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大明春 第303节

 礼部尚书毛澄率先反对:“大统历乃诚意伯(刘伯温)所创,由太祖皇帝钦定,怎可贸然改之?”

 王渊手持笏板,不疾不徐道:“大统历沿用授时历,并无多大改动,至今岁差已有一天。毛先生身为礼部尚书,肩负祭祀之责,你祭祀的时间误差一天,难道就不怕宗庙先贤和山川神灵怪罪吗?”

 毛澄瞬间愕然,这事儿不该他反对,他应该鼎力支持才对。

 阁臣毛纪出列说:“颁布新历,劳民伤财,请陛下谨而慎之。”

 新历的颁布,并非说完就了事儿。就像后世更换市县级名称,所有的公函、公章、相关公司和机构,全都得跟着一起改名字。新历也一样,全国相关活动和文件都得改,民间的历书还得跟着改。

 并且,古代信息传播速度迟缓,有可能新历颁发一两年,许多偏僻山村还不知道。若是村里有个秀才,按照老历去参加乡试,躺客栈慢悠悠复习,搞错了一整天怎么办?

 王渊冷笑:“毛阁老明知历法有误,却阻挠新历颁布,放任礼部祭祀出错。究竟,是何居心?”

 毛纪反问:“王侍郎怎么肯定大统历就一定有误?”

 王渊笑道:“看来毛阁老不懂天文。东汉之时,天文官就已经发现,历法每沿用三百年左右,就会出现一天的误差。大统历沿用授时历,从授时历颁布至今,也差不多有三百年了吧。”

 “古人的说法就一定准吗?”毛纪还在嘴硬,主要是这玩意儿推行起来很麻烦,毛尚书不想劳民伤财、惊动百姓。

 传统官僚就是这样,一切都要求稳,最好一潭死水,整个社会都保持不变。

 王渊说道:“古人不一定准,但钦天监多年的观测,却肯定是准的。而且这部新历,是礼部郎中郑善夫,与钦天监官员,还有南北各地阴阳官,花了六年时间一起编订的。毛尚书的天文学识,难道比这么多阴阳官更高明?”

 毛纪默然,难以反驳。

 王渊又说:“而且我记得,毛阁老在做礼部尚书时,还因钦天监推算日食错误,上疏进行弹劾,导致钦天监正被罚俸三月。钦天监推算日食错误,便是由于历法岁差造成的。你不准别人修改历法,又要别人精准推算日食,这是不是有点强人所难了?”

 毛纪一言不发,直接回到自己的班次,他却是因为日食推算错误,把钦天监正弹劾的罚俸三月。

 没办法,每逢日食,都要提前准备,这跟礼仪有关。

 而且有明文记载,应该如此应对日食:“天子救日,置五麾,陈五兵、五鼓;诸侯置三麾,三兵、三鼓。大夫击柝。凡有声,皆阳事也,以厌阴气也。”

 这玩意儿得动用军队,并且由礼部进行安排。日食一旦推算错误,从皇帝到大臣再到小兵,全都得白忙活一场。毛纪当时担任礼部尚书,怎么可能不因此弹劾钦天监?

 王渊环顾大殿,朗声问道:“谁觉得祭祀山川社稷,就算错了一日也无妨,那就站出来跟我理论吧。”

 这大帽子扣下,还有谁敢反对?

 若是现在反对,今后出现天灾,那就不是皇帝的责任,而是反对修历者的责任。

 正德新历,就此顺利通过。

 而“分钟”概念,也随着新历推行全国。渐渐的,就连朝中重臣,都不问什么时辰了,而是问现在几时几分。

第470章.468【老杨又在算计】

 “当当当当当……”

 “咚咚咚咚咚……”

 五更天,钟声响起,继而是鼓声。随着钟鼓声响,天还未亮,城门开启,街衢开市。

 勤劳的小商贩,已经早起做准备。

 大户人家的仆役,也纷纷起床做活。如果家里有时钟,还可以趁着钟鼓楼报时,核对自家钟表是否走得准,不准的立即调整时针和分针。

 钟表这玩意儿,根本不用朝廷推广,至少在京城已经自动流行。

 不过每座城市的钟鼓楼,依旧还在兼用传统计时法,靠着日晷和漏刻测算时间。五更天谓之亮更,先敲钟后击鼓;一更天谓之定更,先击鼓后敲钟——即为晨钟暮鼓。

 既然没提前通知,那今日便无朝会,大臣们已经习惯了皇帝不上朝。他们一边劝谏皇帝勤政,一边美滋滋睡到天亮,反正责任都在皇帝身上,自己睡那么晚纯粹是被迫的。

 郑善夫在妻子的服侍下,穿衣洗漱完毕,精神抖擞的前往礼部办公。

 作为正德新历的主编者,他这段时间风光无限。虽然因为朝臣反对,没有直接晋升少詹事,却也兼任了左春坊左庶子,给自己镀上一层詹事府官员的金身。

 郑善夫来到办公室不久,礼部右侍郎王瓒便至。

 “王侍郎!”郑善夫立即起身问候。

 王瓒叮嘱说:“今春旱灾严重,又遇风霾(沙尘暴),内阁拟罢端午之庆,陛下检阅骠骑、龙船游宴等皆不再办。对此,礼部已经覆议认同。上谕,礼部挑选日期,督促百官斋戒,遣官祭告山川社稷。”

 郑善夫连忙拱手道:“在下立即去办。”

 郑善夫是礼部祠祭司郎中,在礼部各郎中里面排第二,正好负责各种祭祀活动。

 至于王瓒,已经当了好多年礼部右侍郎,王渊不在京城的时候,都是由王瓒代理左侍郎职位。

 王瓒离开之后,郑善夫立即忙活起来。他先测算黄道吉日,选定斋戒和祭祀日期,接着又挑选勋贵代皇帝主持祭祀。

 忙完这些,郑善夫感觉肚子有点饿,跑去礼部大堂看钟表,却已过了下午一点三十分。

 唤来礼部祠祭司主事,郑善夫刚要分配工作,突然感觉房子在摇晃。

 虽然只摇了很短时间,但郑善夫还是吓得脸色煞白。

 半年前南京地震,如今又北京地震。

 这玩意儿太邪乎了,新历刚刚颁布一个月,京城便接连遭遇沙尘暴和地震。定然给反对改历的官员,留下攻击新历的理由,王渊属于首当其冲者,而郑善夫则必然是背锅的。

 郑善夫连忙去找王渊,可王渊并不在礼部办公。

 王渊上午给太子讲课,下午被皇帝拉去游湖,郑善夫只能耐着性子苦等。他傍晚前往城西王宅,被请进去喝了一盏茶,终于等到王渊骑着马儿回家。

 “先生,今日地震了!”郑善夫道。

 王渊笑着说:“我知道,当时我正在跟陛下一起坐船游太液池。”

 郑善夫提醒道:“新历才刚颁布一个月啊。”

 “不必惊慌,”王渊安慰说,“半年前南京地震,现在又北京地震,必然是以前祭祀出错导致的。新历颁布之后还震,只是新历推行不力而已,督促各地官员认真执行即可。”

 “真没事?”郑善夫问。

 “有我顶着。”王渊笑道。

 接下来几日,弹劾奏章果然无数,大部分把矛头对准王渊,也有少部分逮着郑善夫开喷。

 王渊甘之如饴,郑善夫却如坐针毡,他哪里受过这种待遇啊?

 然后,屁事儿没有。就像王渊所说,颁布新历还地震,必然是新历推广不利的原因!

 ……

 杨宅。

 阁臣毛纪放下茶杯,问道:“新历大事,既遇地震,杨阁老为何不趁机发难?”

 杨廷和笑道:“王若虚圣眷正隆,便是逮到他真正的把柄,陛下估计也当什么都没发生。别说地震一次,就算京城地震十次,也无法伤及他分毫。既如此,为何要胡乱施为?”

 “伤不到王若虚,可以伤到郑善夫啊!”毛纪不解道。

 杨廷和摇头说:“一个礼部郎中,便是罢免了也无用,必然会招来王若虚反击。他在陛下面前说一句话,顶得上你我说一百句。今日唤你来,是想商量梁叔厚(梁储)的事。”

 毛纪问道:“梁阁老怎么了?”

 “病倒了,卧床不起。”杨廷和说。

 梁储已经七十四岁,本来就身体不好。前些日子地震,把这老家伙吓得摔了一跤,直接昏迷过去,醒来之后便半身瘫痪——中风。

 医生说只要好好调养,还有机会痊愈。

 梁储安养几日,果然有所好转,手臂已经可以抬起,让人扶着也勉强能走路。因此他封锁消息,只说偶然风寒,盼着过一两个月就能康复。

 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杨廷和很快收到确切消息。

 杨廷和说:“梁叔厚的病情,虽然有所好转,但多半难以再任阁臣。靳充遂(靳贵)也体弱多病,去年冬天数度请辞,都被陛下挽留在内阁。他若再犯病请辞,陛下恐怕也只能同意。”

 毛纪问道:“趁机推举阁臣?”

 杨廷和点头说:“蒋敬之(蒋冕)的资历足以入阁。”

 “那翰林院和制敕房?”毛纪问道。

 蒋冕现在执掌翰林院和制敕房,他一旦入阁,这些权利都得交出来。

 杨廷和眯眼笑道:“乔希大(乔宇)。”

 “怎能是他?”毛纪大惊。

 乔宇目前是南京兵部尚书,南京百官之首,士林威望非常高。但是,乔宇是杨一清的学生,还是李东阳的忘年交,完全跟杨廷和尿不到一个壶里。

 杨廷和解释道:“蒋敬之(蒋冕)若是入阁,我们已占到最大的便宜。若再推举自己人执掌翰林院和制敕房,不说朝臣反对,便是陛下都会心生忌惮。何不把杨应宁(杨一清)的学生,从南京调回来掌翰林院呢?此事,杨应宁必定同意。不论谁执掌翰林院,都不能是王若虚的人!”

 如今的朝堂局势,杨廷和根本无法一家独大。他靠着贬谪清田的陈雍,拉拢许多中间派的江西籍官员,现在又想着把杨一清拉过去。

 而且,乔宇是保守派,只论政治立场,反而跟杨廷和一致,跟老师杨一清没啥共同语言。

 杨廷和说道:“推举阁臣之事,你去安排一下。”

 杨廷和打得好算盘,梁储和靳贵都有病,眼看是当不了多久阁臣了。如果再拉蒋冕入阁,同时交好杨一清,那他基本上就能彻底掌控内阁。

第471章.469【机关算尽太聪明,不如陪皇帝钓鱼】

 梁储真不行了,七十多岁的人,还猛然遇到中风,不死也只剩下半条命。

 静养一个多月,还是无法正常走路,梁储彻底心灰意冷。他虽然胳膊勉强能动,写字却不慎方便,就连请辞奏疏都是让人代笔。

 如此情况,朱厚照也没法挽留,非常干脆的让梁储滚蛋。

 于是,阁臣靳贵,也趁机因病辞职,被皇帝再次挽留,顺便给他儿子和女婿升官。

 咱们金罍金公子,作为靳贵的女婿、王渊的好友,由此当上正四品大理寺右少卿。这货能力还是极强的,而且喜欢较真,纠正过许多冤假错案,可惜跟上司和同僚都关系不好,由此在大理寺的风评极差。

 金罍若是能更圆滑一些,有王渊和靳贵相助,估计早就升任左少卿之职。

 太液池。

 朱厚照最近迷上了钓鱼,经常拉王渊一起钓。这位老兄性格急躁,太监们怕他心情不好,于是每天都悄悄的撒米打窝,还买来许多大鲤鱼扔进池子里。

 又是一杆大货,朱厚照非常高兴,问道:“二郎觉得乔宇如何?”

 王渊回答:“不知,臣不认识此人。”

 朱厚照说:“乔宇有才干,但我不想让他掌制敕房。”

 王渊说道:“那就另择人选便是。”

 朱厚照冷笑:“但此人是杨廷和与杨一清联合推举的。”

 让蒋冕做阁臣,让乔宇执掌翰林院,是三年前皇帝与杨廷和的政治交易。但当时还未正式任命,乔宇突然来了一封奏疏,劝谏皇帝不要再御驾亲征,把朱厚照气得直接收回成命。

 朱厚照和乔宇,是在南京认识的。

 宁王谋反之时,乔宇坐镇南京,各方面都应对自如。朱厚照巡幸南京时,便把乔宇招来奏对,君臣二人相谈甚欢,皇帝遂有心提拔重用。

 结果因为劝谏奏疏,让朱厚照终于明白,乔宇跟石玠是同一类人。他当初提拔石玠,满以为可以通过石玠掌控户部,结果石玠却站在清流一边。后来又打算提拔乔宇,任命文书还没发出去,乔宇的劝谏奏疏就到京了。

 杨廷和选择推举乔宇,除了拉拢杨一清之外,也是因为发生过这档子事。如此,即便乔宇执掌制敕房,也不是跟皇帝一条心的。

 朱厚照说:“不如二郎也推举一人。”

 王渊想了想,答道:“林俊,林见素。”

 朱厚照居然毫无印象,问道:“此人是何来历?”

 王渊说道:“致仕左副都御使,正德四年启用,正德六年论平乱之功而请辞。曾平定江西匪患,也曾平定四川民乱。”

 朱厚照顿时发笑:“此人可用矣!”

 这就太有意思了,正德四年,刘瑾当权,林俊居然能被启用。正德六年底,李东阳掌权,但大部分事务交给杨廷和,而林俊偏偏选择在这种时候请辞。

 若为杨党,正德四年绝对启用不了。若为阉党,也熬不到正德六年,而且还是在立下平乱大功之后辞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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