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良手工机器和蒸汽机问世,逐渐打破这种常规生产模式,包工头直接丧失生存土壤,零散织户要么断绝营生,要么被聘去工厂做工。
又加之资本家贪婪成性,为了压低成本、抢夺市场,对底层工人进行疯狂压榨。
于是,工人行会诞生了!
这种工人行会都是秘密结社的,甚至需要歃血为盟,商议团结起来对抗资本家,他们的诉求无非是涨工资而已——明末奴变,也是以社团为发端,奴仆们秘密结社,团结起来共同对抗主家。斗争激烈但又未诉诸暴力时,整个城市的奴仆都不干活,士绅、富豪们还得自己劈柴煮饭。
随着蒸汽机逐渐普及,作为包工头的“东家”阶层,只有少数转化为工厂主,大部分都不知道该干啥。他们开始混进工人行会,挑拨工人闹事,甚至逐渐成了工会领导者。
前不久,湖州府一个工厂主,买来十多台蒸汽机,打算把以前的改良版手工纺纱机全部淘汰,并且宣布裁撤掉一些多余的工人。
工人本来就不满待遇,现在又有下岗危险,居心叵测之辈一挑拨,立即爆发捣毁机器行动,渐渐波及到大半个湖州府。
最后,一家工厂被直接烧毁,还烧死了二十多个工人。
这事儿绝对不是工人干的,他们只想提高自身待遇,真把工厂毁了,自己也要丢掉饭碗。
查来查去,也查不出谁是真凶。
湖州府的资本家们心惊胆战,为了杀鸡儆猴,干脆联合起来,诬陷那些平时抱怨最多的工人,贿赂官府判他们是纵火犯,请求浙江按察司将这些人流放到美洲去。
这桩案子,相当于大明版的“卢德运动”。
林石屹心里鄙视资本家,但他收了运费也懒得说话,反正王尚书每年都有移民任务,这几十个工人还能充一下移民数额。
但就在林石屹办理交接时,浙江按察使欧阳重突然过来,一脸怒容道:“林千户,立即放人。此案疑窦重重,这些工人我要带回去重审!”
林石屹笑着说:“我无所谓,你们按察司自己搞明白再说,别把我们锦衣海卫牵扯在里头。”
“多谢配合。”欧阳重抱拳道。
欧阳重,正德三年进士,杨慎的好朋友,杨廷和提拔的后进。历史上,杨慎流放云南,杨廷和归乡病故,还是欧阳重上疏求情,嘉靖才允许杨慎回家奔丧的。
且不论派系,只论才能和品德,欧阳重堪称铁面无私、能臣干吏。
蒸汽机在江南的推广,导致普通织户受到冲击,无数织妇不能再补贴家用,小老百姓的日子更加困难。还有就是良田大量改种棉花,上演一出出“棉吃人”事件,这些都让欧阳重痛心疾首,认为蒸汽机正在破坏“男耕女织”的完美社会。
借着这次工厂纵火案,欧阳重打算严惩资本家!
林石屹把从南洋运来的商品都卖完了,又采购商品前往辽东贩卖。刚打算启航,那些工人再次被送来,让他都带去发配到美洲。
欧阳重气得吐血,他顶着资本家的施压,此案刚审出一些眉目,突然朝廷的一纸调令来了:擢升左佥都御史,立即巡抚云南,镇压土司安铨、凤朝文叛乱!
是的,广西叛乱还未彻底平息,云南土司又开始造反了。
欧阳重曾在云南担任按察副使,对云南情况比较熟悉,再加上杨廷和的提携,立即得到这个巡抚云南的差事。
案子无法再审下去,云南叛乱事态严重,欧阳重必须立即前往云南就职。他火速办完交接,在赴任途中,长江官船之上,写了一封长达数千字的奏疏:《抑棉疏》。
这封奏疏当中,欧阳重详细阐述地方情况,分析蒸汽机的兴起,带来的棉纺织业大兴。传统小手工业遭到破坏,棉田排斥粮田,粮价不断上升,小民早已苦不堪言。而蒸汽机所产的棉布,在国内早就供大于求,只能装船运往海外贩卖。
“棉布之利,尽归于商贾,而小民无所得。棉价愈高,棉田愈多;布价愈低,粮价愈高。江南多产之布,皆行销海外,便牟利甚巨,于九州之民何加焉?”
“灾异骤降,粮商居奇,粮价飞涨,小民终日劳碌无所食。以致饿殍遍地,人相食之,宛如末世。棉吃人耶?机器吃人耶?皆暴利吃人也!当抑棉抑商,请陛下加征棉课、商课……”
欧阳重还算比较有理智,知道不可能禁绝蒸汽机,但又必须抑制资本家的发展。他建议朝廷,对棉田提高赋税,再提高棉纱、棉布的一应商税,让资本家赚不到那么高的暴利,自然就能有效遏制粮田大量改为棉田,并且还能增加朝廷的税收。
杨廷和收到这封奏疏,拿到内阁讨论:“诸君以为何如?”
杨一清模棱两可道:“增税之事,当慎重而为。”
毛纪直接反对:“吾认为不可。”
“有何不可?”蒋冕却是支持的。
“还是暂时搁置不议吧。”王琼说道。
对于这件事,派系不起作用,杨党内部都有两种不同观点。
毛纪反对加征棉税,只因他是山东人,而山东就是产棉大省。毛纪自己家里就有棉田,宗族也有大量棉田,亲朋好友也多种棉花,他怎么可能支持加征棉税?
蒋冕则是广西人,那里商业气息不浓,纯粹从国计民生考虑,希望加征棉田赋税和棉布相关商税。
杨一清虽然祖籍云南,但家族早就定居镇江。镇江地处长江、大运河交通要道,是一个典型的商业航运城市,加不加棉税其实都无所谓,他只希望不要因为加税而闹出乱子。
王琼反对加征棉税,出发点就更简单,因为王渊是全国最大的棉布制造商,他怕支持加税会得罪了王渊这个御前红人。
至于杨廷和自己,其实是支持加税的,他在其中没有利益嘛。
但是,毛纪是杨廷和的心腹,强行加税会不会引来毛纪的反感呢?杨廷和对此不得不考虑,他首先想到的是团结党羽。
内阁对此意见各一,也不知是谁泄露的,这封奏疏的内容竟传出去,引起朝臣的强烈响应。
大量文臣,纷纷请求加征棉税,他们早就对“棉吃人”现象看不惯了!
还有居心叵测之徒,把矛头指向王渊,指向不断壮大的物理学派。
第513章.511【内政与外交】
万寿圣节,朱厚照三十六岁生日。
百官朝贺,皇帝回礼,赐下无数大明宝钞。
朝鲜、日本、安南、叶儿羌,四国使臣觐见,为大明皇帝庆祝生日,朱厚照依旧例赐宴番邦使节。
这是个很有意思的事情,最近几年,番邦朝贡使节越来越少。一方面,各国可直接在沿海做生意,为啥要到北京朝贡?另一方面,王渊担任礼部尚书之后,回赐物品非常抠门儿,几乎就等于平等交易,藩国使团还得自己贴路费。
万国来朝是别想了,朱厚照也慢慢明白道理。他是个不要脸皮的皇帝,而且渐渐受到王渊影响,不愿再做厚重赏赐的冤大头。
藩国宴席并不隆重,但也不寒碜,在王渊严厉整顿之后,至少没再出现冷菜剩饭。
翌日,王渊在礼部接见使节。
“安南下国使臣阮杰,拜见大明上国尚书!”阮杰规规矩矩磕头。
王渊没让这人站起来,而是说:“你递上的国书,我已经看过了。安南国王,真是主动禅位的?”
阮杰连忙说:“回禀王尚书,此事千真万确。泰王(前任国王)昏庸,军阀四起,叛乱遍地,安南百姓流离失所。泰王自知难以治国服众,于是就退位让贤,请大明上国封敕安南新王!”
王渊笑问:“我怎么听说,那位禅让的泰王,跟其母一起被逼死了?”
“绝无此事!”阮杰大惊,背心直冒冷汗。
王渊说道:“册封安南国王,还需从长计议,你且回去慢慢等着吧。”
阮杰硬着头皮说:“我国愿献上地图和户籍黄册。”
王渊说道:“那就献上来再说。”
这十年来,安南混乱无比。
先是武将兵变杀掉皇帝,另立傀儡。很快,这个傀儡皇帝,被武将的哥哥劫持杀害。一位宗室劫掠首都,再次拥立新帝。大臣不服新帝,投靠叛军,叛军攻占首都。
新帝号召勤王,胜利之后,两位勤王军阀互相打起来,从此开始了军阀混战的局面。
这次篡位的莫登庸,就是在一系列政变、兵变中脱颖而出,渐渐从皇帝那里掌控兵权,然后将提拔自己的皇帝给废了。另立新皇之后,又过数年,终于搞出“禅让”的把戏。
综合各方面来看,莫登庸类似于“减配版刘裕”,登基之后便开始改革兵制、田制、禄制和官制。但他的改革力度太大,引起既得利益者的反抗,一大批旧臣逃到哀牢试图反扑。
哀牢,就是老挝宣慰司,名义上属于大明国土。
如果用现代国家概念叙述,早在朱棣那会儿,大半个越南是中国的交趾省。而西南边境六宣慰司辖地,包括后世的缅甸中部和北部,老挝中部和北部,以及泰国的北部地区。
就拿老挝来说,虽然听调不听宣,但土司之间互相攻伐,经常找大明爸爸调停,云南沐家多次平息老挝叛乱。
阮杰小心翼翼退下,自知这次出使任务很难完成了,琢磨着如何给大明高官送银子。
没办法,莫登庸虽然自立为帝,也基本控制了安南局势,但必须获得大明的册封才行。
历史上,这货篡位被大明君臣发现,嘉靖直接派兵前往征讨,吓得莫登庸自缚前往边境请降。安南国,也降为安南都统使司,由大明属国变成大明属地,一直到明朝灭亡都是如此。
阮杰离开之后,火者哈喇被领进去,身边还跟着一个翻译。
火者哈喇跪拜道:“叶儿羌国使节哈喇,拜见大明国尚书阁下!”
王渊笑问:“你来求和的?”
火者哈喇说:“叶儿羌与大明,一向睦邻友好,希望贵国的西凉王能够息兵。”
王渊反问:“我怎么听说,贵国曾经多次侵犯大明西凉王辖地?”
火者哈喇说:“那都是误会,是叶儿羌国叛军所为。”
王渊说道:“你投交的国书,我已经看过了,具体如何处置,大明内阁自会商议。你且去鸿胪寺等消息吧。”
火者哈喇还想再说,王渊却直接闭门送客。
西凉王朱当沍,前些年过得喜忧参半。喜是人口越来越多,财货越来越足,毛纺织业与共同敌人(叶儿羌汗国)的存在,让周边部落跟他的联系非常紧密。忧的是叶儿羌汗国也迅速强大,不断攻击周边的非绿教势力。
连续十五年,朱当沍被叶儿羌汗国压着打,若非有戈壁天险阻挡,又在关键地方构筑城堡,西凉王早就被灭掉了。
眼见灭不掉西凉王,叶儿羌汗国便寻机西征。
首先,他们征讨自己国内,依附于自身的吉利吉斯人。
这些吉利吉斯人,曾经帮着赛依德建国,现在赛依德汗翻脸不认人,以征讨异教徒为借口悍然出兵。干掉国内异教徒之后,又让儿子西征国外异教徒,一直打到楚河流域。接着又挥师北上,击败草原上的瓦剌蒙古部落,其子拉失德获得“圣战者”称号。
随即,赛依德亲率两万五千骑兵,征讨蒙兀儿斯坦西部地区。半路得知乌兹别克汗王病死,立即改变进军方向,一路南下攻占马都、乌支根等城市。
但赛依德打得太远了,劳师远征之下,在安集延城大败而归。他的儿子在蒙兀儿斯坦,同样遭遇重创,被哈萨克人干得满头包。
被血腥屠杀的吉利吉斯人,趁机揭竿而起,一部分投靠哈萨克汗国,一部分投靠西凉王朱当沍。
朱当沍从吉利吉斯人口中得到消息,立即联合周边信佛的蒙古部落,统兵一万直扑阿克苏,攻占东察合台汗国的旧都,并派遣使者跟哈萨克汗国结盟。赛依德带着残兵回到喀什,面对朱当沍和哈萨克汗国的夹击,被迫承认朱当沍对阿克苏的占领。
就在去年,赛依德汗的儿子(已经新疆西北部和吉尔吉斯斯坦东部边境自立),又跟吉利吉斯人干起来。赛依德连忙前往救援,结果吉利吉斯人坚壁清野,只留下十万只绵羊没有撤走。赛依德汗继续追击,迎面撞上哈萨克和吉利吉斯的二十万人联军。
赛依德吓得连忙撤退,被二十万联军疯狂追击。等他撤回喀什葛尔,发现喀什城被朱当沍围住了,因为害怕被联军追上,立即调头向南逃遁。
此战,赛依德儿子的草场,被吉利吉斯人、哈萨克人瓜分。
朱当沍则攻占喀什葛尔,势力接近新中国的新疆西部边境。
而不可一世的叶儿羌汗国,只剩后世的和田、巴音郭楞地区,以及后世的巴基斯坦部分边境。他们无力再反攻,甚至出现内讧,害怕朱当沍再次出兵,只能遣使到北京请求休战。
休个屁的,朱当沍被叶儿羌汗国打压十五年,好不容易趁此机会翻身,王渊怎么可能帮着外人?
只要朱当沍灭掉叶儿羌汗国,就能统治三分之二个新疆。
王渊把安南、叶儿羌两国的国书,转程内阁进行商议,杨廷和立即召他去内阁议事,顺便谈谈是否加征棉税的事情。
第514章.512【荣誉内阁大学士】
从礼部去内阁,得绕圈进东华门,才是内阁的办公地点文渊阁。
王渊刚刚路过宗人府,就见一个小太监奔来。
小太监装作偶遇的样子,朝王渊躬身作揖,突然低声说:“王尚书,陛下晕厥了,差点坠入太液池。”
王渊立即加速赶路,直奔豹房而去,中途居然遇到杨廷和。
很显然,张永不但派人通知王渊,还派人通知了杨廷和。这死太监又在两头下注,谁也不得罪,反正他一把年纪了,只求安安稳稳混到退休。
出西华门,过御用监,来到太液池边,再过一道桥便是豹房。
“止步!”
豹房侍卫将王渊、杨廷和拦住。
杨廷和说道:“烦请禀报陛下,臣杨廷和有要事求见。”
豹房侍卫面无表情:“陛下说了,今天谁也不见。”
王渊拿出豹牌,递过去说:“有劳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