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大明春 第373节

 郭勋当然不怕,杨廷和大肆清查时,虽然没有波及到他,他却未雨绸缪,悄悄抹去了人证和物证。

 朱载堻问王渊:“王先生有何意见?”

 王渊回答道:“臣不知详情。”

 朱载堻又问杨廷和:“杨阁老呢?”

 杨廷和说道:“臣也不知详情,或可让三法司联合审查。”

 朱载堻笑道:“那便让三法司去查。”

 “如此甚好,臣也想要一个清白。”郭勋若无其事回到班次,狠狠瞪了姚镆一眼。

 谁知,姚镆又说:“臣总督两广之时,广东提学道魏校,无故抄没寺观庙田数千亩,尽入方献夫、霍韬诸人之家。臣得知以后,立即勒令其归还寺田,又上疏弹劾却无下文。今请调查方、霍两家,必有贪赃枉法之事!”

 朝堂死寂,无人说话。

 王渊不由看向杨廷和,意思是说:这人你指使的?

 杨廷和微微摇头,表示:跟我没关系。

 姚镆今天一口气弹劾三人,其中郭勋是物理学社成员,方献夫、霍韬皆为心学弟子,而且方献夫还跟王阳明亦师亦友。

 明摆着对准王渊开火啊!

 礼部右侍郎方献夫出列,举着笏板不慌不忙,说道:“广东提学使,确曾查抄寺观庙田数千亩,也确曾由臣与渭先(霍韬)经手。但是那些庙田,皆为和尚道士抢夺民田而来,臣等欲抄庙田分与无地流民。谁知还未分田,当时的两广姚总督,就强行把寺田给收走了。此事确实违法,臣请辞。”

 礼部郎中霍韬也站出来:“臣亦请辞。”

 今天这档子事儿,没在内阁讨论过,朱载堻有些懵逼。他不由看向王渊,但王渊避嫌不说话,复又看向杨廷和,杨廷和事不关己更懒得说话。

 朱载堻听过姚镆的清官之名,此刻见他敢得罪王渊,心中不免有几分赞赏,觉得敢仗义执言的肯定是难得谏臣。

 “咳咳!”

 朱载堻清了清嗓子,第一次不依靠内阁,自己处理朝政:“方侍郎、霍郎中素有清名,虽于法不合,却于情可谅。二位不必请辞,但违法亦当惩,罚俸三月可也。”

 “陛下圣明!”群臣高呼。

 姚镆也手持笏板回到班次,不再继续撕咬纠缠,似乎今天啥事儿都没发生过。

 王渊顿时了然,明白姚镆的想法。

 无非文官集团的敌人已败,文官自己开始闹起来了。

 杨廷和的身体非常糟糕,眼看着就要致仕,蒋冕、毛纪都不足以作为杨党扛旗之人。而且,杨廷和因为跟王渊妥协,侵害了许多杨党的利益,杨党内部早已经分崩离析。

 再加上国家富强,官员们的改革欲望大大降低,许多中间派甚至王党之人,都不想跟着王渊搞改革横生枝节。

 还有就是,杨党、王党之外,许多郁郁不得志者,也对前途感到迷茫。

 姚镆这个时候跳出来,是想接手以上那些官员,结成一股新的政治力量。他公开跟王渊唱反调,是在表明自己的立场,自有“志同道合”者与之接触。

 同时,也是因为朱载堻,表现得像个明君,并非啥事都听王渊的话,姚镆这才敢站出来——他想当帝党!

 甚至,以前的帝党汪鋐,也可能向姚镆靠拢,两人联合成为帝党新领袖。

 朱载堻搞不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只单纯觉得姚镆敢于直谏、敢于得罪王渊,一下子对其心生好感。这并不是说,朱载堻就已经反感王渊,他之所以认同姚镆,纯粹是皇帝对贤臣、清官的赞许。

 户部尚书汪鋐,表情古怪的看向姚镆。

 汪鋐是最纯粹的帝党,朱厚照一死,他哪边都挨不着,正在思考是否投到王渊麾下。结果姚镆突然冒出来,这让汪鋐有了另一种选择,但这种选择又必然得罪王渊。

 王渊叹了一口气,他不想当权臣,但似乎必须当了。

 反对改革的官员,今后必然聚集在姚镆身边,形成一股并不强大但非常恶心的政治势力。让他们干事或许不成,但坏事却非常顺手,在地方阻挠改革更是让人头疼。

 毕竟,想要真正改革,就必须向士绅开刀,士绅们不会坐以待毙。

 甚至有些家伙,还会扛着红旗反红旗,把王渊制定的惠民改革方案,故意扭曲执行成惨民害民的暴政,如此就能从根子破坏阻挠改革。

 杨廷和觑了姚镆一眼,又看了王渊一眼,似乎在说:“你们好自为之吧,等我退休以后慢慢玩,老夫就眼不见为净了。”

 这就是没了太监、勋贵、武将拉仇恨的坏处,王渊无法再慢慢发育,他现在就是最大的BOSS。

第579章.577【理念分歧】

 姚宅。

 盛应期被请进门,张口就责怪姚镆:“英之,你糊涂啊!”

 姚镆笑道:“得罪权臣便是糊涂?思征兄(盛应期)比我刚正,为何还怕了那王二郎?”

 “我不是怕他,我是敬他能任事,”盛应期说道,“先皇驾崩,杨阁老一扫弊政,王若虚配合有度,内阁如此和睦,乃天下大治之象,你又为何要横起波澜?”

 姚镆不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问道:“思征兄,我可贪财?”

 盛应期说:“英之清廉,天下皆知。”

 姚镆又问:“我可怕死?”

 盛应期说:“蒙古犯边,英之亲自率军夜袭,自不是什么怕死之人。”

 姚镆再问:“我可贪图权势?”

 盛应期说:“英之更非贪图权势之辈。”

 姚镆说道:“我不贪财、不怕死、不恋权,为何要自讨苦吃招惹王若虚?”

 “英之反对改革?”盛应期皱眉问。

 姚镆说道:“如今北患已除,内乱又平,天下疲敝,自当修生养息。可王若虚想干什么?只待杨阁老致仕,满朝皆为王党,必然大行改革之事。有些东西,确实该改,不改不行,但切不可操之过急。就说去年改革税制,好多地方搞得一塌糊涂,贪官污吏趁机鱼肉盘剥,升斗小民反而愈发穷困。如此改革,还不如不改!”

 盛应期却是支持改革的,他说:“挖去腐肉,难免损伤好肉,一时之痛而已。”

 “我就怕改起来收不住,致使天下大乱,葬送了如今的太平盛世!”姚镆痛心疾首道,“再说那王若虚,满朝皆其党羽,他日必为权臣!陛下年幼,我等此时若不奋起,再过几年就没人敢有异言,此非国家幸事也!还有,观王若虚以往之言行,似要振兴商贾。商不可废,但若商贾大兴,必然世风日下,世人皆言利而不言义。我是浙江人,浙江已有无数小民,被那棉花棉布搞得家破人亡!”

 盛应期说:“确实需要抑商,否则仁义不存。”

 姚镆抓住盛应期的手:“思征兄,还请助我一臂之力!”

 盛应期摇头道:“我赞同抑商,但也赞同变法。我谁也不帮,只为匡扶正道。”

 姚镆无语。

 盛应期的曾曾祖父,是朱棣的御医盛寅。

 此人的第一个职务,就是管理漕运闸口,铁面无私又杀伐果断。当时,太监李广的家人贩卖私盐,运到闸口过不去,怎么威逼利诱都没法,船只更是被堵在河中进退不得,只能将私盐全部倒入运河来脱罪。因为这件事,盛应期被太监构陷罪名,竟被贬去云南做驿丞。

 后来复官做到按察佥事,云南武定土知府病死,妻子违规治理武定府,儿子更是操控土匪劫掠州县。盛应期得知此事,独自驱车前往武定府,立即把这两人制服,又请朝廷安排新的土知府。这两人买通云南镇守太监,再次搞风搞雨。盛应期随即联合御史张璞、按察副使晁必登,想要惩治云南镇守太监梁裕,被这太监反咬一口。三人皆被下狱,张璞更是被活活打死。

 数年之后,盛应期再次复官,多次平息地方叛乱。

 陈雍奉王渊之命,在江西搞清田改革,被排挤离开之后,盛应期便继任江西巡抚。他知道陈雍的改革,闹出了许多乱子,也不免在执行过程中,有贪官污吏趁机作恶,但整体上他非常赞同这种改革。在盛应期巡抚江西期间,再无民乱,而且连续三年大丰收。

 接着又总督两广,广西叛乱闹那么大,真正引爆这颗炸雷的,便是盛应期和姚镆。

 盛应期首先发现土司岑猛图谋不轨,因此做了大量防备措施。但他任期很快到了,换姚镆去总督两广,姚镆利用盛应期的布置,抢先发难弄死了岑猛父子,并在广西改土归流。

 正因为改土归流,侵犯到其他土司利益,叛乱才再次爆发,越搞越大,搞得姚镆不能镇压。

 盛应期很刚,姚镆也很刚,前者赞同变法改革,后者推崇改土归流,而且两人都很会打仗,都不贪财不怕死,按理说应该跟王渊志同道合才对。

 可惜,姚镆的治国理念,与王渊有非常严重的分歧!

 反对王安石改革的司马光是坏蛋吗?

 ……

 盛应期离开姚家之后,第二天又去拜见王渊。

 盛应期和姚镆,是非常要好的朋友,这事儿朝廷谁都知道。王渊笑问:“盛侍郎是因姚御史之事而来?”

 “非也,”盛应期说,“吾知王相欲变法,而变法首要清田。简庵先生(陈雍)清田于江西,虽然成效卓著,但亦有许多疏漏。在下继任江西巡抚之时,告状喊冤者众多,实良政为贪官污吏所乘也。”

 王渊立即正色道:“盛侍郎请讲。”

 盛应期说道:“无论是督抚或布政司清田,终究要靠州县长官来执行,州县长官又必须派吏员丈量。清田能否成功,全看州县主官和吏员,而坏事的也往往是这些人。清田扰民,并非虚言,且随处可见。”

 王渊说道:“详细讲来。”

 盛应期说道:

 “其一,州县主官,敷衍了事。不派人丈量土地,只照旧有鱼鳞册,随意誊抄涂改,只做少许变动。这种做法,危害最轻。”

 “其二,缩弓取盈。士绅豪右之田用大弓(尺),一亩丈量出来只有半亩。小民百姓之田用小弓,半亩丈量出来足有一亩。如此,良政变成暴政,清田变成扰民。”

 “其三,冒功请赏。一些官员为了讨好上司,全用小弓丈量土地,如此就能增加无数田亩,也能增加无数赋税,此亦变良政为暴政也。”

 “其四,吏员欺上瞒下,吃拿卡要。不给清田吏员送银子,就下田变上田;给清田吏员送银子,就上田变下田。小民之下田,往往成上田,按上田定额征收赋役,此亦残民暴政也!”

 这些问题,不止盛应期知道,桂萼、常伦等改革派,在地方清田时也遇到过。但为了加速清田,不打击官吏积极性,很多时候视而不见,只抓典型惩治一批做得太过分的。

 都是执行问题,州县主官再清廉,也得靠吏员丈量土地,吏员怎么可能不玩花活?

 别说明朝,就是放在数百年后,基层官吏也别想个个老实。

 王渊问道:“盛侍郎认为应当如何杜绝此类事件?”

 “无法杜绝,只能尽量约束。”盛应期说。

 王渊又问:“如何约束?”

 盛应期道:“整顿吏员,严格祖制!”

 王渊笑了笑,他还以为遇到大才,没料到还是老调子,不过能这样想也算难得了。

 以明代的通讯速度,吏员根本无法治理,就算你让秀才做吏员,秀才就老老实实不贪污?就算允许吏员升官,吏员就个个有追求?该贪的还是会贪!

 朱元璋能够快速完成清田,是因为当时有大量荒地,只要登记造册耕种,农民就能得到相关土地,并且头几年的赋税还很轻。如此,士绅与农民,自然争相清田造册,可如今土地兼并严重,想完成清田几乎是不可能的。就算张居正改革,清田过程中也是一堆问题,并且成为政敌攻击张居正的证据。

 恢复祖制也效果不大,什么吏员任期三年就得轮换。

 人家三年期满,父亲让儿子接手,等儿子干满三年,再把位子还给父亲,左手倒右手还不是一样?

 当然,作为中央决策者,就算是形式主义也得搞,否则就会没有底线到形式都懒得做了。

 清田的事情暂时不急,等杨廷和滚蛋之后再说,但现在可以开始整顿吏员。

 明代吏员也有品级,但只规定了文吏,有一品到五品之分。王渊打算把皂吏也纳入规范,也制定一品到五品,并提高他们的俸禄。同时,严禁吏员打白工!

 那些打白工的吏员,全都是自愿的,无非不领工资,转而寻求灰色收入,官员为了省事也暗中默许。

 如何给吏员定级,王渊打算找王琼商议。

 王琼是三榜进士爬起来的,对小吏的事情门儿清,不像王渊长期脱离基层。

 王渊还准备了一个大杀器,即在清田之前,宣布吏员最高可升知县。只要清田清得好,在御史查证无误之后,就让他们转升八品或九品官,给天下吏员一个奔头。这必然涌现出一批敢于清田的“良吏”,为了自身前程,不惜得罪当地士绅。

 当然,升官时需严格审查,防止吏员急躁冒功,胡乱清丈搞得民怨沸腾。

 王渊跟王琼,还没就吏员定级问题,商议出一个确切结果,张璁就来汇报:“王相,再过半月,京蓟铁路便能修通。”

第580章.578【排除异己】

 京蓟铁路,地势平坦且距离较短,之所以耗时两年多,是因为沿途跨越了几条河流。

 虽然都是小河,但修铁路也够呛,必须先把桥给修结实了。

 竣工这天,小皇帝被请来观礼,文武大臣也来了许多,另有无数百姓自发前来看热闹。

 始发站设在北京城外东北边,今后还会修一条铁路,连接到北京西山那边。西山不但有煤矿,还有石灰矿,可以烧制水泥,煤矿和水泥通过铁路直接就能到京城。

 杨廷和今天没来,他的身体愈发衰弱,甚至都不去内阁了,现在内阁主要由王渊说了算。

首节上一节373/514下一节尾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