消失无踪,当地百姓将其视为药王菩萨降世,还因此翻修了那座废庙。此后百姓患病,只要前往庙中祭拜,便能无药而愈,非常灵验。

 听到王阳明的叙述,王渊惊讶道:“这本佛经,记载了治疗痘症的方法?”

 王阳明摇头:“佛经中说,孩童得了痘症,其家人应该焚香沐浴,不杀不淫,早晚拜佛,便可治愈。但我觉得,这些都是穿凿附会之言,真正治疗痘症的法子,应该是叙文中随笔一提的痘种。我研究多日,也不知何为痘种,难道痘症之药还能种出来?此法不见经传,上古未有之,所以我觉得很稀奇。”

 这番话把王渊给惊到了,叙文当中的天花爆发时间,应该发生在明朝初年,当时居然就有和尚知道种痘疗法。

 至于什么天花患者的家属,应该焚香沐浴、早晚礼佛,前者是在强调个人卫生,后者是和尚借机传播佛教信仰。

 王渊受到这一提醒,突然就想去研究怎么种痘,将来遇到天花疫情也好有备无患。

 历史上,关于种痘的详细记录在明代隆庆年间。但种的是人痘,并非牛痘,由于失败率颇高,人们以为只有亲属之间相互种痘才有效果——有个家族的种痘成活率超高,旁人以为这家人的痘种很好,于是还费尽心机跑去偷痘种。

 王渊提醒道:“或许是以毒攻毒呢。将已愈之人的痘疮脓水,种到健康之人身上。”

 张贯责备道:“不得胡说,此法只能让健康之人也染病!”

 王渊继续解释:“我听寨中父老所言,每有痘疫爆发,牲畜患病而不死。是否可以证实,牲畜之痘症,较人之痘症为轻。若把牛痘种在人身上,主动染上更轻的痘症,是否就不再害怕染痘了呢?毕竟,得过痘症之人,这辈子都不会再得。”

 王阳明眼睛一亮:“此法或许可行!”

 张贯也觉得有道理,说道:“若我今后为官,遇到辖地发生痘疫。就给那些死囚种牛痘,或可验而证之,亦能造福一方百姓。”

 汗,死囚就不是人吗?居然拿来做人体实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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