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渊踱步离开文渊阁,从东华门出来,必须绕一大圈子回家。
路过六部衙门那边,沿途官员见到,纷纷给王渊作揖行礼,而且大多数都态度真诚。
涨俸三级收买官心,而且不增加财政负担,还能提高中央和地方的税收,甚至还不会坑害小老百姓,只是从蛀虫那里抢走银两而已。这套改革方案太神奇,已然让百官心服口服,除了那些利益受损者,谁不佩服王二郎的手段?
特别是年轻官员,他们以后很可能外放。而王渊这次改革,是给他们增加地方官府的可支配收入,更直接的还有给他们涨工资。
那些改革派、实干派官员,甚至盼望着王渊早点入阁,盼望着杨廷和赶紧致仕回家。
若虚不出,当如苍生何?
明天就元宵放假了,街面上已经挂起花灯,王渊家宅内外也多有花灯。
阖家上下,都张罗着元宵宴。黄峨更是在过年以前就发了赏赐,家里的丫鬟仆役,还有庄田的佃户,今年都能过得美滋滋。
元宵当晚,王渊带着妻妾子女,全家出动到城里观灯。
长子王策已经十五岁,帅小伙一个,已经比母亲宋灵儿还高出半个头。就是皮肤有点黑,跟王渊少年时长得很像。登门说媒者众多,宋灵儿已经挑花眼,不知道该选哪家的闺女才好。
养女王珲已经十一岁,梳着丫角,一路跟在香香身边。她是香香带大的,模样还算清秀,但离天生丽质还有一段距离。
次子王素同样十一岁,皮肤比大哥白净许多,长得更像母亲黄峨,自带一股书生气质。
三子王澈,刚满七岁,小屁孩儿一个,也是宋灵儿所生。跟大哥不怎么亲近,毕竟年龄相差太大,反而更喜欢同父异母的二哥。
四子王骐,再过两个月满五岁,妾室夏婵所生。
五子王骥,四岁半,妾室香香所生。
六子王铮,八个月大,黄峨所生。
次女王玢,唯一的亲生女儿,刚半岁,妾室绮云所生。眼睛是蓝色的,头发微卷,深得所有人宠爱。
未满周岁的子女,今晚都没出门。
王骐和王骥两小子,一路奔跑嬉戏,把家仆吓得紧紧跟随。
黄峨拉着儿子王素去猜灯谜,宋灵儿也带上两个儿子凑热闹,只不过王策对灯谜没啥兴趣。
不多时,便撞见杨一清一家,双方互相行礼问候。
杨一清的续弦夫人,拉着黄峨、宋灵儿说话,沿途观灯聊了好半天才离开。
王渊问道:“你们说什么?”
宋灵儿道:“没说啥,东拉西扯一堆,我都听得不耐烦了。”
黄峨捂嘴笑道:“傻姐姐,那位杨夫人,想把孙女嫁给你儿子呢。”
“有吗?”宋灵儿有些迷糊,嘀咕道,“想结亲就明说嘛,兜来兜去绕一大圈。”
黄峨笑道:“这种事哪能明说,万一被拒绝了可没面子。”
王渊摇头:“杨应宁(杨一清)本人自是不错,可他的儿子们却不省事。其中有两个儿子,都被御史弹劾过,皆因贪赃枉法、鱼肉乡里之事。他的孙女,恐怕家教也难说得很,娶进门来别教坏了孙辈。”
黄峨说道:“话虽如此,但策儿已经十五岁,确实该说一门亲事了。”
王渊朝王策招手:“策儿,过来!”
“父亲唤我何事?”王策手里还提着盏灯。
王渊问道:“你可有中意的姑娘?”
王策顿时脸红:“这……这……真没有。”
黄峨啐道:“哪有你这样做父亲的,把儿子都当成了登徒子。”
宋灵儿却说:“这有什么?策儿,你若有中意的,便与阿妈说,阿妈帮你提亲去。”
王策脸红得更厉害:“阿妈,真没有。”
弟弟妹妹们捂嘴偷笑,大哥可从来没有这样窘过。
宋灵儿朝街面上一指:“今日元宵佳节,闺中少女都出来赏灯了。你且一路留意,若有心动的,便跟上去看看家住哪里,阿妈明天便遣媒婆上门。”
“那个……儿子内急,且先去方便。”王策不想跟母亲扯下去。
王策一路奔逃,不时扭头看看,在街头拐角处直接把人撞飞。
真的飞出去了,一少女被撞飞到人群中,幸好有观灯路人挡着,否则定然摔得不轻。
“唉哟!”
少女抓住一个路人的衣摆,好歹站稳了身形,却在平衡身体的时候扭伤脚踝,而且脸上的面纱也掉落下去。
她的丫鬟连忙扶住:“小姐没事吧?”
旁边一少年怒起,揪着王策的衣领:“你怎么走路的?”
“抱歉,抱歉。”王策自知理亏,也不反抗,任由对方揪着。
那少年却突然势弱,小心问道:“可是……王同学?”
“我是王策。”王策的学籍借寄于顺天府学,明显是遇到同学了。
这小子抬眼望过去,借着花灯的光芒,却见少女疼得蹙眉,一副我见犹怜、楚楚动人的样子。
一见倾心,狗血爱情。
估计,公主知道了会很伤心吧,朱璇祯可是打小喜欢策哥哥呢。
第521章.519【气学宗师】
王渊亲自监督儿子们练箭,随口问道:“可查明了?”
张慕上前拱手:“查到了,是罗侍郎次子的嫡女,闺名暂时还未打听到。”
“整庵先生?”王渊确认道。
张慕说道:“便是他。”
王渊的表情有些古怪,儿子居然看上了罗钦顺的孙女。
罗钦顺,字允升,号整庵,弘治六年探花,现任吏部右侍郎。
此人不属于任何派系,历史上正德死后,他就被排挤到南京去了。孙交把他召回北京,让罗钦顺做礼部尚书,这个职务是政斗旋涡中心,他刚开始拒绝赴任,没多久接到家中噩耗,赶紧跑回老家丁忧去了。丁忧结束,朝廷又召他担任吏部尚书,罗钦顺还是不接受,因为他讨厌张璁和桂萼。
你说他是个官场混子吧,罗钦顺又能兢兢业业,把手里的工作完成得很好,只是不愿多管闲事,也不愿卷入政斗而已。
为啥听到罗钦顺的名字,王渊会表情古怪呢?
因为罗钦顺是江右大儒,是心学兴起之后,唯一能在学术上跟王阳明分庭抗礼的大学问家!
而且,罗钦顺反对心学。
不过嘛,罗钦顺的反对非常理性,他已经跟王阳明私下通信十年之久。不谈政治,只讲道理,单纯的学术争论,而且谁都无法说服对方。
……
罗钦顺不贪,至少他本人不贪。他出身于官宦世家,从小衣食无忧,对享乐不感兴趣,也不热衷于交际,只一心一意钻研学问。
元宵假期间,罗钦顺也把自己关在书房,认真考究儒学经典,想在下一封信中把王阳明驳倒。
至于在京城蹦跶的心学门徒,什么方献夫啊,什么邹守益啊,罗钦顺都懒得搭理。他可以轻松驳倒这些小辈,但以大欺小胜之不武,只有驳倒了王阳明才算真正的学术胜利。
“老爷,王尚书拜帖!”家仆在外边敲门。
罗钦顺手执放大镜翻书,随口问道:“哪个王尚书?”
家仆回答:“礼部王尚书。”
罗钦顺这才抬头,疑惑道:“他王二郎来寻我作甚?”
家仆问道:“老爷,如何回应?”
罗钦顺说:“问他什么时候有空,老夫随时恭迎。”
有地位的人,在关系不亲密的情况下,都不可能亲自登门投拜帖。
比如这次,王渊就是让家仆投拜帖,跟罗钦顺这边约个时间。主人可以准备一下,客人也不会吃闭门羹,对双方来说都有面子。
隔日,王渊如约而至,罗钦顺备好酒食。
“整庵先生,冒昧打扰了!”王渊拱手见礼。
罗钦顺微笑回礼:“王尚书大驾光临,令寒舍蓬荜生辉,快快请进。”
王渊说道:“今日私下拜会,不论官职,只论年长,整庵先生是在下的前辈。”
“王尚书客气了。”罗钦顺依旧保持距离,因为他心里没底儿,王渊表现得太恭敬了。
亲自把王渊领进去,摆好果品和茶饮,罗钦顺问道:“不知王尚书屈尊来访,所为何事?”
王渊见对方直来直去,也乐得开门见山:“吾有一子,虚岁十六,正当婚配之龄。听说贵府的女公子温良贤淑、品貌端庄,不如两家结为秦晋之好,因此特来冒昧造访。”
罗钦顺不置可否,打着太极说:“此事何须王尚书亲自登门,派一媒人便可。”
王渊笑道:“若只遣一媒婆,我怕贵府直接轰打出去。”
“不至于。”罗钦顺摆手道。
王渊也懒得饶舌,直来直往道:“至于的。其一,整庵先生为气学宗师,而我却是心学弟子;其二,我与杨阁老有些不痛快,而整庵先生一向不问朝堂争执;其三,整庵先生德行高尚、清誉卓著,定不愿攀附我这个权贵。我若不亲自造访,这桩婚事肯定没有下文,整庵先生只说孙女已有婚配便能推掉。”
“呃……”罗钦顺被堵得无语,因为他想说的话,已经被王渊给说完了。
这位老先生,乃当代气学宗师,跟王阳明打了十年笔仗不落下风的人物。但他真的不善于交际,也不善于言语争锋,若扔给他一支笔,倒是可以把王渊骂得狗血淋头。
王渊也不欺负老人家,立即笑着揭过,转换话题道:“素闻整庵先生精通气学,不知可否赐教一二?”
这就回到了罗钦顺的专业领域,他微笑道:“赐教不敢,一家之言而已,可以互相切磋。”
王渊问道:“朱子之言,是否完美无缺,是否一字也不能改?”
罗钦顺模棱两可道:“朱子也是人。”
王渊说道:“但朱子是圣人。”
罗钦顺说:“朱子从未说过自己是圣人。”
王渊笑道:“那便是说,朱子也有可能出错?”
罗钦顺只能点头:“确实。”
王渊问道:“整庵先生觉得,朱子哪里出错了?”
罗钦顺说:“也非朱子一定出错,只是有些争议而已。朱子将理气二分,不才认为,理气本来就是一物,不可武断将之分割。通天地,亘古今,无非一气耳。世间纷纭,千头万绪,不知其所以然而然,即所谓理。”
“此言妙哉,与吾物理学派不二矣。”王渊拍手大笑。
朱熹认为,理是虚无的,形而上的;气是有形的,形而下的。理先于万物而存在,也先于气而存在,理孕育出气并存在于气中,而气又演化出世间万物。
罗钦顺认为,气就是一切,气孕育出宇宙,孕育出一切事物。因为气演化出的东西越来越多,看起来纷繁复杂,人们很难理解阐述,于是就总结出一些规律即为“理”,理只不过是气的部分总结体现而已。
罗钦顺的理论完全可以套一层科学外衣,气就是能量,孕育宇宙及万物,理则是人们发现的科学规律。
罗钦顺没有研究过物理学派,只当是心学的一个分支。他疑惑道:“物理学派也认为气理一体、气为根本?”
“然也。”王渊笑道。
其实,物理学派的现有理论,只强调气理合一,不理会气理谁先谁后、谁主谁客,算是搁置了气理的学术争论。
罗钦顺立即坐直,拱手说:“请赐教。”
王渊阐述道:“首先,物理学派,讲究气理合一。气为实,理为虚。物理研究,便是求理;物理运用,便是求气。我们不断观察、实验、思考,总结发现越来越多的理,再将已知的理,将气转为实用。就拿蒸汽机来说,便是求理运气。我们首先发现了机械运动、杠杆原理、物体密度等等众多的‘理’,再将这些‘理’结合起来,组建制造出新的‘气’。蒸汽机,便是气之造物,也是理之造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