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大明春 第212节

 建立牙行的初衷,当然是维持收货、卖货秩序,一定程度平衡货价波动。同时,这四十六家商贾,都是王渊精挑细选的,他们结成利益共同体之后,势必努力维持杭州开海局面,不至于让王渊一个人顶着海禁压力。

 陆商多,海商少,今后的竞争将日趋激烈,牙行也是为陆商说话的。

 咱们举个例子,弘治十年,日本贡使在宁波收货。因为官牙定价太高,宁波大族的定价也高,于是日本贡使联络普通牙人买货。

 一个姓朱的以超低价接单,包揽日本贡船货物,结果赔本一千多两,而且货物还没收齐。交不足货咋办?这人将自己的儿子,塞到货柜中给日本人送去,以亲子抵货!

 这个被用来抵货的儿子,名叫朱缟,在日本改名宗素卿。乃嘉靖朝争贡之役的两大主角之一,直接导致嘉靖朝禁海,引发沿海数省地区倭乱。

 杭州十大牙行设立之后,只要严格执行行规,就不会再出现跟海商做生意还赔本的事情。一旦出现私下交易,必须严厉打击,不让那些小牙行扰乱市场。

 立誓结约完毕,王渊笑着对商贾们说:“诸君,明日钱塘观潮,咱们再好生庆祝一番!”

 “谨遵王总督之命!”众商贾齐呼。

 王渊作为穿越者,虽然相信无神论,却总觉得冥冥之中有什么力量存在。反正浙江官民都信奉妈祖,王渊也就跟着信了一回,所以把结约立誓场所定在天妃宫。

 朱元璋创立明朝,毁禁淫祀,罢黜百神,只承认十四位神明。

 这十四位神明当中,有的一年一祀,有的一年两祀。

 妈祖便是一年两祀,官方地位非常之高,这源于当时发生的一件事情。明初由于大运河不通,北方军粮经常海上运输,数百万石辽东军粮遭遇风浪,万人呼号待死,大呼妈祖之名,突然间风回舟转,军粮平安抵达直沽,朱元璋于是册封妈祖为“圣妃娘娘”。

 到了明代中期,大运河沿岸,到处都是天妃宫,妈祖已经兼职运河之神。不但如此,沿海祈雨也祭妈祖,顺便还兼职雨神。

 浙江更厉害,将妈祖与碧霞元君混淆在一起。碧霞元君是泰山山神,又称泰山娘娘、送子娘娘、眼光娘娘。由此妈祖的位格再次扩大,兼着山神、送子、治疗眼疾等神职。

 王渊让这些商贾在妈祖庙立誓,多少还是有点震慑作用的。

 翌日。

 王渊率领浙江官员,带着诸多商贾,来到仁和县观潮。

 此时观潮,不需要跑去盐官,因为钱塘江还未改道。钱塘江入海口是直的,并非呈现S型,后世海宁盐官观潮点对岸,在明代中期全都是水。比如萧山国际机场的地皮,正德年间还属于大海!

 杭州海港估计还能用三五十年,每年都有大量泥沙沉淀,在钱塘江彻底改道之前几十年就不堪用了——吃水深的大型海船必然搁浅。

 到时候,必须搬去乍浦港。

 “王总制,潮水将至矣!”浙江都司李隆拿着千里镜说。

 浙江左布政使王绍笑道:“今年的钱塘潮,有王总制莅临,必为杭州又一盛世,我等不妨作诗以助兴。”

 “妙哉!”右布政使汤沐拍手附和。

 “来了,来了!”

 众官员手持千里镜,只见东方海面,水天相接之处,突然泛起一道银线,由远及近朝着岸边涌来。

 王渊也拿着千里镜,这玩意儿在北方已经不稀罕,但在浙江却非常少见。王渊带了八十副千里镜南下,如今卖得只剩下自己人使用的几副,那些海商、海盗抢着购买,官员们也舍得花钱。

 仅卖千里镜,王渊就赚了上万两银子,对海商来说属于必需品。

 潮水越来越近,后浪推着前浪,摧枯拉朽般奔涌而至。一时间惊雷掠空,犹如千军呐喊,银山滚动,雪屋崩塌,满江云水震怒。

 加盟牙行的四十六家商贾,纷纷派出弄潮儿。

 这些弄潮儿,大部分是本地的混混帮闲,也有自负勇力者纠集前往。

 岸上车马骈阗,堵塞道路,一二十里密密麻麻,到处都站满了观潮百姓。富绅豪民悬挂彩幕,才子佳人惊呼喝彩,还有无数锣鼓襄助声威。

 只见弄潮儿们手举彩旗,争相下海踏浪。面对排天海潮,有人踩着高跷,有人水中舞蹈,还有的群体演绎水百戏。

 “啊!”

 近丈高的海浪拍来,岸边响起无数惊叫声,那些弄潮儿被瞬间吞没。

 海浪退去之后,有些人站立如初,有些被卷得东倒西歪,反正一个个都在放肆大笑。

 王渊拍掌连声叫好,这种与民同乐确实舒坦,比在西域杀人屠城有意思多了。

第320章.320【西国之雄】

 从浙江至日本,春夏两季,顺风顺水,半月左右便能抵达。

 这时候的海贸全凭运气,运势极强者,可能一二十年都平安无事。运势衰弱者,可能在山东就沉船了,都跑不出中国近海海域。

 就拿葡萄牙人来说,正德十年,皮雷斯(印度总督,实管马六甲)从马六甲出发前往广州。多近的距离啊,多老的航道啊,结果在占婆(越南中南部)遇到风浪,损失惨重之下,只能被迫返回马六甲。

 宝朝相的运气还算好,他率领五艘商船,跟着海盗们一起出发,只在山东至朝鲜途中遭遇风浪——其实就是受“黄河气旋”影响,在渤海、黄海、日本海域形成大风天气,往往还夹着海上暴雨。

 有几个水手受伤,船体也颇多破损,但好在无人丧命,这对远洋贸易而言稀松平常。

 在王渊观赏钱塘潮的时候,宝朝相早就到了日本福冈。

 福冈是日本战国时期,西日本最繁华的港口。宝朝相还没下船,就觉得这破地方很寒酸,虽然也有不少两三层建筑,但大部分都是低矮的茅草房。

 跟杭州一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突然来了三十四艘海船,这让日本人非常惊讶,因为已经好几十年没遇到过如此“庞大”的船队。

 而且,其中五条船,桅杆上挂着团龙旗!

 福冈市正、市佑全都被惊动,快步小跑来到港口,用汉话问道:“可是天朝上国的使者驾临?”

 陈双喜下船之后,笑道:“陶先生,不认识老朋友了?”

 “一年不见,想不到陈舶主居然有了几十条船!”福冈市正(市场管理部门长官)陶宏义惊叹道。

 宝朝相与其他几位物理学派弟子,此时也来到码头。

 陈双喜介绍说:“这几位是大明浙江总督的高徒宝朝相先生、李伯阳先生、李戊先生、张佑祯先生、龙怀礼先生。他们的商船,代表大明天子!”

 陶宏义立即跪地磕头:“下国臣子陶宏义,拜见上国天子使臣!”

 宝朝相是北直隶人士,平生只坐过运河官船,这次出海把他折腾得够呛。如今还没缓过劲来,脸色苍白问:“你姓陶,难道是天朝移民?”

 陶宏义说道:“回禀天使,下国也有陶姓。”

 陈双喜稍微了解日本国情,笑着解释:“大内氏是西日本最厉害的藩主,陶氏又是大内氏最受宠的臣子。这位陶市正,算是出身于陶家的支脉吧。”

 “原来如此,”宝朝相问道,“我带有浙江总督的海贸文书,得此文书,便可在大明杭州港贸易,船只数量不受任何限制。这位陶市正,能否向上通报一声,我要去见你们的藩主。”

 “不限船只数量?”陶宏义惊喜道,“请天使暂住福冈,小臣立即派人前往山口馆(城市名称)禀报消息!”

 大内氏此时属于最兴盛时期,大内义兴身兼七国守护。而且是一刀一枪打出来的,此君十多岁继位,干翻岳父,驱逐兄弟,垄断中日官方贸易,可谓是称雄西日本。

 不过嘛,日本每年的朝贡船只,最多只能有三艘。大内义兴迫切希望扩大贸易,宝朝相带着文书前来,估计能把这厮给乐疯。

 十日之后,宝朝相坐船前往山口馆。

 至于商船,则停在福冈港内,卖货收货得耗费不少时间,而且还要花银子修补船只。

 宝朝相在山口城受到热情款待,落脚当晚,藩主就派来艺伎伺候,白面黑牙把他给吓得不轻。翌日,有武士前来,带他去见大内馆主大内义兴。

 除了大内义兴之外,大内氏的家臣,也来了一大堆,全都对宝朝相礼敬有加。

 宴会规格非常之高,是室町时代最雅致的茶会料理。

 主食只用三器,即筷子、汤碗和小碟,菜品有米饭、菜汤、梅干、水果、生鱼片、天妇罗等物。

 这些日本贵族都不会说中文,全程需要翻译,客套起来有些麻烦。

 宝朝相盘膝而坐,身边有侍女伺候。

 大内义兴笑道:“天使请用汤,这是新鲜的河豚汤,今天早晨才捕捞上来的。”

 宝朝相跟随王渊到浙江之后,也知道河豚是啥鬼东西。当即用勺子舀汤抿了一口,根本不敢吃到嘴里,立即说:“很鲜!”

 大内义兴更加高兴,说道:“天使若是喜欢,喝完了还有。”

 宝朝相推辞说:“海上风浪颇大,我为北人,身体不适,这些天胃口有限。”

 “那真是遗憾,”大内义兴又指着一个青色小碟说,“那请天使试试生鱼片,也是河豚。”

 宝朝珍还想活命,连忙推辞:“我吃不惯生食,真是抱歉。”

 大内义兴又说:“天妇罗也是极好的。”

 整桌饭菜,也就米饭和天妇罗对胃口,宝朝相吃了两口立即大声赞美。

 大内义兴感觉很有面子,招呼殿内家臣都一起享用。

 战国时代的日本很穷,小兵只能吃糠麸拌野菜,下级武士吃糙米和咸菜,大将级别的武士才能吃米饭、鱼和贝类。

 西日本最强大名的家臣们,此刻纷纷化身饕餮,盯着桌子上的食物两眼放光。

 而且,排名靠后的桌子,根本没资格享用河豚。靠前的几桌,上来就吃河豚生鱼片,吃着吃着就倒下去一个,把旁边的人看得兴奋莫名,忍不住又多吃了几口河豚。

 宝朝相顿时目瞪口呆,感觉自己到了生番之国。

 一番宴饮,艺伎表演,接着又是茶道。

 喝茶之时,其他家臣全部退下,只剩下第一近臣陶兴房。

 大内义兴问道:“听说天使是天朝上国王侍郎的高徒?”

 “然也。”宝朝相回答。

 大内义兴说道:“我听幕府使臣回日本说,王侍郎是上国的状元,还带兵灭了西域一国?不知天使可否讲得详细一些。”

 宝朝相笑道:“吾师十六岁便中状元。”

 大内义兴拍手道:“真巧,我也是十六岁继承周防守护代!”

 宝朝相又说:“吾师率二百骑兵,正面冲垮万余贼寇。如此战绩,数不胜数。他在中状元之前,就单枪匹马追赶二百贼骑数十里,一路斩杀贼骑近百!此事并非吹嘘,良乡县百姓亲眼目睹。”

 大内义兴和陶兴房面面相觑,都感觉不可思议。

 宝朝相再说:“吾师统兵四千前往西域,寸兵未发,便收服十个蒙古部落,数千蒙古骑兵自愿跟随出战。吾师又坚壁清野,诱敌深入,亲自带兵奔袭千里,绕过天山直取敌人王城。雄霸西域的吐鲁番国,就此国灭,连国王都被生擒回京师。”

 陶兴房问:“敢问这吐鲁番国有多大?”

 宝朝相笑道:“比朝鲜要大一些。”

 “嘶!”

 大内义兴和陶兴房倒吸凉气。

 大内义兴说:“想不到天下竟有如此人物,恨不能当面一见!”

 宝朝相朗声道:“更难得的是,吾师并非出自豪族。他生于贵州蛮夷之地,左右皆为生番,幼时食不果腹,更无先生传授学问。”

 陶兴房好奇问:“那王侍郎如何考中状元?”

 宝朝相说:“十岁之时,一位佐官被流放云南,途径贵州之时遇到贼寇,幸被吾师之父王讳全公所救。吾师便随这位佐官开蒙,三年之后,又遇到贬谪贵州的王讳守仁公,遂于山中跟随守仁公学经。如此三载,赴京赶考,一举得中状元。此非天纵其才乎?”

 陶兴房点头道:“果真天纵其才。”

 宝朝相说:“吾师幼时在山中,曾随异人习艺,十岁便能搏杀饿狼,更曾于紫禁城豹房赤手伏虎。”

 大内义兴都听傻了,同时又对王渊崇拜莫名。他十六岁继位,南征北讨,文韬武略,自负打遍西日本无敌手,被誉为“西国之雄”、“西国文武大将”。跟王渊这么一比,似乎根本拿不出手。

 还是陶兴房记得正事,问道:“王侍郎在浙江开海?”

 宝朝相说:“暂时只在杭州开海,大内家若能获得海引文书,五年之内都可前往杭州贸易,不限船只数量。”

 大内氏能够迅速称霸西日本,靠的便是垄断中日官方贸易。历史上,嘉靖一旦海禁,大内氏便迅速开始衰落,最后成了家臣陶氏的傀儡。

 大内义兴连忙问道:“如何能获得海引?”

 “三万两白银!”宝朝相说。

 大内义兴和陶兴房对视一眼,都不讨价还价,当即表示:“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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