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大明春 第337节

 “原来如此,”罗钦顺若有所思,随即又疑惑道,“你这是心学?怎么跟心学不沾边啊?”

 王渊瞎扯道:“阳明公主张知行合一,知为理,行为气。只研究实验而不运用,有理无气;只运用而不研究实验,有气无理。就如那蒸汽机,先要研究探索,总结出许多理来,再制造蒸汽机加以运用,才算气理合一,也即知行合一。”

 “哈哈哈哈哈!”

 罗钦顺捋胡子大笑,接着来一句:“生拉硬扯,牵强附会,胡说八道!你同你的老师,根本就不是一路的,学问跟老夫反而有点像。”

 王渊说道:“我既赞同整庵先生,也赞同阳明公,为何不能统一呢?”

 罗钦顺道:“我论气,他论心,如何统一?”

 王渊笑道:“朱子气理二分,整庵先生气理混一,这也是根本不同啊,为何整庵先生没有跟朱子的学问决裂?君子和而不同,学问也可和而不同。”

 罗钦顺默然,他是气学宗师,表面服从朱熹,其实背叛朱熹的程度比王阳明还严重,他直接刨了朱熹理论的根子。

 王渊又说:“在下斗胆,邀请整庵先生去物理学院看看。”

 罗钦顺也不拒绝,点头道:“那便去看看。”

 物理学派缺一个真正的大儒,理论其实很粗糙,核心学术争论全部搁置。如果能把气学宗师拉进去,将彻底完善理论体系,这老先生可是跟王阳明笔仗十年而不落下风。

 至于儿子的婚事,只要罗钦顺加入物理学派,两家结亲自然顺理成章。

第522章.520【理一分殊】

 罗钦顺没有立即去物理学院,而是弄来《数学》、《物理》两书,自己窝在书房里慢慢参详。

 不精通《易经》,不可称之为大儒;而精通《易经》者,又必是数学高手。

 在熟悉数字符号之后,罗钦顺半月即读完《数学》,又花费几天时间略懂微积分。他没有继续深入研究,因为想要尽快了解物理学派,于是又转而自学《物理》。

 各种新奇知识,让罗钦顺大感兴趣,想要亲自去物理学院观察实验。

 王晹作为掌院,自然热情接待:“整庵先生,欲观何处皆可往,但实验室必须提前支会一声。”

 “入乡随俗。”罗钦顺微笑道。

 为了引发罗钦顺的兴趣,王晹主动带他去观察显微镜。

 “掌院!”一个学生站起来问候。

 王晹问道:“你在观察什么?”

 那学生说:“水虫。”

 王晹小心取出载玻片,问道:“整庵先生,你看这上面有什么?”

 罗钦顺仔细观察道:“有些水渍。还有……这些碎末是苔藓?”

 王晹把载玻片放回去,又教罗钦顺使用显微镜:“请整庵先生再看一看。”

 罗钦顺好奇趴下,慢慢调整倍数,突然吓得站起来:“此为何物?”

 王晹笑道:“水虫(水熊虫)。”

 “这面目狰狞的虫子从何而来?”罗钦顺问道。

 王晹回答:“水底沉渣,潮湿岩土,还有苔藓等物,到处都能找到。”

 罗钦顺问:“平时喝的水里也有?”

 王晹说道:“可能有,可能没有。而且,便是将水煮沸,也无法将这些水虫烫死,这些虫子可以假死复活。”

 罗钦顺再次俯身观察,刚开始有些惊恐,看多了也就习惯,甚至觉得这些水熊虫颇为可爱。

 捣鼓好半天,罗钦顺终于离开显微镜,问道:“你们观察这些虫子作甚?”

 王晹说:“未知之物,未知之象,自当探求索问,莫管它有用无用。今日或许无用,明日便可能有用。以前谁又能料到,水晶或玻璃可以磨制透镜,用以观察极远或极微之物呢?而用千里镜、显微镜观物,便需掌握光学相关的道理。”

 罗钦顺点头道:“《物理》一书,我也略观一二,你们的格物法子确实另辟蹊径。”

 王晹笑道:“《物理》一书,三年删改刻印一次,先生所看之《物理》,恐怕有颇多疏漏。便如这光,日光、烛光之存在,我们最新认定为是一道道细微的光线。无数细微光线,又组成光束。太阳便是个巨大的发光体,与蜡烛并无根本区别。只是太阳足够大,光照足够广、足够远,他才能打破黑夜。而月亮,很可能并不发光,它像镜子一样反射太阳光。”

 “你们这等惊世骇俗之言,恐怕钦天监并不认同。”罗钦顺虽然吃惊,但还能保特镇定。

 王晹摇头:“钦天监已经认同了,相关道理印证,还是他们帮忙一起做的。”

 罗钦顺默然,良久才说:“带我去看看蒸汽机,此物利济万民,又害及万民,老夫想看看它的本来面目。”

 王晹把罗钦顺带去发明陈列室,指着一台小型蒸汽机说:“便是此物。从这里加碳进去……”

 王晹不但给罗钦顺看了蒸汽机,还详细讲解构造,阐述每一个环节的物理原理。

 整整在物理学院转了一圈,罗钦顺离开时一言不发。他的学术理论本就偏向唯物,甚至认为“心”是物质,是产生并储存“意”的载体——用现代知识去理解,把“心”换成“大脑”非常科学。

 王阳明说心外无物,罗钦顺说心本就是物,且只是万物中的一种。两人不吵起来才怪!

 一个偏唯物的气学宗师,看到那么多物理发明,了解那么多物理原理,那种震撼简直难以言喻。

 回家之后,罗钦顺要来物理学派的哲学体系文章,看了两遍觉得粗糙无比,他打算重新为物理学派整理哲学体系。

 打动罗钦顺的,不仅仅是物理知识,还有物理学派的研究过程,入门就非常困难,入门之后变得更困难。

 罗钦顺坚决反对心学,并非学术原因,他推崇王阳明,但不推崇王阳明的学问。因为他认为,心学可以“速成”,可以跟禅一样顿悟,必然吸引好高骛远的士子。但是,除了心志坚定者,大多数人修习心学都会误入歧途,变成妄谈心性的庸碌之辈、虚假之徒。心学一旦推广开来,必定流毒于天下!

 事实证明,罗钦顺并非杞人忧天,心学发展几十年后就彻底走样。心学门徒当中,确实能人志士辈出,但整体素质非常低下,连传统的理学门徒都不如。

 阳明心学,太个人化了,对学生天赋的要求太高了。

 这就好比一门武功,少数人练了牛逼到炸,绝大部分人练了全是花架子。而这门武功还能速成,诱导无数年轻人去学,花拳绣腿使出来非常唬人,真正遇到土匪却直接抓瞎喊救命。

 物理学派的东西,没法速成,罗钦顺对此非常满意。

 在书房枯坐三日,罗钦顺提笔写道——

 “天地之化,人物之生,典礼之彰,鬼神之秘,古今之运,死生之变,吉凶悔吝之应,其说殆不可胜穷,一言以蔽之,曰:一阴一阳之谓道。”

 “凡事物之肖夫道体者,皆洒然而无所累,变通不可穷也。所谓道体者,当别为一物,而立乎事物之外;所谓事物者,不容不与道体为二,苟有肖焉,亦必又弗肖者矣。夫器外无道,道外无器。形而上为道,形而下为器,或曰:器亦道,道亦器。”

 这两段话,比物理学派的牵强附会高明无数倍,高屋建瓴的点明物理学派的学术正统性。

 大致简述如下:世间变化,纷繁复杂,难以言说,且称之为道。周敦颐的《太极图说》在瞎讲,太极与阴阳不可分割,道与器也不可分割。道就是器,器就是道。物理学派研究对象是器,但归根结底在研究道,这也是在格物致知。

 这直接驳斥了物理学派反对者的观点,那些人说物理学派重器而不重道。

 还有反对者讲,物理学派研究的规律,是“物之性”,而非“物之道”。罗钦顺直接这样驳斥:“理之所在谓之心,心之所有谓之性……道心,性也,性者道之体……”

 又接着这个说法,阐述物理学派为啥研究万物:“性之所以难言者,只为理字难明,往之为气字之所以妨碍耳……理一分殊,其言至简,而推之天下之理,无所不尽。在天固然,在人亦然,在物亦然……理一便是天地之性,分殊便是气质之性。”

 大概简述如下:物理学派研究万物性质,是因为至理难言,气理大道很难直接获取,只能从“道”的载体“性”(物理规律)去发现。天地间的大道理相同(理一),但表象在万事万物却不同(分殊),而“理一分殊”又是共通的,即物理学派可以通过研究不同事物的“器性”,来获得天地之间的“道心”。

 整篇文章三千多字,博征旁引、论述精妙,顺便驳斥了许多先贤的“谬论”,便是理学大儒都找不出漏洞。

 甚至连物理学派被人诟病的,什么只知格死物,不知人心道德,这方面都被罗钦顺给堵死了。他说:“能思者心,所思而得者性之理也……人心之神,无所不通,谓之圣亦可也。惟其无所不通,故能推见事物之数,究知事物之理。物理既得,夫复何疑?若于行迹之粗,必欲细微观察,则虽圣人亦有未易能矣……能通之妙,乃此心之神;而所通之理,是乃所谓道也。若认精神以为道,则错矣。”

 关键词:物理既得,夫复何疑?

 万物之道都晓得了,还有什么可以疑惑的?就算是仁义道德,也能去观察总结实践,这玩意儿跟物理是相通的——顺便驳斥王阳明的“心即理”,即认为精神是道乃错误观点。

 ……

 王渊拿到这篇文章,顿时佩服得五体投地。通篇没有一个物理实验,没有一个物理公式,却树立了物理学派的儒家正统性,搞物理研究就是在追寻天地大道!

 这老先生自认理学正统,不但驳斥陆九渊、陈白沙、王阳明,还把周敦颐、朱熹、程颐等理学宗师给怼了一遍。

 普通士子或许看不出来,大儒绝对能领略到火药味。通篇都在疯狂骂人,这里朱熹说得不对,这里程颐说得不对,这里周敦颐说得不对,这里王阳明说得不对……反正老子是对的,而且老子论述严谨,老子还分析了他们为啥错误!

 王晹弱弱道:“先生,弟子数过了,此文有四处在驳斥阳明公,而且驳斥得还非常有道理。”

 王渊点头说:“我看到了。”

 王晹为难道:“此文若在《物理学报》刊载,恐怕有不敬师长之嫌,毕竟咱们都是心学弟子。”

 王渊训诫道:“物理之学,尊师而不循师,一切以实践为准。你忘了吗?孰是孰非,不做评判,把文章刊载出来便是。”

 文章很快登上《物理学报》,物理门人豁然开朗,原来老子才是儒家正统,今后不必再羞于示人了!

 同时,物理学院多了一块牌匾,上书:理一分殊。

 理一分殊,这是整篇文章最有价值的观点。气没有分开时,大道都是一样的;气分而演化万物,就出现了不同的物理性状。研究观察总结这些物理性状,聚少成多,就能合而为大道,得窥天地至理!

 可惜,罗钦顺不愿加入物理学派,他依旧坚特自己的气学,只不过经常跑去物理学院串门。

 每次来到物理学院,学生们皆执弟子礼,以表达对罗钦顺的尊敬。

 (推荐一本架空历史文《世子很凶》,女主是当朝皇后和太后……大家可以去批判一下这种道德沦丧的主角。)

第523章.521【火车与铁路】

 罗钦顺虽没有加入物理学派,但却在教导弟子的时候,对物理学说多有赞誉之词,还鼓励弟子去物理学院交流。

 同时,罗钦顺又给另一位笔友写信,并寄去最新版的《数学》和《物理》。

 这位笔友名叫张邦奇,十五岁就写出《易解》、《释国语》。全国大多数士子,十五岁连《易经》都不通,人家却已经围绕《易经》写学术论文。如今,张邦奇担任南京国子监祭酒,同样不喜欢政治斗争,但治国观念偏向于改革。

 王阳明、罗钦顺、张邦奇三人,互为笔友多年,也互相尊重推崇多年。但是,一个心学、一个气学、一个理学,彼此驳斥,相爱相杀,都不同意对方的学术思想。

 张邦奇很有意思,他属于传统理学家,并不接受物理学这种新玩意儿。可他接到罗钦顺的来信之后,居然扔给学生传抄《数学》和《物理》,让南京国子监生有兴趣的就去研究,相当于课外书籍或兴趣爱好。

 “老师,”王晹作揖见礼道,“自从整庵先生出入物理学院之后,只半个月时间,就有数十位士子拜入物理学派。其中,八人进士出身,十七人举人出身。另有诸多士林名宿,也慕名到物理学院拜访,有些大摇其头,有些却兴趣盎然。”

 “这是好现象。”王渊非常高兴。

 别看罗钦顺整天研究学术,但士林影响力却很大,一下子就让物理学院获得巨大关注度。

 但还是那句话,物理学太枯燥了,仅数学就能击退无数士子。物理学院有很多滥竽充数者,他们是来混人际关系的,最终目的是想获得王渊的赏识提拔。

 王晹又说:“老师,弟子今日前来,是禀报蒸汽机车的消息。”

 “成功了?”王渊惊喜道。

 “正在加长铺设铁轨,过几日便能试车。”王晹说道。

 历史上,蒸汽火车的出现,是在瓦特完成蒸汽机改良的二十年后。这项发明顺理成章,英国当时已经有了有轨马车,很容易想到把有轨马车变成有轨蒸汽机车。

 说个很魔幻的事情,秦代中国也曾出现有轨马车。用坚硬且不易腐烂的木材,铺设长长的木轨,用马拖着往前行驶,以此加快秦军的运粮速度,减少军粮运输途中的损耗——这玩意儿有实物出土,以至于某些学者猜测,秦始皇的“车同轨”是不是特指木轨?

 招来王策,王渊对儿子说:“罗家已经同意结亲,过几日便派人去下聘,你且安心读书。”

 王策脸红道:“这么快?”

 “成亲还早着呢,黄道吉日都没看,”王渊笑着说,“过几日,随我去西山那边观看试车,陛下到时候也要去。”

 “试车?”王策没听明白。

 王渊说道:“蒸汽机车。”

 “哦。”王策挠头。

 很无奈,作为王渊的长子,王策对物理没啥兴趣,他最喜欢军事,就连四书五经都是被迫学习的。

 当然,没兴趣也要学!

 王策刚到京城的时候,就被逼着学习数学,如今物理常识也掌握了许多。

 正德二十三年,三月底。

 宛平县,西山脚下,众多物理学院弟子前来观看试车。

 皇帝来了,林俊来了,罗钦顺也来了。

 皇贵妃、黄峨、宋灵儿等女眷,也都各自带着孩子,站在那里等着看稀奇。

 一段铁轨铺了五百米长,罗钦顺走过去敲敲,惊讶道:“都是熟铁打造?”

首节上一节337/514下一节尾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