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渊笑道:“把此人记下来,船上货物扣下,让他在关检文书上签字。”
“王总制,你给条活路吧!”那官员哀嚎。
王渊拍拍对方的肩膀:“放心,包括北关户曹在内,我都只是记录在案,并不会立即揭发。只要你们好生配合开海,自然能够相安无事。”
唐伯虎在旁边看着,若有所思,心想当官的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钞关这边被王渊搞得鸡飞狗跳,城内的官员同样惊慌失措。从浙江三司到杭州知府,一个个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飞快聚在一起商量对策。
这王二不是开海吗?
怎么跑来钞关查账?还他娘的突然带兵包围,连放火的机会都不给。
王总督在钞关查账的消息,瞬间传遍整个杭州城。
一家客栈里,张璁听到消息,顿时哈哈大笑:“王总制果真奇男子也,大明开国百余年,他是第一个敢在浙江北关查账的!”
第297章.297【一天八十两税银?】
王绍,山东曹州人,弘治六年进士。
去年,王绍担任陕西右布政使,年底回京述职,年初升为浙江左布政使。接到调令之后,他中途还回家省亲一趟,然后慢悠悠来到浙江赴任,只比王渊早到半个多月。
仅上任一个月的布政使,能贪得了多少?
王绍一分钱没贪,也就某士绅上门求字,给了一千两润笔费而已。
他怕个鸟啊?
嗯,还真有点怕!
浙江其他官员不知王二郎的威名,王绍却清楚得很。
王渊在西域灭国时,王绍在陕西。甚至,王渊、朱英、张伟等人回京,他还在西安城外接待过,听到不少关于西域灭国的细节。那他娘几千上万的杀人,听说杀了好几万,简直就是个活阎王。
王绍年初回山东老家省亲,又听说王渊在山东治河时,把七品以下官员砍了好几个。当场就砍死,根本不经三法司,事后还有功无过,巡按御史都不敢弹劾。
惹不起,惹不起!
王绍连续写了好几副字,唤来家仆说:“给陈员外送去,就说本官书法拙劣,一幅字不值一千两,再写几幅给他补上。”
好了,完事儿了,浙江北关的事情,从此便与王绍无关。
真正着急的,是浙江右布政使任鉴。这位老兄在杭州为官数年,还有一个月就要卸任了,关键时候居然碰到这档子事。
“任方伯不必担心,再让他查一年,也查不出什么问题来。”浙江按察使原轩说。
任鉴焦急道:“怎么可能查不出问题?就算账目没问题,但人有问题啊!他王二只需接管北关一个月,税银那么一对比,什么都清楚了!”
钞关的官吏,自然不会傻到留下证据。他们的主要进项,是敲诈勒索来往客商,虚报瞒报过关税额,这些东西都不用走账的。
堂堂大明五大钞关之一,浙江北关一年的税收,居然还不足三万两银子。
而清代康熙年间是多少?
一百二十多万两!
等到雍正狠抓贪污,改革税制之后就更多!
浙江地方官员,绝对不敢吃独食,来往御史必定有好处,甚至户部大佬们也有好处。包括曾经担任户部尚书的王琼,也多半被利益输送过,户部浙江清吏司的官员也肯定吃得脑满肠肥。
王渊敢在浙江北关查账,户部和都察院的官员肯定被他得罪一大堆。
……
第二日。
王渊坐在运河边上晒太阳,让人把宝朝珍叫来,问道:“昨日巳时到今日巳时,一天的税银是多少?”
“一千六百九十六两七钱银子。”宝朝珍说。
王渊又问:“去年北关的税银是多少?”
宝朝珍说:“两万八千六百三十两白银。”
王渊笑道:“也就是说,咱们在这里收税一个月,就抵得上去年一年的关税了?”
宝朝珍道:“不用一个月,十六七天就够了。”
“厉害呀,”王渊唏嘘不已,“把钞关主事喻智带来!”
不多时,喻智就被军士叉来。这货一脸憔悴,站都站不稳,被军士放下之后,直接瘫坐在王渊面前。
王渊把两张税表扔过去,质问道:“喻主事,为何我一天能收税一千六百两,你一天只能收税八十两?”
喻智口干舌燥:“定是……定是昨日船多。”
王渊笑道:“要不,我多收几日看看,总不能一直船多吧。若是如此,我也不用回京当侍郎,就留在浙江收税算球。本官旺商啊,能为朝廷增涨二十倍的关税。”
喻智只是个当官不到两年的初哥,哪里经得起这般场面。他哭声道:“王总制,在下担任北关主事,也不过才四个月而已。我是被逼的啊,北关下辖七个课税局,我若不顺着他们,连一个课税局都指使不动。”
王渊指着河面上密密麻麻的船只,斥责道:“如此商贾云集,一天只收八十两税银,你们这些人胆子真大!”
喻智低头不语。
王渊又往远处一指:“此地往北十余里,皆为湖墅,居民稠密,商旅如织。你看这钞关街,一条路都被踩成什么样子了?坑坑洼洼,连车轮都要陷进去。你们就算要贪,至少也得拿点钱出来,把路给修好啊!贪官还能容忍,只贪不做事简直该死!”
喻智脸色胀红,羞愧难当,毕竟还在新手期,良心没有彻底泯灭。
王渊坐回交椅:“说吧,你们是怎么捞钱的。”
喻智也是豁出去了,他属于直接责任人,很可能被推出来背黑锅。既然没有活路,那就死中求活,啥话都往外吐:“商船……”
“慢着,”王渊对宝朝珍说,“此人所言,全部记下来!”
喻智慢慢爬起,坐在路边石墩上:“商船来往,本应抽取实物为税,为了便于课税,往往由钞关吏员估算价值。一千两的货物,最高可估值一千八百两,但基本是估一千五百两左右。商贾不敢不给,多估的税银,都进了私人钱袋。”
王渊拍掌道:“精彩,吃了商贾,再吃朝廷,你们这是两边吃啊。如果按昨天的税银来算,再加上你们敲诈商贾的银子,每年至少得私吞七八十万两吧?都抵得上户部一年税收的十分之一了。”
喻智说:“我上任数月,也就分到二三千两而已。王侍郎,你真敢一查到底吗?”
“有何不敢?继续说!”王渊怒道。
喻智惨淡一笑:“商船、客船纳税,皆给印票(纳税收据)。钞关印票有两套,一套给朝廷看,一套发给税民。后者一月一清,上个月的已经烧掉,这个月的都被王总制扣押了。”
正德年间还算好的,万历年间才牛逼。
因为各地钞关贪腐成风,万历皇帝只能派太监督关。刚开始确实税收大增,渐渐变得越来越少,因为太监盘剥商贾太厉害,搞得商贾宁愿绕道走陆路运输,绕过杭州之后再进大运河走水道。
两相比较,文官确实在贪,但对地方经济影响不大。而太监为了增加关税,不便直接贪污太多,转而从商贾身上刮油,结果搞得当地经济下滑。
王渊突然问:“喻主事,你想不想当清官?”
“进士出身之人,谁还不想做清官啊?”喻智好笑道。
王渊说:“从今天开始,你跟着我,便是天下无二的清官了!”
喻智愣了愣,瞬间如闻仙音,整个人精神抖擞,起身作揖拜道:“愿随王总制鞍前马后!”
王渊说:“任何人来找你,都不要给好脸色,让他们直接来跟我交涉。今年北关税银,至少要报给户部三十万两!”
三十万两税银,等于直接翻了十倍,喻智回京述职绝对清廉无双。
王渊对宝朝珍说:“交给喻主事签字画押。”
喻智硬着头皮,在口供上签字按手印,有这把柄在王渊手里,他只能跟着王渊一条道走到黑。
至于钞关账目,则继续清查,发现啥问题,直接把证据拿走。
王渊就不信了,还有人敢来烧总督府毁灭证据,那一千火铳兵拿的可不是烧火棍!
第298章.298【官民反应】
为啥王渊要查浙江北关?
当然不是为了打击贪腐,他的主要任务是开海,又何必横生枝节呢。
但欲开海,北关必须拿下。因为整个南直隶的货物,都必须经过这里,才能最终流向海上。
如果北关落入反对开海者手中,只要横征暴敛、勒索克扣,就会使杭州以北的货物,运输成本成倍增长。到时候,恐怕很多商贾都选择走私,而不是从杭州的官方港口出海。
另外,王渊开府建牙,还有一千士兵,都需要大量钱财支持。
比如王阳明在江西练兵剿匪,用的便是江西商税银子。王渊这边也差不多,他还指望着北关和南关税银吃饭,自家饭碗怎么可能由别人端着?
最后,若跟浙江北关有牵扯的官员,敢用政治手段抵制开海,那王渊就直接引爆钞关那颗炸雷。老子大不了开海失败回京,你们就等着丢官流放吧!
浙江都指挥使李隆就吓尿了,都不敢亲自来拜见,只让亲信送来土特产——杭州大厨烹制的鱼翅。
“怎么端回来了?”李隆问道。
亲信禀报道:“王总制吃了一口,说海味不敢多吃,怕闹肚子。”
李隆绞尽脑汁都想不明白,只能把师爷叫来:“先生,王总制吃了一口,又给端回来了。还说海味不敢多吃,怕闹肚子。他什么意思啊?”
师爷仔细思索道:“恐怕,王总制醉翁之意不在酒啊。他既然吃了一口,就表明不会直接翻脸。至于他那句话,恐怕是不信任本地官员,无非是让咱们配合他开海。”
“开海哪有那么容易?”李隆摇头不已。
师爷笑道:“不妨表面上配合,至少不能得罪这位王总制。”
李隆问道:“如何表面配合?”
师爷说道:“都司可以亲自去拜访,试探一下王总制的口风。”
“我再想想,看布政司和按察司怎么应对。”李隆说。
……
现任浙江巡按御史叫唐凤仪,正德三年进士,跟杨慎的关系较好。
历史上,此人官至左都御史,执掌南京都察院,主要有两大政绩——
第一,巡按浙江之时,当地婚嫁奢靡成风,无论嫁妆和彩礼都要求很高,导致许多未婚夫妻不断推迟结婚。唐凤仪脑洞大开,直接推行限年法令,规定男女加冠、及笄之前必须结婚,以此来刹住婚嫁奢靡之风。
第二,巡抚四川之时,朝廷对镇雄府改土归流,激得当地土司叛乱。朝廷出兵刚刚平叛,隔壁土司又闹起来。唐凤仪因此上疏,说改土归流让附近土司不安,干脆把流官变成土官。于是镇雄府仍由土司实质统治,叛乱即息,唐凤仪因功升迁。
杭州府衙。
知府梁材怒道:“王若虚此人,乃幸进佞臣。他生在贵州蛮荒之地,所作所为亦有蛮夷之风,虽为钦点状元,却如武人行事。他一个开海总督,哪有权力带兵包围钞关查账!若各地督抚皆如此跋扈,那地方政事还怎么做得下去!”
“梁太守所言甚是,本官定要参他一本!”唐凤仪大义凛然道。
总督和巡抚,在地方上权力很大,但就怕遇到小小的巡按御史。
一旦督抚被巡按御史弹劾,那基本是无法继续留任的。除非有重臣硬保下来,否则督抚只有两种选择:第一,直接辞官走人;第二,回京自证清白。
嗯,还有第三种选择。
督抚可以回参巡按御史一本,至于下场嘛,督抚和巡按御史双双被查办,而且最轻的处罚都是被贬职。
整个浙江,只有唐凤仪这种七品御史,可以从制度上威胁王渊。
一旦唐凤仪上疏弹劾,朝中众臣就可趁机发难。届时,王渊要么辞官,要么回京,要么跟唐凤仪一起被停职查办。
唐凤仪回到官舍,刷刷就是一篇奏疏,历数王渊在浙江的不法之事。
相对于唐凤仪的“刚烈无私”、梁材的“清廉正直”,左布政使王绍选择当缩头乌龟,啥事儿不干慢慢观望,反正他刚刚上任一个月。右布政使任鉴则心急如焚,只盼再熬一个月,平平安安回京述职,祈求妈祖保佑别把事情搞大。
左参政闵楷,右参政刘文庄,处境就非常尴尬了。顶头上司左右布政使,一个刚来,一个要走,都不管事儿的,他们如今惶惶不可终日,生怕王渊脑抽了直接引爆炸雷。
不管如何,反正杭州的官员,注意力全都被转移了。没几个人再关注开海,都盯着钞关那边呢,已经快忘了王渊是来干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