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大明春 第351节

 江南士子,最讨厌会试,考题中规中矩,文章还不能追求用字艰涩、辞藻华丽。你得用最平实的语句,答最普通的题目,还得把文章写出花来,这样才能在万千士子当中脱颖而出。

 考试第二天下午,唐顺之准时报道:“先生,弟子来练武了。”

 王渊颔首赞许:“文武之道,贵在持之以恒,应德今后肯定武艺精深。”

 在王渊家里住了一个多月,刘耀祖也认识唐顺之,知道这是个大才子,惊讶道:“应德贤弟,两日之后便是第二场,你都不再准备准备?”

 唐顺之说:“愚弟每天晚上都温书一个时辰。”

 刘耀祖万般无语,好奇道:“应德贤弟,可否默出第一场的文章,愚兄迫切想要拜读大作。”

 唐顺之立即默写出自己的一篇四书题,刘耀祖读完直接不说话了。他已经三十多岁,每天读书四五个小时,临考之前半年还要辞去工作,一天至少温习十二个小时。可作出的文章,却不能跟二十出头的唐顺之比,而且唐顺之每天只用两个小时看书。

 刘耀祖很想哭!

 王渊倒是清闲得很,他的会试工作,主要集中在考试之前,一旦开考就跟他没啥关系,具体事务也由礼部郎中去安排。

 王渊是没机会泄题的,主考和阅卷由杨廷和负责,监考则是都察院的工作。

 三场全部考完,刘耀祖弄到唐顺之的文章,彻底丧失对科举的热情,实在太他妈打击人了!

 不等会试放榜,刘耀祖就找到王渊:“若虚,我不想再考了,你帮我安排个官职吧。”

 王渊笑问:“工部照磨如何?”

 “多谢!”刘耀祖感激道。

 六部照磨是正八品官职,主管卷宗和审计工作,王渊打算把他扔去铁道司。

 刘耀祖虽然科举不行,但胜在老实勤奋,负责铁道司的文档和审计,王渊是非常放心的。而且也没破坏规矩,六部杂官可以让举人担任,但一辈子都没法升得太高,撑死了退休时能混个正七品。

 很快,会试放榜。

 除了梅月之外,今年的贵州举人全军覆没,叶梧、陈文学等人心如死灰。

 老乡们有好几个来求官,王渊早就探知他们的底细。品德有亏者,全都扔去做教职,想贪也贪不到哪儿去。陈文学、叶梧都做了县丞,只要他们干出政绩,很快就能升为七品知县。

 而且,陈文学和叶梧,都被扔去云南,王渊让他们推广烟叶,想必可以振兴当地经济吧。

 唐顺之,会试第一,轻轻松松。

 学霸就是这么牛逼。

 (明天三更补上。)

第544章.542【新思潮与进士榜】

 朱厚照终于从山里回城了,他必须主持殿试,还要等着钦点状元。

 殿试虽说是皇帝出题,但多由主考官代劳。历史上,这一年的殿试题目是张璁出的,关键词为“保邦安民”。现在改成杨廷和出题,关键词居然大同小异,变为“治国安民”。

 嘉靖的“保邦安民”,源于北有蒙古、南有倭寇、内有叛乱,连续数年天灾不断。

 正德的“治国安民”,源于叛乱四起,连续多年天灾频发。

 殿试题目,紧跟时事,并非胡乱而出。

 出题大同小异,考生排名同样差不太远,分别为:罗洪先、程文德、唐顺之、杨名、陈束、任瀚……

 答卷的糊名一拆,主考官们全都傻了,杨廷和郁闷得直接不想说话。

 状元罗洪先,王阳明亲传弟子。

 榜眼程文德,王阳明亲传弟子。

 探花唐顺之,王渊亲传弟子。

 二甲第一杨名,席书的子侄辈(两家世代通婚),席书又是王渊的恩师、王阳明的好友。同时,杨名还是王廷相的学生,王廷相是罗钦顺的学术知己(气学四大家:罗钦顺、王廷相、王尚絅、杨慎),王廷相还跟杨廷和关系不怎么好。

 二甲第二陈束,王阳明的浙江同乡,虽不是心学弟子,却是董圮的女婿,与心学弟子交往甚密。董圮属于文学复古派,跟杨廷和关系不好,女婿陈束也是复古派新锐,力求从文学领域进行思想改革。

 二甲第三任瀚,王渊学生聂广(搞飞行试验那个)的学生,即王渊的再传弟子。

 一堆殿试阅卷官,面对拆名之后的答卷,大眼瞪小眼不知该如何评价。

 杨一清感叹道:“心学大兴啊!”

 众人默然,可不是心学大兴嘛。如果把物理学派也归为心学,那今年进士的前六名,有四个都是心学传人。

 还剩下两个,一个气学传人,一个文学复古派,各自的老师和岳父,居然都跟杨廷和不睦。

 杨廷和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殿试题目是他出的,殿试阅卷也是他主持的,结果都选出什么鬼啊!这玩意儿还没法避免,因为殿试考策论,考生站在皇帝和辅臣的角度看问题,基本不会涉及“致良知”等心学关键词,阅卷官根本不可能从文章看出考生来路。

 对杨廷和而言,今年的进士榜炸了!

 而且这前六名,都属于青年才俊,分别为25岁、32岁、22岁、24岁、21岁、28岁,平均年龄只有25岁,这是大明开国以来最年轻的进士前六名。

 历史上,这六个人的仕途都不咋顺利。

 其中一人辞职、复官又被罢官;两人被下狱后释放,永不录用;一人辞职、复官、罢官,因平倭而复起,病死于战船;一人遭降职外放,请求辞职无果,纵酒咳血而死;一人下狱被贬到底,好不容易升迁回中央,又因为青词得罪嘉靖,被皇帝扔去南京,一贬再贬,削职为民。

 这六人,一半因为得罪张璁、汪鋐,张汪两人改革必然要排除异己,而且手段极为激进,不依附就滚蛋或闲置,中间派都难做得很。汪鋐还喜欢弄权,一人身兼两部尚书,遭到的弹劾最多,每次被弹劾反而升官,随手反击就把弹劾他的官员搞得下狱。

 另一半是得罪皇帝,嘉靖的神经非常敏感,因为迷信迟迟不立太子。有次嘉靖生病,久不理朝,罗洪先、唐顺之请立太子。嘉靖觉得这是在咒自己死,于是将二人罢官。这种做法简直是神经病,他的亲儿子啊,都长那么大了,官员请立太子有什么错?就算心里不高兴,也不能因此罢免官员,否则今后谁还敢说真话?

 杨名最倒霉,同时得罪皇帝和汪鋐。

 起因是北京出现彗星,按惯例百官都要奏事,朱厚照及近臣因为这种事,被文官趁机喷过无数次,你随便喷但我不听就是了。

 而到了嘉靖那里,杨名说彗星现于京城,是因为嘉靖用人不当。

 嘉靖心里不快,却口头嘉奖,想引蛇出洞。杨名受到鼓舞,又弹劾勋贵和道士,潜意思是劝皇帝不要沉迷道术。嘉靖这就怒了,把杨名下狱拷打。汪鋐趁机说杨名是四川人,是杨廷和的余党,其实杨名跟杨廷和八竿子打不着。

 杨名被拷打得几乎丧命,但宁死也不攀诬他人,只说弹劾奏章的草稿拿给程文德看过。程文德也被抓进大牢拷打。两位官员上疏请求释放程文德,这两人也被下狱拷打。杨名被流放充军,一年后释放,但永不再录用。程文德啥都没干,只是看了奏章草稿,从翰林编修直接贬为典史。

 这都叫什么事儿?

 打一开始,嘉靖朝的政治斗争就非常激烈,再加上一个喜欢玩弄权术的皇帝,官员更迭速度非常快,内阁和六部尚书也任免频繁。而普通官员,得罪皇帝动辄廷杖、下狱、贬官、罢官,甚至弹劾阁臣和尚书都会被罗织罪名下狱。

 朝堂不稳,其害甚巨,国家大事很难推行,并且会带来严重贪腐。张璁卸任之后,再无人能控制局面,官员整天想着争权,皇帝坐收渔利看好戏,地方军政事务简直乱成一团。

 两相比较,刘瑾死后的正德朝,简直就是文官天堂,朱厚照再胡闹都没像那么玩。

 杨廷和应该感到庆幸,他遇到的是正德,这个时空不在嘉靖手下做事。当然也可以说,嘉靖的猜忌多疑,是被杨廷和逼出来的。

 殿试结束,王渊又忙碌起来,传胪唱名什么的都需要他安排。

 皇榜那么一贴,心学弟子欢欣鼓舞,传播多年的心学,终于在科举上大爆发了。

 王策落榜没有气馁,而是问:“父亲,为何进士前六名,有四个都是心学弟子?”

 王渊笑着解释:“进士前六,四个心学,一个气学,一个文学复古派,你还不能总结规律?”

 王策秒懂:“推陈出新也!”

 “正是,你还算看得清。”王渊微笑赞许。

 传统理学就那些内容,不管如何考试,文章都是老套路。而心学、气学、文学复古派,则跳出理学窠臼,学术改革带来新思维,策论答题新颖且言之有物,自然能从万千士子当中脱颖而出。

 大明的思潮运动,在这一届科举显露无疑。

 一旦进士榜单传遍全国,天下士子都会知道,传统理学路子已经没用了,至少在考进士的时候不具备竞争力。

第545章.243【扯淡的播州之乱】

 正德十二年进士郑自璧,已经加入物理学派十三年,此人历史上是个大喷子,这次终于也玩了一票大的。

 他以右佥都御史的身份,被王渊调去巡查四川地方盐务。

 四川盐运司被查出窝案,盐运司官员串通富商,将四川井盐大量私卖,以走私形式卖给播州土司杨氏,杨氏再把私盐卖给茶马商人运去贵州。

 案件细节让人头皮发麻,四川都司、按察司也牵扯其中,播州杨氏土司更是不好惹,而从中牵线者居然是杨廷和的族人。如果追及贵州,贵州部分土司也卷进去,茶马商人同样不便处理,稍微搞砸了就会影响战马供应。

 郑自璧可不管那么许多,一口气弹劾五十七个官员,顺便弹劾首辅杨廷和纵容族人走私。

 一个老头跑到京城,哭声哀求道:“介夫,那郑自璧仗着王渊权势,完全不把杨家放在眼里,你可不能不管啊!”

 “你们糊涂!”杨廷和气得想打人。

 偏偏还打不得,眼前这老头叫杨晖,虽然只有五十多岁,论辈分却是杨廷和的族叔。

 这次的进士榜,本来就让杨廷和感到糟心,家人又莫名其妙被查出贩卖私盐,这是想把他老人家给活活气死吗?

 王渊颁布的新盐法有漏洞,以杨家在四川的威望,完全可以指派心腹申请官盐店执照,安安稳稳合法贩卖官盐。可杨氏族人却还不满足,借着杨廷和的官威,勾结四川盐运司官员,弄来大量官盐当私盐卖。

 这种做法,不仅可以偷税,还能继续买空卖空。杨家根本不需要接触实物,在打通关节之后,直接让运商去盐运司提货,从中赚取大笔的差价。

 更让杨廷和无语的是,王渊派去的御史,都已经查出问题了,族人还敢自作主张,勾结四川按察司把案子强行压住。

 压尼玛啊,王二郎想要做事,中央三法司都压不住!

 杨晖说道:“这姓郑的不晓事,都让他抓了一批喽啰,还让他收缴一些车船,咱们给足面子让他捞政绩,他居然还死揪着不放。我离开四川之前,他说服四川巡抚,竟然把蜀王府给围了。蜀王让我来京城……”

 “慢着,”杨廷和惊道,“蜀王也牵扯其中?”

 杨晖说道:“肯定有蜀王的份啊,不止蜀王有份,四川都司、四川各卫所都有份。”

 “我……你……噗!”

 杨廷和一口气提不上来,直接吐血昏迷,好歹没被当场气死。

 杨宅上下惊慌失措,请来医生一阵抢救,杨廷和终于悠悠醒来,他指着自己的族叔说:“此事按律法处置,不得再阻挠办案,务必要跟蜀王撇清关系!”

 杨廷和真的想死,捣鼓私盐也就罢了,居然还牵扯到藩王、土司和卫所。

 若王渊抓着把柄不放,勾结藩王,勾结军队,勾结土司,这三大罪名压下来,杨廷和脸皮再厚也得自劾辞官。

 杨晖也慌了神,问道:“怎么个按律法处置?”

 杨廷和说:“他们要抓谁,都任他们去,反正此事与杨家无关!”

 杨晖说道:“姓郑的把私盐贩子抓了一批,人赃并获,杨家已经被供出来了。”

 杨廷和仔细思考道:“巡抚无权绕过按察司,直接审理私盐案件,他们手里的供状没用。找一个杨家的旁支,让他去按察司自首,这事就算揭过了。还有,把贩私盐的赃银吐些出来,咬死了就是杨家的旁支犯事!”

 《大明律》对于贩卖私盐,有很多法律漏洞可钻。

 杨家完全可以让按察司扣着案件不审,派一个族人前去自首,自首者能够免罪。就算事情闹大了,只要不拒捕,也只杖一百,徒三年。有人罩着,一百仗是打不死的,三年徒刑也可以罚钱赎人。

 吩咐完这些,杨廷和突然说:“不对,你都从四川到北京了,郑自璧的弹劾奏章为何还没到?”

 “没弹劾吗?”杨晖问,“是不是他惹不起杨家,就做做样子而已。”

 惹不起个屁,那混蛋先斩后奏,免得半路被人阻拦,想把事情办成铁案立功!

 杨廷和挣扎着起来:“快拿笔墨来,我要写奏章自劾请辞。”

 郑自璧是真的疯了,此案最难处理的,不是牵扯到杨廷和,也不是牵扯到蜀王,而是四川官兵和播州土司有份。查得过深,稍不注意,就会酿成兵变,甚至导致播州土司叛乱。

 这货居然不跟王渊打招呼,就联合四川巡抚查案,一点都不怕逼得土司造反。

 四川巡抚王廷相,气学四大家之一,今科二甲第一名进士的老师,同样也他娘的是个疯子,居然跟郑自璧一起玩刺激的!

 很快,王廷相、郑自璧的弹劾奏章,终于送到北京,首辅、蜀王、播州杨氏被弹劾一个遍。

 馆选刚刚结束,今年的庶吉士还没开始入学,播州土司杨相造反的军情就传来了。

 内阁招兵部尚书至文渊阁,王渊也被叫去,紧急商讨平乱事宜。

 毛纪说:“先定是抚是打,若欲招抚,立即召回王子衡(王廷相),派一个老成之人做四川巡抚。若欲武力平定,王子衡也是知兵之人,让他立即带兵平叛!”

 杨一清无语道:“私盐一案,四川各卫所也卷进去了,恐怕四川官兵不服从王子衡调遣。”

 “这个王子衡,真会惹事!”蒋冕怒道,“广西叛乱去年刚平,西南数省兵马疲惫,当地的粮草肯定不够,如何能平定播州之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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