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渊骑着马儿,不断朝街道两旁拱手,于是又响起阵阵欢呼与喝彩。
明代的平民百姓结婚,新郎可以穿九品官服,而且是带补子那种,或租或借反正讨个彩头。王渊今天则穿着红色便服,头戴状元乌纱帽,这玩意儿是从国子监借来的。
如此行头,又胯着高头大马,可谓春风得意、神采飞扬,不知把街边多少女娘看得心旌荡漾。
黄峨坐在轿中有些闷热,忍不住摘下盖头,问道:“婵儿,这是到哪里了?”
“什么?”夏婵没听清楚,四下里声音实在太吵。
黄峨干脆掀开轿帘一角,偷偷朝外边看去,只见街边黑压压的到处是人。
“唉哟,小姐你可不能这样,”夏婵连忙将轿帘盖回去,大声说道,“就快了,再走一阵便是西直门大街!”
“那还挺远的。”黄峨莫名焦躁。
这条路,她近半年来经常走,以前也不觉得很长啊。
在一种度日如年的心理状态当中,迎亲队伍终于出了西直门,抬眼便可见到王家大宅的围墙。
围墙西侧不远处,是一桌桌露天酒席,王家的佃户可以敞开了吃。一些京中混混帮闲,也主动跑来凑热闹,反正这路边流水席是免费的,回去还可以吹嘘自己喝了王二郎的喜酒。
“小姐,到了!”夏婵提醒。
黄峨只感到轿子一沉,连忙把盖头给重新披上,然后被夏婵搀扶着下轿。
“小姐,慢点,别踩到地了。”夏婵说道。
有几个王家仆人,将棉布袋子铺在地上。
黄峨必须踩踏布袋而行,仆人们不断捡起后边的布袋,铺到黄峨前方的道路上。这个仪式叫“传席”,穷人家用麻袋,富人家用锦缎。反正新娘离开娘家之后,直至洞房之前,双脚都不能沾地。
二位新人来到堂屋,桌案上同样摆着王家的列祖列宗。
“礼拜天地!”
“礼拜高堂!”
“夫妻交拜!”
“礼毕!”
这套仪式,源于北宋,成型于明代。各地略有不同,但都大同小异。
袁达麻溜拿着一根秤杆过来:“二哥,可以揭盖头了。”
明代的许多男子,直至此刻,才能第一次见识新娘的真面目。不说当场吓晕,肯定有大吃一惊者,娶到歪瓜裂枣也只能认命。
感受到伸过来的秤杆,黄峨双手捏紧衣角。明明已经见过无数次,这一次却紧张异常,她双腿现在都是软的。
赞者大呼:“称心如意!”
随着秤杆将盖头掀开,礼乐声再次大作,黄峨羞得低着头不敢见人。
婚礼,本称“昏礼”,自然是黄昏时进行,拜堂之后就直接送进洞房,不用跑去挨桌给来宾敬酒。
婚房之内,红烛燃动。
王渊和黄峨在盥盆洗手后,便来到几案之前,被引导着祭黍、祭稷、祭肺。这些都是古礼,平民结婚没那么讲究,但官员结婚却应该遵循。
三祭三饭,谓之“共牢而食”。
接着便是“合卺礼”,就是把匏瓜劈成两半,夫妻各执一半喝酒。这个程序,后来渐渐演化为交杯酒。
王渊解下黄峨头上的红绳,丫鬟夏婵拿着剪刀,分别剪下新郎、新娘一缕头发,用红绳系好放入锦囊之中。
那根红绳,自订婚之日起,黄峨就必须绑在头上,表示自己已经有了婚约。现在由王渊解开,再系二人剪下的头发,便是真正的结发夫妻了。
直至此刻,婚礼才算告一段落,闲杂人等全部离开婚房。
为啥说告一段落?
因为明天还得早起,王渊领着老婆去拜祖宗和父母,拜完之后才算真正完成婚礼。唐朝时期的拜堂,特指这个程序,并非明代的拜天地。
其他人都已离开,唯独丫鬟夏婵不走。
黄峨问:“你还留下做什么?”
夏婵说:“伺候老爷和夫人吃饭啊。”
“不用了。”黄峨觉得这个丫鬟好不知趣。
“这就嫌我碍事了。”夏婵嘟着嘴离开。
民间有闹洞房的,王渊这个翰林院侍读学士却不怕,哪个损友敢跑来闹洞房,王二郎保准一只手就将其扔出围墙。
待夏婵把房门关上,王渊才说:“饿了吧?”
“有一点。”黄峨扭捏道。
王渊笑道:“今天这是怎么了?都不敢跟我说话。”
黄峨为王渊盛了一碗黄米饭,捧至眉间说:“夫君请用饭。”
王渊一直保持着微笑,接过饭碗:“举案齐眉虽是佳话,但你我夫妻不用那么客气。”
“嗯。”黄峨的声音细如蚊呐。
刚才“共牢而食”,只象征性吃了一口,两人早就饿坏了。
可惜饭菜并不丰盛,只有稷和黍两种饭,菜则只有肉酱和羊肺,都是为了遵从周礼而搞出来的。
吃了几口垫肚子,黄峨斟酒两杯,递给王渊一杯说:“夫君请饮酒。”
王渊越听越乐,笑道:“你今天说话就跟唱戏文一样,其实可以正常些。”
黄峨终于横了王渊一眼:“多喝几杯便正常了。”
并不正常,黄峨喝得小脸通红,眼睛里好似带着雾气。借着酒意,被王渊说了几句情话,便从对坐变成并坐,最后干脆靠在丈夫怀里饮酒。
浑身惹得发烫,如同着火一般。
“夫君,”黄峨双眼微闭,惬意无比偎着王渊说,“你还没有来京城考试,我便读过你的《临江仙》,而且还知你是贵州神童。当时就想啊,我若嫁人,这辈子便只嫁如此大才子!”
王渊有些尴尬:“咱们别提《临江仙》了,不如研究一下物理吧。”
黄峨哭笑不得,啐道:“可恶,大煞风景!”
王渊说:“可惜没有温度计,否则我肯定要测一下你的体表温度,隔着衣服都发烫呢。”
“那是因为喝了酒。”黄峨说。
“喝酒哪会烫成这样,既然没有温度计,我就暂且用手来测量。”王渊笑着伸手往衣服里探。
黄峨猛然惊呼:“啊呀,不许乱摸,羞死人了!”
“我没有乱摸,我在测试体表温度。”
“胡说八道,你好坏!”
“你怎么更烫了?”
“快吹蜡烛!”
“红烛不能吹。”
“那就去床上,把帐子放下来。”
“……”
闹洞房的损友没有,听墙角的丫头却有一个。
夏婵啃着鸡腿,悄悄抬起窗户,贼兮兮的趴那儿朝屋里偷看。
第226章.226【待晓堂前拜舅姑】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唐·朱庆馀。
黄峨这个新婚小媳妇儿,似乎一夜之间就成熟了许多。她半年前已满十五岁,算虚岁的话便是十六,放在古代正属当嫁之时。
跟随丈夫拜过公婆,黄峨吃了些早饭继续补觉。
没办法,昨夜睡得实在太晚。
倒不是被王渊折腾的,毕竟少女破瓜得悠着点。而是黄峨自己激动得睡不着,抱着王渊一直说话,就像积攒了几辈子的心里话,非要用一晚上的时间说完才行。
再次睡醒已临近中午,夏婵端着一盆温水进来:“小姐,快起床啦,太阳都已经晒屁股了!”
黄峨训诫道:“婵儿,咱们嫁来这里,今后可要斯文点,女儿家不准说屁股。”
夏婵笑道:“可老爷让我自在点,说没必要那么拘束。老爷可好了,一点架子都没有,府上的规矩也没有黄家那么多。”
黄峨说道:“二哥是小事不计较,大事不糊涂。侧门的门子又换了一个咧,就因为私收客人钱财,连管家周冲都被罚了三个月的例钱。”
“哪有门子不收钱的,老爷有些不近人情。”夏婵道。
黄峨解释道:“二哥说,这便像世间小吏,拿着朝廷俸禄却暗中贪墨。甚至有小吏不要俸禄,免费给官府打白工,在百姓身上搜刮油水敛财。官府看似减少了支出,失去的却是朝廷威信,大明社稷的根子便从中坏掉。治家如同治国,须从吏治着手。”
“哪有恁多讲究,”夏婵笑道,“不过府上的下人例钱是真多,今早上我领到五钱银子呢。”
五钱银子还比不上棉纺工人,但夏婵没有额外花销啊,吃住都是在家里,那些银子全都可以存起来当私房钱。如此高的工资,已经相当于京城的许多妾室了,这也跟夏婵的地位有关。主母就她一个贴身丫鬟,相当于家里的女仆首领,就是年龄太小还不怎么会管事儿。
至于王家的其他仆人,工资也略高于京城整体水平,高薪养廉同样适用于治家。
那几个被王渊撤职的门子,下场比较凄惨,直接卖去当矿工!
是不是觉得王渊小题大做?
讲两个真实故事就明白了:
其一,历史上严嵩权倾朝野,他自己没怎么贪,儿子和家奴却厉害得很。一个叫严永年的家奴,雅号“鹤城”,朝中大臣都得给他送钱,还与官员互赠诗文,士大夫尊称其为“萼山先生”。
其二,历史上张居正专权时,有个家奴叫游守礼,雅号“楚滨”。太监、文官、武将纷纷巴结,尊称其为“楚滨先生”,甚至以家奴的身份,与文武官员结成儿女亲家!
俗语云,宰相门前七品官,这不是说着玩儿的。
若不防微杜渐,等王渊真当上重臣,这些家仆不知要闹出多少幺蛾子。
……
夏婵服侍着黄峨重新梳洗一番,这丫头从始至终在叽叽喳喳说话,全在讲关于王家内宅的事情。
以前家里没有女主人,总体事务有周冲管理,格物堂和致知堂由洪来福管理。
现在嘛,该分的就要分出来,黄峨也该学着如何打理家宅。
王渊突然走进来,笑着说:“夏婵,老远就听到你的声音。幸好你不叫虫字旁那个蝉,不然肯定更喜欢讲话。”
夏婵惊奇道:“老爷你真聪明。我小时候就叫夏蝉,小姐……不对,是夫人。夫人嫌我话太多,跟树上的知了一般闹腾,就把我的名字给改了。”
王渊闻之,大笑不已。
黄峨整理好自己的妆容,这才起身行礼:“夫君!”
王渊拉着黄峨的手,夫妻俩还没说几句话,袁达就慌忙跑来通报:“二哥,皇帝和庄妃来了!”
以前皇帝都是微服私访,家仆们不知其底细,今天却是带着仪仗来的,整个王家都因此乱做一团。
王全、王姜氏和王猛不懂礼仪,更不知如何按程序接驾。他们只能带着仆人来到正门,乌压压跪倒一大片,学着戏文高呼“皇帝万岁”、“娘娘千岁”。
“都起来吧,”朱厚照笑道,“两位就是二郎的双亲?”
王全连忙又带着妻子、长子跪下:“草民……呃,下官王全,回陛下的话,下官正是二郎的父亲。”
朱厚照笑着将他们扶起:“你们养了个好儿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