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大明春 第216节

 倪家当初下聘,就曾轰动全城,那聘礼一箱一箱的往虞家抬。

 今天的婚礼同样广受关注,迎亲队伍从虞家回来,直接变长了两倍有余。其中有上百人,专门为新娘子挑抬嫁妆。这还只是明面上的嫁妆,田契、房契什么的,装在箱子里并不显眼。

 敲敲打打,好不热闹,杭州百姓沿街观看。

 就在新娘子即将拜堂时,倪家突然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负责迎宾的,是倪家长房次子倪冲,见到王渊和袁达到来,立即点头哈腰上前迎接:“斗胆送了请柬,没想到王总制真的大驾光临。快请进,快快请进!”

 王渊笑道:“袁二,送礼!”

 倪冲连忙赔笑说:“王总制客气了,您能来便是天大面子,再送礼真是折煞倪家。”

 王渊依旧保持微笑:“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袁达身上两把刀,一把刀悬在腰间,怀里还斜抱着一把野太刀。

 野太刀的刀身就有一米四五长,再加上刀柄,长度超过一米八,抱在怀里吸睛无比!

 王渊话音刚落,袁达就把礼物送过去,那是一张非常精美的纸。

 司礼以为这是礼单,一边将纸拆开,一边大声喊道:“兵部右侍郎、浙江总督王公讳渊,赠礼……赠礼……”

 倪冲非常不高兴,呵斥道:“吞吞吐吐做什么,一个礼单都念不利索!”

 司礼硬着头皮过来,低声说:“二爷,王总督赠礼……官府告示一张。”

 倪冲面色剧变,讨饶道:“王总制,今日倪家娶亲,有什么误会,能否改日再说?”

 “误会吗?”

 王渊笑道:“你且念念,告示第一条是什么?”

 倪冲口干舌燥道:“婚丧嫁娶,不得违制。”

 王渊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我在告示里,倡导朴素,鼓励节俭。你们倪、虞两家结亲,嫁妆挑夫都快排一里地了,是专门跟本督唱反调吗?当然,这只是倡导而已,并非强制命令。你们真要大操大办,本督还真管不了。但是,嫁娶违制我总能管吧?”

 大冷的天,倪冲额头冒汗,慌忙说:“并无违制,并无违制。”

 “有没有违制,你们自己心里清楚,”王渊板着脸说,“再给倪家最后的机会,若有违制之处,立即给我全部改正!”

 “真没有违制。”倪冲哭丧着脸。

 新娘子都快要拜堂了,难道送回娘家重新换一套衣服?不吉利啊!

 王渊冷笑:“那就是给脸不要脸了,袁二,随我去婚堂看看。”

 总督行事,倪家上下,根本不敢阻拦。

 此事迅速传遍倪府内外,老百姓纷纷聚在门口看热闹,宴请的宾客也闻讯过来瞧个究竟。

 杭州市舶司提督金献民,也是婚宴宾客之一,飞快跑来拦住:“王总制,给老朽一个面子,今天暂且不要闹出事来。”

 王渊拱手道:“金提督,你自到任以来,一直都配合开海事务,在下是心存感激的。但今日之事,你最好还是不要管!”

 金献民竟露出哀求之意:“王总制,青溪公(倪岳)于我有提携之恩。他老人家刚正不阿,清廉无双,子孙不该当此大祸。”

 “青溪公之清名,我也有所耳闻,”王渊说道,“今日前来,便是替青溪公收拾不肖子孙,免得他老人家在泉下无法瞑目。”

 “这……”金献民欲言又止。

 左右布政使今天没来,但左右参政和杭州知府却来了。此刻都站得老远,不敢过来多嘴,生怕平白沾上一身腥。

 王渊带着袁达,直奔婚堂而去。

 家仆早就飞奔过去报信,连滚带爬扑进婚堂:“老爷,老爷,不好了!”

 倪氏族长倪川,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子,也是今天新郎的祖父。他握着拐杖呵斥:“今日大喜,不许说忌讳话!”

 家仆把告示递过去:“王总督来了,这是他送的礼。”

 倪川看了告示面色大变,忙问:“他人在何处?”

 “已经快过来了!”家仆说。

 倪川立即拄着拐杖,快步朝门外走去,其他人也跟着走,只剩一对新人在那儿傻站着。

 不多时,王渊带着袁达过来。

 倪川见到袁达身上的两把刀,顿时脸色更难看,上前见礼说:“王总制大驾光临,老朽有失远迎,还请赎罪!”

 王渊笑道:“你不用请我赎罪,应该请倪家过世的尊长赎罪。”

 倪川说道:“老朽昏聩,还请王总制明言。”

 王渊早就做足了准备,当即说:“青溪公乃一代名臣,开言路,宽赋役,慎刑罚,黜奸贪,进忠直,汰冗员,停斋醮,省营造,止滥赏,于国有功,于民有惠,吾深为佩服。”

 倪川挤出笑容:“先父功绩卓著,我等不肖子孙汗颜,竟再无进士继承其遗志。”

 王渊笑道:“我听说,青溪公留给东冈公的遗憾,是‘平生家学君须记,只把清忠守一官’。”

 倪川赔笑道:“这也是倪氏的家训。”

 王渊又说:“东冈公我也很佩服,九年前他病逝于赴任途中。听说当地官员为他收殓时,竟身无长物,清廉至此,可敬可叹!”

 倪川连忙说:“叔父一生为官清正,不肖子孙自当遵从。”

 “锵!”

 王渊突然回身,从袁达怀里拔出野太刀,大喝道:“你叔父才死九年,倪家就已这般‘清廉’了吗?一个婚礼,闹得满城轰动,迎亲队伍排了半个杭州城。给我让开!”

 刀光闪烁,倪川吓得连连后退。

 王渊执刀逼开众人,径直走入婚堂,用刀脊挑起新娘的盖头,吓得新娘惊慌大叫。

 王渊盯着新娘说:“倪家的屋宅违制,我今日就不说了。我在告示里,劝浙江官民厉行节俭,你家娶亲大操大办我也拦不住。我还在告示里说,婚丧嫁娶不得违制,这总该听话吧?哼哼,凤冠霞帔。虞家是在嫁皇妃呢,还是倪氏家中有皇帝?”

 这话说得极重,就差直接指出倪氏谋反了。

 倪川噗通跪在地上,解释道:“王总制,那是雀冠,并非凤冠。”

 王渊大怒:“是凤是雀我都辨不清,你当本督是瞎子吗?”

 明代新娘子出嫁的行头,都可以称为“凤冠霞帔”,但那只是图吉利的说法,真正的凤冠霞帔只有皇后和皇妃能够穿戴。

 但到了明代中期,好多士绅富豪之家,婚嫁都用真正的凤冠霞帔。

 王渊又说:“我便依你的说法是雀冠,但霞帔总不会再认错吧?这新娘子可有诰命在身?若无诰命,谁给她的胆子,竟敢穿着霞帔拜堂!她若想做皇妃,本督立即送她去京城!”

 新娘子瞬间晕倒,旁人乱成一团。

 倪川把王渊恨得要死,却只能讨饶:“请王总制给条活路。”

 “活路早就给你了,自己去看告示,”王渊把野太刀插回鞘中,“要么被抄家论罪,要么把虞家的嫁妆退回去九成,再让新娘子换一身衣服重新拜堂!浙江婚嫁奢靡之风,便是你等士绅豪商带起来的,不知搞得多少平民家庭难以娶亲嫁女。这股风气,该杀一杀!”

 倪川总算舒了口气,整个人瘫在地上,跪地磕头道:“多谢王总制开恩。”

 王渊知道,这样是刹不住奢靡之风的,他顶多也就能在杭州城里管一管,出了杭州城他也管不过来啊。

 但这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要做的是转变观念,破除那些封建迷信。

第328章.328【打着红旗反红旗】

 “王总制真干臣也!”唐凤仪拍手大赞。

 同样的手段,用于开海是飞扬跋扈,用于打压奢靡风气便是干臣。唐御史的双标玩得很溜,而且他似乎还没意识到这点,逢人便夸王渊干得漂亮!

 倪家当即退还九成嫁妆,虞氏回娘家重嫁一遍。

 紧接着,虞家宣布支持总督,从此要以节俭持家,主动退还倪家九成聘礼。

 不仅如此,倪、虞两家纷纷拆除宅第违制之处,两族子弟出门皆身穿葛衣。虞家在杭州创建的诗社,举办文会之时,也每以素食茶茗招待,不再有酒肉之类饮食。

 一句话,这两大豪族,被王总督吓坏了!

 杭州其他家族,同样吓得不轻,飞快进行房屋改造,反正不能给总督留下违制的把柄。

 钱塘、仁和、海宁、富阳、余杭、临安六县,这些紧挨着杭州府的县城,知县们陆续开展婚姻清查工作。他们没法直接管理乡下,只对县城进行清理,挨家挨户询问是否有婚约。

 若其子女已有婚约,又超过规定年龄未完婚,则勒令其半月之内必须拜堂!

 近期吉日,也就那么一天而已,搞得六县城中扎堆举办婚礼。

 就像唐凤仪说的那样,规定男女婚姻年龄,真正目的并非强制执行,而是给婚姻双方家庭一个台阶下。

 特别是那些普通民家,因为好面子没法完婚。现在有官府的命令,总算不用巨额嫁妆,也不怕邻居说三道四,一个个欢天喜地迎接新娘过门。

 唐凤仪正在与王渊闲聊,突然有属吏来报:“总制,营外有百姓喊冤!”

 “带他进来。”王渊说。

 唐凤仪也坐在旁边,等着看王总督审理案件。

 喊冤者竟有好几个,全都是穿着破旧的农夫农妇,一进土地庙正殿就齐刷刷跪倒。

 王渊问道:“你等有何冤情?”

 其中一个农夫似乎念过几天书,说话条理分明:“总督老爷,我等皆为富阳县永安乡良民。家中虽有子女,但并无婚约,也没有超过总督老爷规定的年龄。但县中皂吏与乡间无赖合谋,硬说我等违抗了总督法令。”

 王渊已经猜到了真相,问道:“他们借机敲诈?”

 那农夫说:“每家需纳一两违婚钱,否则就要罚作役夫。那些皂吏和无赖说,这是总督老爷的规矩,谁敢违抗就抄家流放。但凡家有适婚子女者,方圆十余里皆如此,必须给钱才能免除徭役。草民听说总督老爷是好官,定不会做此等恶事,于是便带着乡民前来喊冤。”

 王渊怒极而笑,对唐凤仪说:“唐御史,看到没有?打着咱们的招牌弄钱,好事也能给你变成坏事。若将此令强制推行全省,不知有多少百姓因此破家,你我都要因一纸限婚令而背上骂名。”

 “胆大包天!”

 唐凤仪气得脸红脖子粗,他最看重的便是清誉美名,哪里容得了如此诬赖?当即拱手道:“王总制,此等奸人必须严惩!”

 王渊说道:“给你一百士卒,务必把这些恶贼拿下,若有拒捕抗令者可当场杀之。”突然,王渊面色一冷,“查清谁在给他们撑腰,若有豪绅参与其中,直接流放戍边,西域正好还缺人口呢。”

 “在下立即去办。”唐凤仪拱手听令,这事儿他比谁都着急。

 王渊反而没唐凤仪那么激动,打着红旗反红旗,这是天下官吏的惯用伎俩。

 限婚都能成为贪官污吏的捞钱手段,若是立即在全省严厉清查溺婴,恐怕会把浙江搞得天怒人怨。

 朝廷虽然明文规定,溺婴者流放充军,知情不报者同罪,但根本就没有实际操作可能。你说某家溺婴了,别人说是夭折,这该如何判定真假?左邻右舍为了避免连坐,肯定帮忙开脱。

 若主官逼得狠了,给佐官皂吏下派任务,必然要搞出冤假错案。很有可能,那些真正夭折婴儿的人家,却被皂吏诬陷为溺婴问罪。

 最后只能有一个结果,有钱有势的家庭,溺婴屁事没有。无钱无势的家庭,被官府弄得家破人亡,而皂吏们则可以在操作过程中疯狂敛财。

 这种事情,不是朝廷能处理的,至少不是古代朝廷能处理的。

 唐凤仪带兵去处理恶吏,接着还要巡视全省,免得被人借机破坏自己清誉。这货为了自己的名声,办事特别积极,王渊相信他能认真解决相关问题。

 唐凤仪一走,王渊立即召见唐伯虎。

 “子畏,婚嫁奢靡、溺婴恶俗,皆难强行纠正过来,”王渊问道,“你有什么好法子?”

 唐伯虎说:“婚嫁奢靡,乃因江南富庶所致。总制在时或可压住,一旦总制离开浙江,奢靡之风必定复行。而溺婴习俗,一因嫁女妆奁太厚,二因头胎溺女习俗。特别是头胎溺女,总制可知民间是什么叫法?”

 “是何叫法?”王渊问。

 “洗儿!”唐伯虎说。

 “洗儿,洗儿……啪!”王渊念叨两声,猛然明白是什么意思,气得一巴掌狠狠拍在桌案上。

 就好比玩德州扑克,第一张就发个小牌,于是把这张牌撕掉,洗牌之后重新再发,非得发一个A、一个K才行。

 女婴,便是被撕掉的小牌;男婴,便是洗牌重发的大牌。

 此谓,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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