钞关只剩二百军士看管,剩下的火铳兵都调回总督府。
北关主事喻智,开始做清官干吏。他严肃整顿北关七局,哪个佐吏敢不听话,直接扔给驻留军士,拖去总督府严加拷问。
关检人员,不再勒索商贾,货物估价只稍高于市价。
如此,来往客商欢呼雀跃,直呼王渊是青天大老爷,打心里开始信服这位浙江总督。
紧接着,喻智开始工作改革。
对那些需要上税不足五钱的船只,简化报关、纳税程序,发给小额报关票,随纳随报,名曰“便民小票”。这个改动,使得整体报关速度快了三分之一,极大方便过往客商,商贾们对王总督更加信服。
再然后,喻智宣布挪款修路,要把破烂不堪的钞关街重新修一遍。并且不请地方官征发役夫,由北关花钱请人修路,非但于民无扰,还能便利百姓。
这下不但是商贾,整个杭州城以北,沿河十余里的百姓都高兴起来。
虽然都是喻智在做好事,但人们又不是傻子,用屁股思考都知道是王渊在背后推动。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都盼着王总督能在杭州多留几年。有王总督镇着场子,大家今后的日子,说不定能越来越好呢。
老百姓要求真的不高,只做几件实事就能收买民心。
这个民心,不包括士绅在内。
“王总制端的好手段啊!”张璁暗中观察数日,对王渊的手段佩服不已,终于现身前往总督府应聘。
第299章.299【入幕之宾】
王渊仔细打量此人,大脑袋,络腮胡,矮个子,小眼睛,竟然有点像午马饰演的燕赤霞。
“朋友是举人?”王渊问道。
张璁拱手道:“弘治八年中举,六赴会试,皆不第。”
王渊瞬间无语,这人参加会试的时间,已经快赶上自己的岁数了,整整考了他娘十八年进士啊!
张璁也是心中感慨,眼前这位总督,实在太年轻了。而且还是名额稀少的中榜进士,却能扶摇直上做到侍郎位,相比而言,自己一把年纪好像活到了狗身上。
王渊也不考教学问,直接问道:“朋友对开海如何看?”
张璁说道:“有利有弊。”
王渊问道:“利为何?弊又为何?”
张璁详细说:“浙江之地,官田众多,小民苦不堪言;福建之地,人多地少,百姓生活无着。因此,良家子纷纷弃籍,不顾生死蹈海求活。若能开海,则浙江、福建两省,万民皆可赖此为生,工商亦可因此而盛。于国而言,亦可大大增加商税,令户部财政丰盈可恃。”
明白人啊!
王渊只知道张居正,却不知“大明改革之先驱者”张璁。但是,只听这番言论,便肯定是有真本事的。
张璁又说:“弊端则来自于农事。若开海成功,工商必定兴旺,人民趋利而疏于耕种,桑麻、棉花尽夺良田。则浙江、福建两省漕粮锐减,两省反而需要向外购粮。一旦遇到湖广、直隶大灾,浙江、福建恐怕粮价飞涨,饥馑遍地!”
王渊点头道:“此言甚是。”
古代运输成本非常高,外省大量购粮太难了。再加上奸商的存在,若真遇到大灾,不知得饿死多少人!必须弄一个海外粮食基地,并且要辅以武力,否则很难保证开海之省的粮食安全。
王渊又问:“若欲开海,当如何行事?”
张璁反问:“王总制可知,浙江最大的海商是哪家?”
王渊说道:“不知。”
张璁说道:“浙江最大的海商,都是福建人!因为福建人多地少,而又善于造船,他们才有实力操舟远航。不止是浙江,放眼整个大明,最大的海商乃福清薛氏!”
王渊有些惊讶,问道:“福清薛氏出了多少进士?”
张璁说:“百余年来,福清薛氏所出的进士,仅二三人而已。但薛氏与林氏世代联姻,而林氏如果算上旁支,进士已出了数十个!薛氏、林氏之宗脉,不但遍及福建,而且已经扩散到浙江和广东。”
这些内情,海盗出身的庞健,是不怎么清楚的,还得问张璁这种举人才行。
王渊问道:“浙江本地就没有海商吗?”
张璁说道:“有,但不成规模。浙江无论是士绅,还是逃户海盗,但凡想要做海商,都必须去福建订购海船。而福建海船,又被福建大族所控,怎会让浙江海商壮大起来?福建本地豪绅,主要还是做陆商,他们四处收购货物,卖给福建海商远赴日本销售。”
正德时期的海盗,还真不够看,在豪族海商的打压下,根本无法形成汪直、郑成功那样的大海盗。
比如天顺年间的福建海盗严启盛,此人乃“澳门开港始祖”,一度纵横南海。即便如此,严启盛也只敢在南海蹦跶,主要从事东南亚贸易,不敢来浙江、福建跟豪族海商抢生意。
甚至,连海盗组织体系,都是跟福建海商学的,有舶主、船主、财副、总管、直库等职务。
其中舶主最牛逼,统管航行指挥、船货买卖、疏通官府等等,属于真正的“哒哪”。有些舶主干脆不自己出海,只出钱打造海船,招揽海商、海盗,或者干脆把船租出去收佣金。
王渊仔细理清思路,又问:“浙江最大的陆上供货商是谁?”
“宁波杨氏。”张璁有问必答。
王渊继续打听:“宁波杨氏有何跟脚?”
张璁说道:“元末明初,整个县都是杨家的。太祖皇帝打击豪右,杨氏礼房一脉直接绝嗣,义房一脉抛家舍业,只剩下几间草房。杨氏族长与夫人,连下葬墓地都找不到,可谓死无葬身之地。甚至被人诬告,连几间草房都保不住,只能再次迁居以租房栖身。“
王渊唏嘘道:“这个杨家,也算多灾多难了,居然还能东山再起。”
张璁说:“杨氏虽抛家舍业,却从未丢弃书本,家传《易》、《诗》、《书》,三经皆通,信奉陆氏心学。”
又是一个陆门心学信徒,好像商人都喜欢陆九渊。
王渊问道:“这杨家连土地和房子都没有了,他们靠什么谋生?”
张璁说:“教授私塾,勉强为生。”
王渊又问:“如何发家的?”
张璁笑道:“杨氏一门通三经,在国朝之初非常罕见,靠教书就建起了三四进的大宅。他们又遵从陆门心学,于商贾之道颇为精通,以殖货之业便家资充盈。”
王渊问道:“既然诗礼传家,想必有许多当官的。”
张璁说道:“宣德年间,杨氏便开始出举人。到景泰、成化两朝,短短二十余年间,杨家出了六个进士,其中三个官至尚书!”
“嘶!”
王渊倒吸一口凉气,宁波杨氏恐怖如斯!
王渊再问:“如今呢?”
张璁笑道:“说来也奇怪,自弘治朝以来,杨家一个进士也没有,倒是举人出了一大堆。”
说实话,王渊对宁波杨氏非常佩服。
这是一个被朱元璋打击到草房都保不住的家族,族长死后都找不到地方下葬。却凭着家传学问,硬生生再度崛起,一门六进士,一家三尚书!
读书改变命运啊。
如果能够拉拢宁波杨氏,王渊开海将事半功倍。若是杨氏冥顽不灵,那王渊也不介意做破家总督,让杨氏一族再次回到连草房都没得住的境地。
王渊突然起身上前,握住张璁的手说:“秉用先生大才,可愿留下为吾入幕之宾?”
张璁笑答:“固所愿耳。”
王渊说道:“吾有一重任交于秉用先生,说服宁波杨氏配合开海!”
张璁问道:“总制打算如何开海?”
“小小的开,快快的开……”王渊屏退左右,只与张璁详说。
张璁听完,微笑不已,拱手道:“如此,在下倒有几分把握,就看杨家是否识时务。”
王渊横霸道:“他若不识时务,我就叫他不得不识时务!”
第300章.300【强拆队】
宁波。
日湖西,青石桥,杨公第。
府邸门前,只有一座进士牌坊,因为杨氏三兄弟已经分家,剩下的几座进士牌坊都在主宗那边。
张璁奉命来到宁波,并未直接去找杨氏族长,而是拜访已经退休的原工部尚书杨守随。
自致仕以来,杨守随过得十分潇洒。经常穿着葛布野衣,手持竹杖,脚踩芒鞋,与宁波士人结成文会,悠游于山水之间。
“老爷,温州举人张璁求见。”家仆呈上拜帖。
杨守随在丫鬟的服侍下,用盐水刷牙,又洗脸完毕,才随口说:“让他等着。”
张璁足足等了半个时辰,茶水都添了好几回,终于获得杨守随召见。
“后进末学张璁,拜见贞庵先生!”张璁沉稳作揖,丝毫不显得急躁。
杨守随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微笑说:“张朋友请坐。”
张璁并没有坐下,而是递上一封书信。
杨守随明显有老花眼,把信凑到面前仔细辩查,突然惊道:“张朋友是总督的幕宾?”
张璁微笑道:“然也。”
“何不早说,”杨守随更加热情,“快请坐,容老朽把信读完。”
这老家伙贴着信纸看了半天,心中越看越惊,脸色却始终平静。良久,他慨叹道:“王总制,这是把我杨氏放在火上烤啊!”
张璁说:“贞庵先生,你我皆为越人,当知开海利国利民。”
杨守随还在打马虎眼:“老朽已经分家,并非杨氏主宗,张朋友恐怕找错人了。”
张璁本就是个火爆脾气,被人晾了半个时辰,早憋了一肚子火。他微笑道:“王总制已经在信中陈明利弊,此事对杨氏亦有大利,贞庵先生何必如此推脱。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宁波杨氏已近四十年未出进士,若再如此下去,真能保住宁波第一望族的地位吗?”
这话让杨守随非常不高兴,当即冷脸道:“杨氏诗礼传家,子孙兴旺靠的是学问,并非祖宗的荫德。”
张璁问道:“贞庵先生都不跟族人商量一下,就这样一口拒绝了吗?”
杨守随道:“我宁波杨氏诗礼传家,只是躬耕苦读,不知商贾之事。况且海禁乃大明祖制,怎可贸然违抗?张朋友,且回吧。”
张璁突然笑起来:“若王总制选择在宁波开海,以信上给出的条件,想必贞庵先生会一口答应吧。”
杨守随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王渊给出的条件很简单,他将发放“海引”,相当于海商牌照。一份海引,许一艘商船出海,不拘船只大小,时限为五年。
而宁波杨氏,只要配合开海,能够免费获得三张“海引”。
如此好事,杨守随为何拒绝?
因为王渊选择在杭州开海,一旦开海成功,浙江海贸基地必然转到杭州,杨氏将彻底失去在宁波的供货商优势!
宁波几大家族,世代联姻,关系盘根错节。以杨氏为首共同发展,近乎垄断了海贸供货权,若海贸基地转到杭州,宁波豪族们的利益将受到巨大打击。
而王渊舍弃宁波,开海杭州,也是有仔细考量的,并非故意给自己增加开海难度。
在北宋时期,杭州乃是整个中国的海贸中心,杭州港乃是整个东亚最大的海港。直至南宋定都杭州,为了首都的安全考虑,才把海洋贸易中心转到宁波。
杭州毗邻南直隶,又是京杭大运河的开端。
若是开海成功,货物运输成本将大大降低,就算河北、山东的商品都能顺河而下,而且不用再跑去宁波重新设立钞关。
如此便利条件,为何要在宁波开海?
更何况,宁波有个市舶司,还有个提督市舶的太监。宁波市舶司又负责日本朝贡,上面有礼部这个公婆管着,官面上的阻碍远大于杭州。
眼见杨守随不识时务,张璁冷笑一声,拂袖而走,威胁道:“三日之内,贞庵先生请给我答复,我就住在宁波最大的客栈里!”
为何只给三天期限?
因为王渊赶时间啊!
古代海运得借助洋流和季风,就拿中日贸易来说,每年只能一来一回。若到了八月底,季风改变,就没法再出海前往日本,而此时已经是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