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就出现一个扯淡现象,李东阳明年干翻刘瑾的时候,正好跟全国乡试时间重合。等朝廷宣告新版名额作废,大部分地区已经公布成绩,你还能剥夺那么多新科举人的功名?
更有趣的是,正德八年再次乡试时,其他省份新增名额作废,唯独云南和贵州保留下来,依旧沿用刘瑾规定的数额——很可能是云贵叛乱太多,朝廷想要加强地区统治,而推行教化又属于第一要务。
……
文明书院。
这个书院始建自元代,明初便已废弃,永乐年间重建,到成化朝再度废弃。
席书和毛科来到贵州之后,召来本地士绅搞众筹,包括宋氏和安氏都有出钱,现在终于把文明书院重新建好。
可惜师资力量不足,在王阳明下山之前,只能请些老秀才当教谕。
王渊交了学费,便跟宋灵儿、刘耀祖一起进书院读书,龙岗山诸生也全都住进书院。
饭堂。
王渊打了一碗饭回来坐下,问道:“宗鲁兄,你们怎么都不参加科试?”
陈文学笑道:“自从求学于先生门下,我等自知学问浅薄。若明年就去云南应乡试,来往路途要耽搁两三个月,何不用这些时间追随先生左右?”
好嘛,陈文学、汤冔、叶梧等人,为了留在王阳明身边求学,连明年的乡试都不参加了,所以今年的科试也懒得去考。
王渊说:“前几天科试,我发现好多陌生面孔,去年考试怎么没见过他们?”
越榛解释道:“这些生员,大部分属于官宦子弟,他们的父亲在外省做官,全家都搬出去了。虽为贵州籍学子,其实从小就在异地进学。只有参加科试,他们才会回贵州,拿到应试资格之后便去云南应考。”
“原来如此。”王渊恍然大悟。
叶梧无奈摇头:“每次乡试,贵州的举人名额,都被这些官宦子弟占去大半。毕竟他们读书的地方,比贵州要文风兴盛得多,土生土长的本地生员怎么考得过?”
越榛和詹惠都不说话,因为他们两家,历代就出了不少大官。
这次返乡参加科试的异地生员,越、詹两家就有五六个,全都是他们的亲族兄弟。不出意外,明年中举的贵州生员,至少有两三个是这两家的子弟。
对于本地士子而言,确实不太公平,但人家是严格遵守朝廷法度啊。
就拿王阳明来说,从小在北京求学,跟父亲王华住在一起。如今的阁老们,大半属于王华的翰林院同事,当年王阳明会试落第,李东阳还亲自安慰过他呢。享受如此优渥的教育资源,王阳明同样要回乡参加科试和乡试。
吃过早饭,王渊老老实实去读书,他现在每天背诵十首古诗。而且不求甚解,只需懂得诗歌基本含义,又能熟练背诵即可,王阳明是在培养他的辞感。
等王渊背完一千首诗,王阳明就给他讲《文心雕龙》,接着还有进阶课程《文章轨范》。
《文章轨范》收录了从汉代到宋代的六十九篇古文,其中韩愈的文章独占三十一篇,另有诸葛亮、范仲淹、辛弃疾、柳宗元、欧阳修、苏轼等人的名篇。到时候,王阳明会把每一篇都拆开来讲,着重分析这些文章的修辞技法。
“王二哥,你不去听先生讲学吗?”刘耀祖问。
王渊说:“不去了,你自己去吧。”
“哦。”
刘耀祖已经从宋家搬出来,宋公子给了他十两银子。
至于宋公子,不但放弃了科举志向,也放弃了继承权(贵竹土司),选择去宋氏族学当老师。按他的说法,宋家已经堕落腐化,不但不敢面对叛军,还整日内斗不休。宋公子决定从小娃娃着手,悉心教导宋家的下一代,让宋家子弟知荣辱、懂礼节、有道德。
宋灵儿拿着一本《孙子兵法》,坐在王渊旁边认真默读。等她能够整本背诵,王阳明才会给她讲解其中大义。
刘耀祖则背着书包,来到书院的大讲堂。
沈复璁也在,给席书做幕僚的同时,沈师爷还当了文明书院的教谕。
这几天,沈师爷与王阳明聊过几次,但话题跟学问没啥关系。二人是同乡,都在聊一些家乡往事,甚至沈师爷还是王阳明父亲的县学同学——名义上的同学,并无实际交往,王华考中秀才之后,就被浙江左布政使请去当族学老师。
沈师爷对王阳明的心学不感兴趣,但他要装出感兴趣的样子,所以今天也跑来听课。
“孟子曰: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
王阳明的肺病已无大碍,站在讲台上宣扬“致良知”理念。
刚开始,大家不觉得有何新奇,但当他讲到“知行合一”,顿时就引来无数学子的兴趣。同时,决定明年参加乡试的生员,听到一半就全都跑掉了。
王阳明根据贵州学子的实际情况,尽量把道理讲得深入浅出。数日之后,他干脆全部用俗语来讲学,授课方式已经偏向于聊天谈心。
程朱理学在贵州影响不大,甚至许多士子只知科举,根本不知道理学是啥玩意儿。
对心学的接受程度,贵州士子远高于其他省份的读书人。再加上有提学副使席书的倡导,所有生员都来听课,中途退出的有之,但半道加入的更多。半个月不到,王阳明的课堂听众已经超过二百人。
又过了一个月,王阳明只能在书院门口讲课,因为教室根本放不下那么多人。
不仅是读书人,就连贩夫走卒,也没事儿跑来听课打发时间。他们或许不识字,但能听懂王阳明的道理,这就是王阳明用俗语讲学的根本目的。
两个月之后,听课人数达到六百人以上,书院门口的街面都站满了。甚至有小贩做起生意,挑着担子跑来卖吃的,人们往往一边嗑瓜子一边听王大爷讲课。
这种讲学方式,后来被泰州学派的祖师王艮所继承。
王艮讲学的巅峰,一场听众可达数千,而且大部分属于普通老百姓。
不论如何,王阳明都成了贵州城的现象级人物,有点类似平民心中的学术明星。甚至发生邻里纠纷,双方都去找王阳明评理,王大爷经常化身为居委会王大妈。
王阳明的忠实核心弟子,很快扩张到三十多人,形成一股年轻的学术力量。
王渊没去听课,依旧学习四书五经,每天练字背诗做八股,连刀法、箭法和骑术都不怎么碰了。
第57章.057【妙手偶抄】
仲夏时节,王渊终于十四岁。
北衙寨外。
虽然一向不说刻薄话,但此刻仰望高楼,王阳明还是不禁讥讽:“叛军未除,竟还想着无边风月,清风明月怕也羞愧难当。”
沈复璁笑道:“临时改名字也来不及啊。”
沈师爷这话是真刻薄。
叛军还在东北方逍遥,宋氏和安氏又争起来。
由于王阳明在贵州城名声大噪,安贵荣翻修黔西古象祠的时候,就请王阳明去参加落成仪式,王大爷还当场作了一篇《象祠记》。接着,安氏又邀请王大爷,到水西各学堂讲学施教,一时间在贵州士林出尽了风头。
宋氏当然不愿落入下风,便拜托席书和沈师爷,邀请王阳明来北衙参加诗会,顺便在宋氏族学给子弟们讲课。
诗会举办场所,名曰“无边风月楼”,乃宋昂之弟宋昱所建。
王阳明老远望见“无边风月”几个大字,再联想到宋家的糟糕状况,实在是忍不住出言讥讽一二。
楼高四层。
王渊跟着大人们走进楼中,便看到墙壁上刻着几首诗,都是建楼时本地文人所作。
其中一首为:“百尺楼中几席前,风光月色渺无边。入帘剪剪春三月,到枕娟娟夜半天。送暖生凉飘短袂,流光弄影照华筵。登临尽有无穷趣,半在金樽半在笺。”
还有一首为:“风满帘笼月满楼,无边风月入怀幽。九天仙籁清听耳,万里蟾光豁望眸。琴韵乍来松影动,窗纱先透桂英稠。几回珍玩浑无穷,十二阑干独倚週。”
说实话,贵州文人虽然考科举不行,但写诗作赋还真似模似样。
特别是宋家那些读书种子,宋公子属于异类,其他人都不愿科举,一辈子寄情于诗赋。
顶楼已坐满贵阳才子,提学副使席书居首座,宋氏族学校长宋炫陪坐。还有好久不见的宋公子,以及越家、詹家、彭家等大户文士,甚至卫所子弟都来了好几个。
“阳明先生请入座!”席书和宋炫同时起身迎接。
王阳明拱手回礼,挨着席书坐下,王渊和沈师爷也各自落座。
每人面前摆一几席,宾客席地而坐。侍女奉上美酒、茶茗、干果和糕点,外头阳光明媚,如果不去想叛军,还真有那么几分风雅韵致。
“诸位,”席书举杯说道,“虽是孟夏,但这贵阳风景,犹如中原之仲春。今日钝窝先生(宋炫称号)做宴,邀请郡中饱学之士,实乃贵州文坛之一大盛事。在此,祝我大明国运昌隆,祝当今圣君龙体康健,也祝官军早日击破贼寇。请满饮此杯!阳明先生身体欠佳,可以茶代酒。”
众人举杯共饮。
一个彭家文士开口就拍宋炫马屁:“钝窝先生以诗才闻名贵阳,近日想必又添佳句。”
宋炫摇头苦笑:“贼寇攻城略地,哪还有心情作诗?倒是去年孟夏,吾携童子游涣矶,偶得绝句二首。”
涣矶便是甲秀楼的地基。
那是一块天然的河中矶石,到万历年间,贵州巡抚依托矶石垒筑高台,又在高台上建楼。矶石改名鳌头矶,取独占鳌头之意;高楼名为甲秀楼,取科甲挺秀之意。
这个年月,甲秀楼还没修建,但经常有人去涣矶游玩。
“愿拜读钝窝先生大作!”另一个文士连忙说。
宋炫属于贵阳才子们的头头,此处才子专指吟诗作赋,与科举文章毫无关系。他的诗才确实优秀,而且经常举办诗会,在座文士并非全因宋氏而拍马屁。
“那我就抛砖引玉,在大家面前班门弄斧了。”宋炫执笔写下绝句二首。
两首诗很快在席间传阅,不时响起叫好喝彩声。
传到王渊手里,他仔细一看,却是:“烟霞常作画图看,尽日矶头意结宽。钓罢归来天欲暮,笑呼稚子接渔竿。”
诗肯定是好诗,可叛军还在逍遥,此时读起来令人别扭。
今天这场诗会就很扯淡!
众人一通马屁奉上,又聊起江南传来的新诗,接着开始行酒令耍乐。
喝得微醺,席书起身眺望,说道:“诸位,四下竹海涛涛,不若以竹为诗如何?今日以诗会友,请阳明先生做判官,当选出一个诗魁来。”
“此议甚佳。”众皆称善。
王渊随三位老师作陪,此刻也分到纸笔。他懒得搜肠刮肚,低声问沈复璁:“先生,我那首《竹石》,你可曾宣扬出去?”
“没有。”沈师爷摇头笑道。
“那正好。”王渊迅速把郑板桥的诗抄下来完事儿。
在座文士估计早有准备,一个个假装思索,下笔时又干脆利落。贵阳附近皆为竹海,他们最不缺的便是咏竹之诗,直接把旧作写出来即可。
席书也八面玲珑啊,为了照顾贵阳学子,考试题目出得很简单。现在又照顾贵阳文士,把诗会的主题也出得简单,无非就是让这些家伙尽兴而已。
专好诗词歌赋的文士,卵用没有。但他们背后,都是贵州大家族,席书想要推行教化,必须倚仗这些才子骚客。
一刻钟之后,十多篇诗作摆在案头,请王阳明来品鉴高低。
王阳明随手抽出一篇,是越家某文士写的:“习习东风渐,苍苍竹色新。伏波千里碧,高下满楼春。”
此人有抄袭唐诗的嫌疑,而且只改了几个字。
“好诗。”
王阳明也不拆穿,在赞许的同时,又带着笑意看向作者,把那人看得心虚低头。
连续鉴赏好几首,只有席书和宋炫的诗作,能入王大爷之法眼。
“咦!”
王阳明终于看到那首《竹石》,微笑点头道:“此篇佳作,诸君请共同鉴赏。”
首先把诗传给席书。
席书只觉眼前一亮,又看到作者名字,顿时举杯饮尽,赞道:“此诗当佐酒三杯!钝窝先生,你来品一下。”
宋炫接过诗篇,心中默诵两遍,也举杯喝酒:“此诗不但应当佐酒,我还想为它作一副画。”
在座文士都觉稀奇,当即不顾礼仪,纷纷探头过来围观。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一个文士大声吟诵,不由拍手赞叹:“以诗观人,足见风骨,此为君子诗之典范。我也当佐酒三杯。”
另一个文士问道:“敢问这位王渊先生是何人?”
王渊立即起身说:“小子不才,不敢受先生之称。”
众人大为惊讶,没想到此诗作者竟是少年,全都开始思索究竟是哪个王家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