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大明春 第151节

 自此之后,赵锦就随做官的大伯,定居于京城求学。

 赵锦纯粹感念王渊带兵救人的恩德,才主动拜在王渊门下学习物理。别看他在嘉靖朝是大喷子,跟着王渊求学的时候,却一向沉默寡言,王渊对这个弟子甚至没啥印象。

 王晹将赵锦搀扶起来,感慨道:“文卿兄乡试高中第三,令祖父在天之灵,也可以安息了。”

 几个物理学派成员,相约前往酒楼庆祝。虽然都是王渊的学生,但只有赵锦和王晹中举,其他人全部名落孙山。

 倒是考了第二名的郑自璧,没人前来向他道贺。这家伙跟金罍一个脾气,皆为恃才傲物类型,平时把同窗都得罪完了。

 ……

 数日之后,鹿鸣宴。

 王渊作为主考官,端坐主位,将近一百五十位举人,排着队给他磕头谢恩(有些是副榜举人)。

 王渊不禁感慨,这顺天府的举人名额,比云南、贵州加起来还多得多!

 其他人都已停下,唯独赵锦还在磕头,这位学生要给王渊行大礼。

 众人纷纷投去鄙视的目光,认为赵锦拍马屁太恶心。

 王晹立即给旁人解释,说道:“若非王学士带兵相救,关键时刻赶走反贼,赵家恐怕满门皆亡。赵兄非但在拜座师,也是在拜救命恩人!”

 事情真相很快传开,考官和诸生交口称赞。

 吴一鹏颔首道:“此必为一段佳话,当写进今科乡试录之中!”

 在诸生拜完房师之后,各自落座宴饮。

 赵锦对旁边的史道、郑自璧二人说:“两位贤兄可知物理之学?”

 郑自璧摇头:“不知,可是格物致知?”

 史道回答道:“有所耳闻。涿州也有《物理学报》,吾一同窗每期必购,听说此乃研究万物之理的学问。”

 赵锦已经成为王渊的狂信徒,见谁都安利物理学,他趁机说:“物理学派之宗旨,乃秉承朱子学说,以格物致知而探究天理。以心求理,以理证心,正所谓,物理之极处无不到也,吾心之所知无不尽也!”

 郑自璧虽然恃才傲物,但也求知欲旺盛,问道:“如何求理,如何证心?”

 赵锦解释说:“天生万物,皆有理可循。”他拿着筷子,“比如这副筷子,便是应用杠杆原理。”

 史道不解问:“何谓杠杆原理?”

 赵锦将碗倒置,指着碗说:“这是一块大石头,人举巨石,颇为费力。但若寻一支点,像这样……”他把手指放在旁边,用筷子作为杠杆去撬动,“如此,动力臂越长,阻力臂越短,则越能轻松做功。”

 赵锦看向主座的王渊,抱拳说:“吾师王公曾言:予我一支点,再予我足够长之杠杆,我必能轻松撬起泰山!泰山之重,不值一提也。”

 “王学士此乃妄言。”郑自璧不肯相信。

 赵锦于是手指蘸酒,在桌上写出杠杆原理的公式,把史道、郑自璧二人唬得一愣一愣。

 紧接着,赵锦又讲光学,说老师王渊制作的万里镜,能够清晰看到月亮表面,就连皇帝都对此赞誉有加。

 东拉西扯一番,史道和郑自璧半信半疑,约好了改天继续聊物理。

 数日之后,史道和郑自璧两人,被赵锦带去格物堂参观,稀里糊涂就拜入王渊门下当学生。

 (本书的赵锦,与《小阁老》的赵锦,并非同一人。两人都在嘉靖朝当过兵部尚书,但本书的赵锦年龄要大得多。)

第221章.221【贵州开科】

 九月九,重阳节。

 大家已经习惯了皇帝路数,只有在各种特殊节日,才会亲自来上朝一遭,散朝后顺便赐宴给群臣。

 王渊照常在外边打完哈欠,来到奉天殿半眯着眼睡觉。

 右都御史王璟出列奏报:“刑部主事陈良翰之妻程氏,杀奴婢分其尸藏于木柜。隔日,又欲杀一婢女,未遂。陈良翰及其妻程氏,已下锦衣卫狱,俱得招供。都察院覆议,认为程氏穷凶极恶,按律当斩。刑部主事陈良翰纵妻行凶,应夺其官身,发配戍边!”

 包括王渊在内,睡意立即消失无踪,群臣都对这个事情感到惊讶。

 奴籍也是人,自然有人身权益。

 虽然杖杀奴婢的事情,在明代时有发生,而且大多数都不惊动官府。但这个程氏也太凶残了,居然杀了奴婢还分尸,而且杀上了瘾欲杀其他婢女。

 朱厚照也有些生气,说道:“京城重地,天子脚下,居然有杀人分尸之事。准都察院奏,问斩程氏,流放陈良翰!还有,这个刑部主事陈良翰,究竟是谁举荐的,一并追责到底!”

 杨慎的脸色非常难看,因为这个陈良翰,乃是丽泽会成员,而且是杨慎的四川老乡。平时挺正直一个人,怎会治家不严,放任妻子搞出杀人分尸的事情?

 王渊也总算想起来,今年正月十六,他还在画舫上跟陈良翰一起喝酒赏灯呢。

 立即有官员出来背锅,识人不明,罚俸三月。

 礼部尚书刘春随即出列:“陛下,顺天府乡试已毕,主考王渊、副主考吴一鹏有功,请褒奖之。”

 王渊面无表情,不喜不悲。

 吴一鹏却面露喜色,他已经在翰林院熬了好多年,中途还被刘瑾扔去南京吃闲饭,如今总该给一个詹事府职务了吧。

 杨廷和、梁储等人则大皱眉头,因为礼部尚书刘春的发言,完全绕过了内阁,他们对此毫不知情!

 朱厚照笑嘻嘻说:“是该褒奖。翰林院侍读学士王渊,升授朝议大夫;翰林院侍讲学士吴一鹏,升调南京国子监祭酒。”

 吴一鹏猛然探头,傻傻望着皇帝,一脸的黑人问号。

 这位翰林院侍讲学士,如果不出意外,只能一辈子留在南京吃闲饭了。谁让他被杨廷和推荐出来当副考官呢?

 “唉!”

 杨廷和暗自叹息一声,手持笏板有苦难言,皇帝打击报复起来没完没了啊。

 今天刚上朝没多久,杨党就被罚俸一个,被流放一个,被扔南京一个。

 杨一清眼观鼻,鼻观心,默然不语。

 突然,又有人绕开内阁做事,而且还不是帝党。礼科右给事中许瀚出列:“陛下,臣弹劾翰林院侍读学士、顺天府乡试主考官王渊!”

 王渊歪着脑袋朝此人看去,搞不明白弹劾自己做什么。

 朱厚照问:“你特意加个顺天府乡试主考,是要弹劾王学士舞弊?”

 “非也,”许瀚拱手道,“臣弹劾王学士主考乡试,出题时,大题、小题各出一半,竟有截搭题、枯窘题出现!乡试、会试,为国取士,皆出大题。小题非理学正统,割裂经义,离经叛道,岂可任其为之?”

 朱厚照满脸微笑,问王渊:“王学士,你有什么要自辩的?”

 王渊辩解道:“陛下,科举小题,正统朝便已有之,朝廷并未禁绝。既未禁绝,便可为之,臣不知哪里有错。”

 许瀚怒道:“王学士,你那道枯窘题,可知坑害了多少士子?”

 王渊笑道:“若连《孟子》都背不熟,取之何用?并且,这次顺天府乡试第八十七名,此人虽然忘记了题目出处,但他知道‘螬’字是什么意思。洋洋两百言,其文章颇为不俗,我搜卷的时候也将其补录了。”

 群臣哗然,感觉王渊就是在乱搞。

 哪有忘记题目出处,就因为文章写得好,便考试过关做举人的?

 王渊又说:“那些截搭题,我也没有出无情搭,全都是有请搭,并无任何难度可言。我出小题,只是为了避免有人死记硬背历年程墨!”

 真有人靠背科举范文而录取的,而且为数还不少,王渊说得也有道理。

 许瀚懒得跟王渊扯淡,直接跪下说:“臣请求陛下,从今往后,明令禁止乡试、会试出小题!”

 “臣附议!”又有几个言官冒出来。

 这些言官有个特点,全是弘治十五年、十八年进士。他们的处境非常尴尬,背后靠山早就滚蛋了,刘瑾乱政期间又无法正常升迁,现在想投靠谁也得排队才行,只能到处弹劾官员邀名求赏。

 朱厚照仔细想了想,他不愿因为这点小事,而跟言官们闹得不愉快,当即说道:“准奏。今后乡试、会试,不得再出小题。”

 言官们非常高兴,特别是许瀚,他的建议被皇帝接受,等于又添了一笔政绩。

 朱厚照又问王渊:“王学士还有什么好说的?”

 王渊本来没啥好说的,既然皇帝问起,那就多说几句呗。当即拿着笏板出列:“臣恳求陛下,允许贵州自开乡试!”

 此言一出,群臣皆惊,全都看向王渊。

 捅马蜂窝了!

 首先表示反对的就是杨廷和:“贵州边僻之地,学校甚少,士子不足。擅开乡试,则靡费无度,徒耗钱粮而已。”

 都御史乔瑛也说:“陛下,贵州自开乡试,还需谨慎议之。不可因王学士考中状元,又出自贵州,就让贵州自行开设乡试。”

 给事中安磐言道:“贵州自有实情。其余省份,皆有两位布政使,唯独贵州只有一位布政使。何也?流官太少,土官太多,遍地土司蛮夷。贵州科举亦如此,学校几何?士子几何?每届乡试也就两千贵州生员应考,有时只有千余人。为这千余人单设乡试,置上万士子应考的省份于何地?”

 一个又一个官员站出来反对,而且全是出自中榜地区的官员!

 南北榜官员反而默不作声,笑看中榜狗咬狗内斗。

 为何如此?

 因为大明会试,是按比例录取的,中榜地区只占10%。

 一旦贵州单独开科,必定相应增加举人名额。但贵州举人名额增加了,中榜进士比例却不会变,等于将有更多贵州举人,跟中榜其他省份争抢进士名额。

 而王渊这边,一个支持者都没有。

 只因贵州十多年没出进士了,最近的一个贵州进士,还是王渊同学的哥哥詹恩,已经病死了七八年。满朝文武,只有王渊是贵州人!

 王渊手执笏板,微笑不语。

 等反对者全都表态之后,他才感叹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我等皆为中榜官员,为何闹得如此地步?”

 安磐冷笑道:“王学士,我等在讨论国家大事,请不要分什么中榜、南榜和北榜。”

 王渊觑了此人一眼,朗声道:“我请问安给事中,你说贵州流官太少、土官太多、遍地蛮夷、士子稀缺,所以才不适合单开乡试。是这个意思吗?”

 “难道不是实情?”安磐反问。

 王渊又说:“那我请问安给事中,我等为何要做官?”

 安磐义正辞严道:“上报君王,下护黎民,为大明江山社稷耳。”

 王渊笑道:“那么请问,贵州可是大明江山?贵州百姓可是大明子民?”

 “自然是的。”安磐哪敢说不是。

 王渊喝道:“贵州既是大明江山,你就忍心看着贵州一直为土司把持吗?贵州百姓既是大明子民,又为何称之为蛮夷?即便他们不会说汉话,不会写汉字,难道不应该推行教化吗?贵州士子为何稀少?正因为教化不力所致!越是如此,越应该在贵州开乡试,让更多贵州百姓沐浴圣德。等到有一天,贵州蛮夷也能遍布朝堂,那才能彰显圣天子之恩!难道,你不愿大明朝廷教化贵州蛮夷?你究竟有何居心!”

 “我……你……强词夺理!”安磐被怼得不知如何辩驳。

 王渊突然话锋一转:“陛下,此人曾陷陛下于不义,请诛之!”

 安磐气愤道:“你血口喷人,我何时陷陛下于不义了?”

 王渊质问道:“正德四年,是不是你怂恿陛下追夺恩师诰命?”

 全场死寂,无人说话。

 不止安磐脸色剧变,另有几个言官也浑身一哆嗦,就连朱厚照都有些脸色不自然。

 刘瑾弄权期间,不但逼走刘健、谢迁等大臣,还要夺去他们的诰命和赏赐。平江伯陈熊被流放海南,属于追夺诰敕的漏网之鱼,刘瑾便责令科道官员严查。

 而安磐等人趁机上疏,说刘健、谢迁这些家伙十恶不赦,不仅要夺去其本人诰命,还应该将其妻子、父母、祖宗三代的封赠一起夺去!

 如今,刘健、谢迁的封赏虽然已经恢复,但那些言官的无耻上疏,却是他们这辈子都洗不去的污点。

 朱厚照颇为尴尬,说道:“王学士,不要提陈年旧事,今日只谈贵州乡试之事!”

 王渊微笑着走到大殿中央,问道:“诸位同僚可知,本人参加乡试的时候,曾在半路上被土匪劫道?当时山道狭窄,只容两人并行。上百土匪堵截前后去路,又在山坡上投石射箭,欲置我等贵州生员于死地!”

 朱厚照点头道:“我听李三郎说起过。”

 王渊继续说:“幸好我还有几分武艺,策马奔行于山壁,一刀斩其匪首,复又冒着箭雨,纵马杀溃山上的数十匪徒。这才有惊无险的前往云南参加乡试!贵州士子的艰辛,你们有谁能体会?”

 群臣愕然,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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