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大明春 第304节

 其实,林俊也是清流,而且是清流中的实干派。

 林俊既厌恶太监,也不满李东阳和稀泥,更看不惯杨廷和拉帮结派。他平定江西匪乱,连封赏都不要,死活闹着辞职,就是被杨廷和安插心腹、排除异己的行为给恶心坏了。

 这个人如果执掌翰林院和制敕房,绝对没有杨党的好果子吃。至少,在翰林院任职的杨党,会被林俊视为攀附之徒,从而遭受到刻意打压。

 王渊又说:“宁王谋反之时,林见素得知消息,令家仆星夜奔驰三千里,送来他亲自铸造的佛郎机炮平乱。”

 “他还会铸炮?”朱厚照顿时更加满意。

 王渊笑道:“他还支持开海。”

 朱厚照说:“那便是此人了!”

 ……

 “什么,重新廷推?”杨廷和非常惊讶。

 司礼监派来的传旨太监说:“陛下对这次廷推不甚满意。”

 等太监离开,杨一清叹息道:“乔希大(乔宇)太过耿介,上次的劝谏奏疏已经忤逆了陛下。”

 杨廷和对此非常无语,蒋冕三年前就该入阁的,当时皇帝都已经答应了。就因为乔宇的一封奏疏,把事情全给搅黄了,这人咋就不知进退呢?

 历史上的乔宇更头铁,正德南巡时硬刚江彬,把江彬气得派杀手行刺,因南京守备太监王伟相救才得活命。嘉靖继位之后,他直接被招为吏部尚书,又跟皇帝闹起来。他明明不是杨党,并不抵制嘉靖认亲爹,却突然站在杨廷和那边,反对嘉靖启用张璁、桂萼、席书等人,认为这些人都是投机之徒。

 这货不愧是杨一清的学生,虽然政治理念不同,脾气却跟杨一清差不多。对事不对人,又坚持原则,而他的原则很多时候不咋地。

 既然皇帝不满意,那只有重新廷推了。

 然后,杨廷和非常郁闷的发现,陪推之人居然是跟他有矛盾的林俊。

 林俊作为候选人之一,消息刚刚公布,瞬间让清流中人欢呼。即便是杨廷和的“党羽”,很多也投票给林俊,林俊在清流中的威望,竟然不比杨廷和逊色多少。如果只比声誉,林俊甚至超过杨廷和!

 只因林俊的清流形象,堪称完美。人家在成化朝,就硬刚过权阉梁芳,被宪宗一怒之下贬为判官,当时杨廷和还在翰林院混日子呢。人家在弘治朝,就出手教训过宁王,还因此被宁王陷害受罚,那时杨廷和还在给朱厚照讲课呢。

 而且林俊立功无数,提拔过许多青年俊才,并且只论才干不论派系,哪像杨廷和一样排除异己?

 科道言官,更是将林俊视为偶像。因为林俊每次得罪皇帝、太监和权臣,被扔到地方都能立功升迁,无论是平乱还是治民都政绩累累。这是所有言官都想活成的样子,在中枢不畏强权,在地方经世济民。

 如今正三品以下的言官,还没资格参与廷推,但他们听说林俊是候选人,纷纷上疏请求皇帝把林俊召回来。

 朱厚照这才警醒,林俊居然是一群喷子的偶像,召回来之后不会给自己添堵吧?

 “岂有此理!”

 杨廷和这次是真失态了,回到家以后,一脚将太师椅踹翻。

 杨慎问道:“父亲何故如此?”

 杨廷和说:“林见素要回来了。”

 杨慎说道:“林见素之清誉,天下皆知;林见素之才干,海内俱闻。他能回朝,是一件大好事啊。”

 杨廷和说道:“林见素跟为父有嫌隙!”

 杨慎劝道:“父亲,君子和而不群,小人群而不和。父亲与林见素皆为君子,一点嫌隙而已,不必记在心上。”

 杨廷和更加郁闷:“说了你也不明白。”

 杨慎前几年辞职,现在已经复官,并且升为翰林院修撰。这厮的仕途也算不顺,又是回乡丁忧,又是患病休假,中途还辞职几年,到现在居然才混得一个王渊刚中状元时的官职。

 并且,杨慎虽然才华横溢,却毫无政治嗅觉,如今还保持着天真烂漫。

 杨廷和叹气道:“不论如何谋划,都抵不过佞臣一句话,我是争不过王若虚了。”

 杨慎居然帮着王渊说话:“父亲,王二郎并非佞臣。他在战场立功无数,都是冒死拼杀出来的。他开海虽然招惹非议,却让国库宽裕了许多。这两年督理马政,在辽南三卫置民政官,也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父亲今年已经六十五,而他王二郎才三十岁,又有什么化不开的矛盾。父亲若与王二郎联手,岂不相得益彰?等今后父亲致仕,王二郎再出任首辅,则为天下社稷之幸矣!”

 杨廷和都不知道该怎么跟儿子解释,只能慨叹道:“你呀,还是去吟诗唱词吧。”

 杨廷和为啥如此郁闷?

 他顺利把蒋冕送进内阁不假,翰林院却被跟他有矛盾的林俊掌控。

 并且,王琼入阁了,皇帝钦点的,朝臣们拦都拦不住。

 王琼之前可是牵连进江彬的案子,按道理没有一丝入阁的可能。但皇帝就是要让他入阁,并且亲自出来给江彬案定性,说王琼跟江彬没有任何瓜葛。

 王琼入阁之后,其心腹王宪接任兵部尚书,王渊的同党王瓒调任兵部左侍郎。

 现在,内阁大臣排名依次为:杨廷和、靳贵、杨一清、毛纪、蒋冕、王琼。

 六位阁臣,杨党占了三席,且靳贵多病不理事,杨廷和可谓已经掌控内阁。

 但这有啥用?

 制敕房和翰林院的林俊跟杨廷和有矛盾,吏部尚书廖纪是个不听话的,吏部左侍郎汪鋐是帝党。兵部尚书是王琼的心腹,兵部左侍郎王瓒是王渊的同党。户部尚书黄珂是王渊的岳父,仓场侍郎席书是王渊的座师。工部干脆就是王渊的后院。礼部尚书毛澄虽然是杨党,但早就被王渊联合王瓒给架空。

 堂堂内阁首辅杨廷和,如今竟然只能完全掌控刑部!

 王渊根本不需要去争什么,就如杨廷和说的那样,再怎么谋划也抵不过佞臣一句话。

 只能控制内阁,无法控制六部,那等于屁用都没有。还不如把蒋冕留在制敕房和翰林院呢,至少还能提携后进庶吉士,杨廷和费尽心机让蒋冕入阁,结果把翰林院的权柄也丢了。

 更恶心的是,杨廷和还不能像张居正那样,利用科道言官来架空六部。

 首先他没有皇帝的支持,科道言官不会那么听话。其次,都察院的大佬当中,只有一个彭泽是杨党,其他的都不用看杨廷和脸色。另外,六科那些小年轻,都把即将回京的林俊视为偶像,估计还会反过头来攻击杨廷和。

 杨廷和猛然发现,他把蒋冕抬进内阁,竟然让自己的权柄瞬间缩水。

 王渊啥都没做,只负责陪皇帝钓鱼聊天而已。

第472章.470【心学大兴】

 三十八岁的聂豹,恭恭敬敬给王渊行礼:“拜见师兄!”

 “文蔚兄年长,不必如此拘礼,”王渊回礼作揖,拉着聂豹入座,“老师身体可好?”

 聂豹说道:“偶尔犯病,大致无虞。”

 王渊笑道:“文蔚兄在华亭,做事真真漂亮,今年考满全国第一!”

 聂豹谦虚道:“不过是践行心学而已。”

 聂豹乃正德十二年进士,授华亭知县。刚刚上任,就遇百年大旱,华亭县颗粒无收。

 他首先对皂吏开刀,迅速摆平那些积年老吏。接着又拿文吏开刀,追回贪墨税银一万八千六百两、米五千六百余石,那文吏在朝中有亲戚做一品大员,却被聂豹带着几个皂吏拿下。

 有钱有粮,聂豹立即开始赈灾。同时清查县内庙田,把和尚侵占的良田,分配给无家可归的灾民,逼着和尚们帮忙赈灾。

 接着,聂豹又拉拢当地士绅,说服士绅也出粮赈灾。徐阶就是那时认识聂豹的,并跟随聂豹研习心学,成为没有正式入门的王阳明再传弟子。

 赈灾完毕,聂豹整顿吏治,定下各种规矩,并以身作则遵守,华亭官吏竟无人敢犯。

 聂豹在华亭当了六年知县,疏通水渠三万多条,修复废塘一万两千多口。由此彻底解决县内缺水问题,粮食产量大增,并且废除苛捐杂税,几年时间共有三千两百多户逃户(上万人)主动回乡安居。

 如此恐怖的政绩,谁都别想压住,这次考满被评为全国第一。

 “朝廷对文蔚兄的安排,可有定下?”王渊问道。

 聂豹回答:“已经定下,廖尚书亲自指派,令在下巡按福建。”

 知县是正七品,巡按御史还是正七品,看似聂豹只是被平调而已,其实已经入了吏部大佬的法眼。

 众所周知,总督和巡抚很牛逼,却被小小的巡按御史牵制。而且朝廷明文规定,地方科举、处决重刑、审理冤案、参(弹劾)拔(提拔)官吏、纪(记录)验(验证)功赏,这些事情督抚都不得插手,全是巡按御史的职权范围。

 王渊担任浙江总督时,就被浙江巡按御史恶心过好几次,不过他们又因惩治溺婴而握手言和了。

 从知县直接变成巡按御史,聂豹已然一飞冲天,下次升职很可能是知府!

 王渊点头道:“廖尚书为政,一向对事不对人,也不问出身和派系。很可能是文蔚兄考满全国第一,把廖尚书也惊动了,亲自跟户部和都察院联络,任命你为福建巡按御史。”

 总督、巡抚和巡按御史,本职往往隶属于都察院。但在挑选官员的时候,却以吏部的意见为主。比如任命湖广巡抚,吏部跟户部商量着办;如果是辽东巡抚,吏部需跟兵部商量着办。若有意见分歧,由吏部发起并主持廷推,最后交给皇帝来定夺。

 聂豹笑道:“无论担任何职,不过‘忠君爱民’四字而已。心即理也,此心无私欲之弊,即是天理,不须外面添一分。以此纯乎天理之心,发之事父便是孝,发之事君便是忠,发之交友便是信,发之治民便是仁。”

 王渊赞道:“文蔚兄深得心学三昧矣。”

 聂豹连忙说:“略知皮毛而已。”

 两人又闲聊一番,便结伴前往城南物理学院。

 邹守益、方献夫等心学传人,都已经在京城安顿下来。只不过,邹守益当上了翰林院检讨,而方献夫还慢慢等着补缺。他们在京城开堂讲学,传播心学大道,有时在街上讲,有时也借物理学派的讲堂。

 此时此刻,讲堂内外聚集数百人,有物理学派弟子,也有被吸引过来的普通读书人。

 邹守益站在台上说:“良知者,虚无定体,又无所不包;它知善去恶,而自然流行。良知,既虚无又自然而发,常寂常感,常寂常明,没有动静之分。因其充分完备,故以人力加损之,皆非良知的本来面目……如何致良知?吾师阳明公曾言,应当有戒慎恐惧之功。我认为,阳明公的戒慎恐惧,便跟程朱二贤的主敬、持敬、居敬是一个道理,都是为了存天理、灭人欲……”

 听到这里,聂豹瞬间皱起眉头,他觉得邹守益在曲解阳明心学。

 又认真听了片刻,聂豹都懒得过去辩解,直接选择跟王渊辞别离去。

 明代中期的阳明心学,虽然流派众多,却被后世研究者归为三派,即:王门左派、王门右派和王门传统派(日本研究者则分为:归寂派、修证派和现成派)。

 王门左派以泰州学派为主,创始人是王艮。

 为啥叫左派?因为太激进。民用即为道,对老百姓有利的就是道,每个人只需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是在践行大道利国利民,就连商贾合法经商都是在践道。

 而王门右派以归寂派为主,聂豹正是代表人物之一,只不过他目前还没开宗立派。

 聂豹认为,天理应在寂灭静虚中寻找。他这派是要做圣人的,吾日三省吾身,修身治国平天下。认为匡扶社稷、救济万民,只有士大夫能做到,每个士大夫都应该修身持正,先约束自己,再去感化别人。

 至于王门传统派,代表人物即为邹守益。他们首先承认程朱理学,再于理学基础上发展心学,相当于对程朱理学的改良。

 右派遇到传统派讲学,能听得进去才怪了!

 历史上,心学发展到晚明,又出现一个修正派(东林派)。东林派跟王门右派的思想非常接近,都是“尊德性”。只不过嘛,实际操作当中,很多东林派都是让别人“尊德性”,自己有德无德就很难说了。而以聂豹为代表的王门右派,是自己践行道德,再去感化万民。

 至于王门左派,后来发展出“狂禅派”和“实学派”。

 狂禅派,似儒非儒,似禅非禅,主张打破一切桎梏,扫除一切道理束缚,这样才能回归“天理”的本来面目。即,追求思想大解放。

 实学派,则非常有意思。厌弃从汉代到明代所有儒学套路,只遵从孔孟的原始思想,主张兼容并包,学习西方先进科学技术。比如跟利玛窦一起翻译《几何原本》的徐光启,严格来说就属于王门心学之实学派。另外,张居正和海瑞,也是实学派的代表人物。这派发展到明末,核心理论即:解放思想,舍虚求实,一切归于实践和实用,并且反对阳明心学(其实是反对走向务虚的心学)。

 可惜,在晚明诸多心学流派当中,官场以东林派占上风,实学派的朝政影响力没那么大。

 直到满清入关,明代百花齐放的大思潮,被扼住脖子直接宣告死亡,鸦片战争之后才终于开始复苏。

 为啥把王阳明奉为圣人,看以上叙述就知道了。他的心学思想,影响了整个明朝的中后期,从官场到民间的各种思潮,全是阳明心学的变种和分支。

 聂豹离开了,王渊继续听讲,听着听着也走人。

 邹守益的心学思想,实在太过传统,啥事儿都往程朱理学上套。物理学派虽然也篡改程朱理学,但都把朱熹当工具人,而邹守益则是真把朱熹奉为圣贤。

 但是,思想相对保守的士子,还就吃邹守益这一套!

 邹守益回京只一个多月,正式收徒就有十多个,另有数十人定期跑来听他讲学。

 方献夫讲学刚好跟邹守益相反,这位老兄直接狂踩朱熹,把朱熹贬得一无是处。他推崇孟子,“知本”是方献夫的核心思想,格物致知是为了体察万物之本,用来探求自己的本心,再将自己的本心与圣人之心契合。

 一些不喜欢研究数学物理,又不咋待见朱熹的士子,纷纷拜入方献夫门下为徒。

 这两位虽然核心理论迥异,却都认同致良知、知行合一。再加上在京城发展多年的物理学派,北直隶士子居然张口闭口谈心学,已经成了一种学术潮流时尚,导致下一届顺天府乡试,出现大量阐述心学的应试文章。

 心学门徒都不隐藏了,考得中就考,考不中拉倒,反正写文章时要痛快!

 南方数省的乡试,也有这种情况。搞得许多老学究主考官,在阅卷完毕之后,专门跑去问心学是啥,咋到处都有“致良知”、“知行合一”等字眼?

 心学,蛰伏十余年,已经开始大兴!

第473章.471【林见素】

 心学在京城的突然发力,顿时惊动了思想守旧派。

 非常奇怪的是,杨廷和虽然喜欢排除异己,在学术上却显得非常大度。

首节上一节304/514下一节尾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