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汉直接瘫坐在地,突然又跳起来,指着王渊大喊:“我祖父是状元,我李家在朝中门生故吏无数,杭州望族皆为我李氏姻亲,你不能就这样把我流放了!”
王渊看向众人:“你们要为他说情吗?”
无人应答,就连钱塘李氏的长房、二房都闭口不言。连浙江镇守太监都滚了,谁再敢跳出来揽事儿,不是自己找死吗?
李伯汉见没人帮他说话,又歇斯底里道:“我是廪生,我有功名的,我有功名的……”
王渊一脚将其踹倒:“朝廷法令只说,官员溺婴者上报朝廷处理。你只有功名,没有官身,按制当流放充军。”
“我我……我不服,浙江溺婴之人,又非只我一个,凭什么只来我李家抓人!”李伯汉已经完全失去理智,什么话都往外吐,在场之人很想把他掐死。
王渊冷笑道:“都知道我在严查溺婴恶俗,和尚道士们搞出那么大动静,你居然还敢顶风作案。自作孽,不可活!”
李伯汉爬到王渊面前,抱着王渊的腿,哭嚎大叫:“王总制,你饶我一命吧,我下次定然不敢了。求求你,饶我一命吧,我爹就在贵州当官,他一定在贵州关照王家……”
众人听到这话,俱皆摇头不已。
常伦带着县衙皂吏,将李伯汉拖出去审问,而王渊也开始了真正的表演。
只见王渊望着女婴尸体,突然双膝跪地,磕头拜道:“天妃娘娘在上,本督来迟一步,还望娘娘恕罪!”
第334章.334【杭州治世】
那里只有一具婴尸,堂堂浙江总督,居然跪下去自言自语。
王绍、徐蕃等官员若有所思,少数官员和士绅则半信半疑,毕竟这时的人们很多都相信鬼神存在。
一个张姓士绅忍不住问:“王总……”
“噤声!”袁达低声呵斥。
此人立即闭嘴,其余官绅也不敢再言语。
只见王渊对着婴尸上方的空气说:“天妃娘娘慈悲,但这等滔天罪行,国法难容,必须严惩!”
说完这句,王渊凝视前方,似在倾听冥冥之中的某种声音。
稍许,王渊又对着空气说:“李府女眷亦不能轻饶,特别是李伯汉之妻杜氏。亲生骨肉被家仆抱去溺死,她作为母亲竟不加阻止,她有何颜面求得宽恕?”
又是一阵沉默,王渊似在等待天妃说话。
果然,王渊很快又说:“天妃娘娘容禀,杜氏虽受丈夫所迫,于情可谅,但于法难容。法为国之根基,若不能违法必究,则朝廷威信何在?娘娘说,只论主犯,放过李府男女仆人,本督亦不敢苟同。这些家仆虽不能阻止主人行事,但本督既然宣布严惩溺婴,他们就该悄悄报告总督府。一家哭,何如一路哭?”
又是一阵死寂。
王渊突然对着空气磕头:“天妃娘娘英明,本督当送你元神归位。”
便见王渊站起来,走到婴尸跟前,从怀里掏出一张符箓,结印念咒:“太上台星,应变无停。护法诸王,保卫诵经。八方威神,助我扶魂。元神归位,道炁长存。急急如律令,敕!”
王渊的手印猛然变化,在符纸上搓了一下,那符箓立即无火自燃。
无论官民,在场之人全被吓到,郑仵作更是直接扑到地上磕头。
王渊的手指被灼烧了一下,疼得连忙丢掉符箓,若无其事的说:“不必跪拜,天妃元神已经走了。”
一个陈姓士绅问:“王总督,刚才天妃真的在此?”
王渊纠正道:“不是天妃,是天妃的一缕元神。本督幼时在山中随异人学艺,开得天眼可沟通神明。昨日,天妃元神托梦,说她转世历劫,降生民间却被现世父母所溺,请本督帮忙送她的元神归位。”
这番鬼话,众官绅半信半疑,但也有几个深信不疑。
有人惊道:“李家所溺女婴,竟是天妃转世?”
王渊点头说:“正是,天妃历劫降生,投胎之家必定十世富贵,说不定李氏还能再出一个状元。但是,李伯汉竟将自己的女儿溺死了,导致天妃一缕元神被束缚在此,只能托梦给本督帮她元神归位。”
“天妃神威如狱,她的元神也能被束缚?”又有人捧哏。
王渊解释说:“须知,溺婴为大恶,端的凶残无比。寻常女鬼投胎,若被父母溺死,将永世不得超生,化为厉鬼一直长留家宅。便是天妃的一缕元神投胎,被父母溺死也会束缚于所葬之地。若无本督护法送行,天妃元神至少要七七四十九年才能自行归位。”
这番说辞,把不少人搞得难分真假。
主要是刚才符箓自燃挺神奇,王渊又装腔作势,一看就像有真法力的高人。再加上王渊十多岁中状元,剿匪破贼,兴师灭国,文武双全,本身的经历就带有传奇性质。
两相结合起来,众人皆暗暗思忖:这个总督,怕真的身具异术,有沟通神明之威能!
王绍、原轩和徐蕃,三人都是官场老油条,自然不可能被王渊的装神弄鬼唬住。但他们不敢说话,更不敢拆穿,只能装作今天啥都没看到。
“本督作法颇为疲惫,须得安心静养几日,诸位告辞!”王渊装了逼就跑。
众人面面相觑,也各自散了。
女婴尸体,自有官府带走,暂时作为物证,过两日烧成骨灰送去寺观安放。
郑仵作常年跟死人打交道,本来就非常迷信,平日里各种求神拜佛。他留下来配合审理案件,大半夜才回到家中,妻子杨氏问他是不是李家被抄了。
“没有抄家,”郑仵作说,“王总督办事有章法,朝廷规定溺婴充军,李家肯定要被充军一大批。府上那些女眷,也有好多要被打入乐籍送去教坊司。”
杨氏啧啧感叹:“王总督真是厉害。”
郑仵作一边泡脚一边说:“何止厉害!我跟你说,这次李家溺死的女婴,乃是天妃一缕元神转世。你说为何李家溺婴被逮个正着?那是天妃娘娘托梦给王总督,请王总督帮她元神归位。”
“净瞎说,”杨氏好笑道,“前些日子,你还随王总督去了一趟余杭黄家,那次难道也是天妃托梦?”
郑仵作数落道:“你这妇人知道个甚?前日里去黄家,那是有人揭发黄家溺女,王总督去了发现是诬告。这回真真是天妃托梦,王总督还随身带着灵符呢!”
“灵符?”杨氏来劲了。
郑仵作颇为夸张地说:“当时天妃的元神魂魄,从女婴身上飞出,与王总督说道片刻。王总督拿出灵符,捏了法印,念了咒语,灵符一下子就燃起来,屋子里仙乐阵阵,神光到处闪着。你别不信,屋里当时有好多人,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
杨氏惊道:“王总督还会作法念咒?”
郑仵作说:“王总督十多岁就中状元,上马杀贼无数,你当是怎么来的?人家从小就学异术,开了天眼,能通四方鬼神。你也听说过,王总督带着两百士卒,就把万余贼寇给杀败了,这是常人能做到的事?王总督定然招来神灵护佑,麾下兵士个个刀枪不入,这才能说得通!”
“这怕是真的,不然两百官军咋能杀败一万多贼兵?”杨氏瞬间就信了。
郑仵作又煞有介事地说:“我听王总督从京城来到的火铳兵讲,那舟山的海盗,也是被王总督招降的。而且是王总督独自一人,踩着竹竿从杭州一直飘到宁波,把那些海盗吓得当场就跪下求饶。那些海盗逍遥几十年,官府都剿不灭,王总督一去就降了,不是有神灵相助怎办得到?”
杨氏猜测道:“王总督定是天上哪个星宿下凡。”
“那当然,还用你说?状元公都是文曲星下凡。”郑仵作笑道。
杨氏眼珠子一转,说道:“先生说咱家大郎是读书种子,你跟着王总督办事,有没有弄来什么物事?”
郑仵作从怀里掏出一个茶碗,得意道:“这是王总督喝过的茶碗,沾着文曲星的灵气,我悄悄顺回来的。从明日起,你用这碗给大郎泡茶喝,让他每天沾沾灵气,说不定能考上进士呢。”
杨氏嗔道:“这等好物什,你怎现在才拿出来?快快放好,别给摔坏了!”
郑仵作突然表情严肃,告诫道:“你回娘家说一声,让他们那边别再溺女了。王总督说,溺婴会化作厉鬼,永世不得超生,只能一直留在父母家里作祟。”
“我省得,明日便去说。”杨氏道。
翌日,杨氏回到娘家,又是一番添油加醋,几天之后左邻右舍就传遍了。
县衙那边,传播速度更快,传到街头已经演化出好几个版本。
不仅如此,还有人暗中推波助澜,进行有计划、有规模的宣传。杭州本就是商业城市,南来北往的旅客众多,这些故事迅速随着商贾往南北各省传开。
平民之家或许还看不出什么效果,但杭州府数县的士绅豪商,却立即不敢干出溺婴之事,纯粹是被王渊连骗带吓给唬住了。
李伯汉并没有被抄家,但是李家被充军二十四人(男性),被打入教坊司二十七人(女性)。他这一房算是完蛋了,只剩下在贵州当官的李万清,看那样子也不能再生儿子。
甚至李万清的妻子,李伯汉的母亲,也被打入教坊司。
这位官家太太已四十多岁,因为没有诰身,直接被常伦依法严惩。而且那个岁数,无法以色娱人,只能在教坊司做些浆洗缝补的杂活。
此举吓得杭州士绅噤若寒蝉,再无人敢触王总督的霉头,包括常伦都打出了赫赫官威。
左近但凡有钱有势的人家,随时派人在总督府打听。一旦发现总督颁布新的政令,就算不鼎力支持,也必然乖乖藏好不唱反调。
开玩笑!
李状元才死几年,第三房嫡孙就被充军了,三房的儿媳和孙媳还扔去教坊司,这王总督啥事干不出来?
连带着,各大寺院的送子观音怒目像,修建速度都瞬间快了起来。士绅豪族纷纷捐赠善款,帮着寺庙建观音像,积累功德的同时还能讨好王总督,可谓一举两得。
浙江镇守太监王堂,吓得直接吃斋念佛,不敢再派出爪牙敛财害民,就怕王总督抽风把他也给办了。
一时间,杭州府秩序井然。官员清廉,豪族慈善,百姓守法,一片欣欣向荣的治世景象!
年底的时候,王总督说要在杭州建什么专科学校,瞬间就获得一千多两捐款。士绅豪商们捐资助学的善心,让总督大人非常感动。
其实吧,杭州府的士绅豪商,更想捐款给王渊买官。
可惜他们没那个本事,王渊已经是兵部右侍郎,再升根本不是钱财能够办到的。
第335章.335【改革田税】
杭州城,望潮楼。
分治府城的两位知县,此刻正坐在一起喝酒。
同年进士,又同在一城做知县,常伦和桂萼的交情愈发深厚。
“明卿兄,我打算开年之后,清查仁和县官田。”桂萼喝着酒突然来一句。
常伦愣了愣,说道:“此事殊为不易。”
桂萼笑道:“困难就不去做,这官当得有什么意思?你看咱们王总督,整顿钞关、建港开海、惩治溺婴,哪件事不是得罪一堆人?菩萨心肠,霹雳手段,才换来这杭州大治。”
常伦提醒道:“清理官田,比开海还困难百倍!”
桂萼飒然一笑:“若非我职权不够,定把军田也一并清理了。之前几个月一直没动手,是怕坏了总督的开海之策,现在总督把杭州士绅打压得服服贴贴,正是清理官田的大好时机。”
浙江跟南直隶一样,官田遍地都是,如今已被侵吞过半。
就拿南直隶的江阴徐家来说,其遗孀杨氏想把女儿嫁给王渊做妾,允诺的嫁妆就有“官山十亩”。官山与官田一样,都属于朝廷所有,徐家不但将官山侵占,还敢堂而皇之的用来做女儿陪嫁品。
明代官田,不承担徭役,但赋税非常重,而且还各地不同。
一般而言,官田的赋税,是私田的三倍左右。但据《姑苏志》记载,朱元璋统治时期,苏州官田赋额“七斗三升”,而私田赋额只有“五升”,两者相差十三倍有余!
在洪武、永乐两朝,因为徭役繁多,且吏治相对较好。因此许多自耕农,纷纷把私田投献给朝廷,将自己变成官田的佃户,以此来逃脱繁重的徭役。
朱棣一死,吏治迅速败坏,苛捐杂税繁多,官田的重税就难以承受了。
有鉴于此,宣德年间在江南推行“平米法”,官田和私田的赋税,跟正米一起征收。且不用自己运粮,只需承担一定损耗,折成银钱或物品,由官府进行统一征收。
非常好的便民政策,却成功把百姓坑得家破人亡。
到正德年间,“平米法”已被官吏们玩出花来。“加耗”理由五花八门,苛捐杂税多达上千种,粮食折成钱物也有空子可钻,老百姓的日子比税收改革之前更加困难。
并且,这个政策还带来其他负面影响,即官田和私田的界限愈发模糊。
好多官田,并非豪绅强行霸占,而是被负担不起田税的佃户违法卖掉。这导致官田停留在官府鱼鳞册上,佃户必须每年继续缴纳重税。但实际又在豪绅手中,佃户照常耕种,并同时给豪绅交租,而豪绅则只收租子不交税。
佃户当然交不起双份儿,于是官府那边的重税欠着,只交田租给豪绅。
这种现象太普遍,导致官府都没法强逼佃户纳税,于是让粮长负责包干。粮长被逼得家破人亡之后,官田赋税继续欠着,每过几年朝廷都会下令免除,这种现象在史书里就一句话:皇帝免除某地X年至X年逋赋。
放眼整个浙江,杭州又是官田被侵占最多的地方!
常伦思虑道:“子实兄,就算清查官田,若不改革税法,几年之后就会恢复原样。”
桂萼笑道:“所以我在清查官田的同时,想把税法也一并改了。”
“如何改?”常伦问道。
桂萼说:“官民一则。”
常伦顿时来了兴趣,问道:“且详细道来!”
桂萼解释说:“丈量全县土地,重制鱼鳞册,不分官田民田,不分肥田瘦田,按全年应征钱粮平均摊派。里甲银、均徭银,皆并入其中征收,除此之外不得再征苛捐杂税。粮米折银定额,平(中等)米一石折银五钱,粮价上涨也不许更改!”
“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