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大明春 第148节

 何瑭在京城租住的民房,宅子虽然不大,但也不会寒碜。他家属于世袭武将,朱元璋时代便随军北征,获得赏田和功田不少,根本就不缺银子花。

 等何瑭梳洗完毕,长子何光祖过来禀报:“父亲,翰林院王学士来访,二弟正在陪他说话。”

 何光祖、何显宗兄弟二人,都跟在父亲身边读书。

 可惜他们资质鲁钝,只是生员而已,一辈子都没考上举人。何瑭后来虽然可以荫子,却拒绝使用这种特权,做人做官都堂堂正正。

 大名鼎鼎的小郑王朱载堉,便是何瑭长子何光祖的孙女婿,何瑭与朱载堉的父亲亦师亦友——包括《中国音乐词典》在内的很多资料都搞错了,朱载堉并非何瑭的外甥兼学生,而是何瑭的曾孙女婿兼隔代传人。

 后世之人,将何瑭誉为“中州圣儒”,其最有名的故事,便是临死前留给两个儿子的遗言。

 何瑭问儿子:“人生在世,应以何立身?”

 长子回答:“为民者勤,为富者仁,为官者廉,以一技而利天下。”

 何瑭又问儿子:“我一生为官,没给你们置田产。只有分家得来的五千两银子,你们该如何用?”

 次子回答:“银子我们不要,我们兄弟可自食其力。三千两捐给景贤书院,救济贫寒士子;另外二千两府前开市,周济天下穷人。”

 何瑭非常高兴,提笔写道:“子孙胜似我,要钱做什么?子孙不胜我,要钱做什么?”

 何瑭死后,两子将其遗言刻碑于坟前。年久日深,石碑残缺,只剩两个“要钱”,人们称之为“要钱碑”。不清楚情况的,还以为坟墓主人临死前,有多少外债没要回来呢。

 何瑭大步来到客厅,笑容满面道:“贵客临门,有失远迎!”

 王渊起身拱手,逗趣道:“何修撰春风拂面,似有什么大喜事?”

 何瑭苦笑:“何喜之有?陛下若听得诤言,挨骂之后晓得改正,那才是真的大喜事。”

 “绝无此种可能,”王渊摇头叹息,“我第一次去豹房,就劝谏过陛下,结果直接被轰出去。陛下是属毛驴的,得顺毛捋才行,你骂得越凶,他越不会听。何修撰今日用错了法子。”

 何瑭感慨道:“我又何尝不知?但我根本无法接近陛下,更找不到时机顺毛捋。我的那些奏章,估计陛下都没看过,在内阁和司礼监就被挡下来了。”

 王渊笑着说:“外放也好,我明年也会外放。”

 何瑭惊讶道:“王学士舍得外放?”

 翰林院官职清贵无比,外放等于贬官,何瑭也是没办法了,才寻求外放出去做事。

 王渊解释道:“我虽然外放,但翰林院职务保留,算是到地方上去历练吧。”

 何瑭羡慕无比:“王学士果然简在帝心!”

 外放出去做官,居然还能保留翰林院职务,等于是去镀金混资历和政绩。更何况,明年的事情,今年就已经决定,那得多受皇帝宠幸啊!

 王渊说道:“今日听何修撰讲经,有句话我非常认同。为君者,为臣者,当造福于百姓。民乃社稷之本,孟子此言不虚。”

 “哈哈,你我乃同道之人也。”何瑭大笑,非常高兴。

 畅聊一番,何瑭回到书房,把之前被扣下的奏章副本,全都交到王渊手中:“王学士,烦请转交给陛下,务必要让陛下亲自阅览。”

 “我尽力而为。”王渊翻开,粗略浏览一番。

 《兵言》五篇的内容很简单,并没有涉及大明军制的根基,却又反应了实际工作中的弊端。

 比如卫所权责划分,你管你的,我管我的,互不协调。这个卫所的辖地出现叛乱,只需出兵把反贼赶出去便不管了。反贼来到其他卫所辖地,其他卫所又说这不是我的责任,应该之前的卫所来管。之前的卫所又说,我没有权力带兵越境。

 如果是在省内还好,可以由总兵进行协调。一旦跨省,便是糊涂官司,必须由兵部负责处理。

 何瑭就建言说,应该设一个总制官,根据反贼的动向,督促本地武官调拨军士镇压。

 其实类似于兵备道,天顺年间就有了,但属于非常设机构。何瑭在刘六刘七肆虐以前,就建议在全国范围内推广,可朝廷对此没有任何回复。直至现在,迫于形势,朝廷才开始增设兵备道,而且是哪里有叛乱,且镇压乏力,才在哪里增设。

 若早听从何瑭的建议,将兵备道在全国铺开,刘六刘七起义哪能横行无忌?至少流窜速度不会那么快!

 何瑭的这些奏章,也有关于赋役的,一篇为《均徭》,一篇为《均粮》。究其内容,已经有“一条鞭法”的影子,只是没有“一条鞭法”那么深入而已。

 读罢奏章,王渊起身抱拳:“先生大才!”

 何瑭摆手笑道:“王学士的殿试文章,我也看过。你那些改革之法,比我的奏章更加激进彻底。你是大才,我不算什么。”

 两人都倾向于改革,自然有无数共同话题。当即越聊越畅快,何瑭还把王渊留下来吃饭,酒食之后又带王渊去书房。

 何瑭藏书很多,经史子集应有尽有,另有音乐、天文、数学、农政、水利、医学等书籍。但并非为了藏书而藏书,都是比较常见的,而且何瑭全都读过。

 小郑王朱载堉,后来能成为文学家、数学家、音乐家、天文学家……跟何瑭有很大关系,因为朱载堉正是何瑭的隔代弟子,他的父亲和岳父都曾受学于何瑭!

 “何修撰可知物理?”王渊问道。

 何瑭笑道:“听说过,物理乃王门心学之下一学派耳。王伯安(王阳明)的心学,恕我不敢苟同,其实就是禅宗的儒学变种!”

 王渊又问:“白沙心学呢?”

 何瑭摇头道:“白沙心学我也不认同,倒是湛甘泉(湛若水)改良之后,还勉强有些意思。”

 王渊说道:“物理之学化自朱子,乃探究万物之理而明天道。正所谓,物理之极处无不到也,吾心之所知无不尽也!”

 何瑭颇为吃惊:“你到底是王伯安的弟子,还是湛甘泉的弟子?你这路子,跟你的老师王伯安背道而驰啊!”

 王渊笑道:“背道而驰,也可殊途同归。”

 翌日,王渊便邀请何瑭,前往自己的格物堂。

 何瑭本就精通天文和数学,在详细了解物理之后,立即从阿拉伯数字学起。他不承认自己是物理学派的成员,却从此研究并推广物理知识,再结合自己的程朱理学理念,开创所谓的“新理学”一脉。

 半个月后,何瑭的调令也下来了,被扔到大名府开州去当同知。

 从品级上属于平调,但翰林官平调到地方,跟贬官有什么两样?

 这位老兄高高兴兴上任,微服私访,体察民情。当官不到两个月,就把清丰知县的儿子给砍了,当地万民称颂。

 接着,他又不顾各方阻力,顶着知州和豪绅的压力,强行在开州实行自创的“九均法”(有点类似“一条鞭法”)。还亲自上阵,带领军民修筑水利工程,一年时间便让开州赋税大增、百姓安乐。

 同时,弹劾奏章如雪花般飘进中枢,何瑭不知道得罪了多少地方势力。

 王渊始终悄悄关注,在自己的“干员清单”上,把何瑭的名字给添加上去。

 这种官员被闲置翰林院十一年,真真浪费了。

第216章.216【新一批学生】(修)

 致知堂。

 徽商黄崇德再次前来,还带着儿子和拜师六礼。

 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跪地三叩头,双手奉上茶盏:“先生,请喝茶!”

 王渊端起喝了一口,送给少年一架天平秤,算是对弟子的回礼。

 黄崇德恭敬道:“吾子黄煦,尚未及冠,恳求王学士赐字。”

 王渊略微思索,笑道:“景光。”

 黄崇德非常高兴,对儿子说:“煦儿,还不快感谢先生赐字!”

 “谢先生!”黄煦连忙再次磕头。

 黄崇德问儿子:“煦儿可知,先生赐你‘景光’二字有何奥妙?”

 黄煦冥思苦想一番,摇头道:“孩儿不知。”

 黄崇德感慨道:“愿君崇明德,随时爱景光。先生是将你的字,与为父的名连在一起,有父慈子孝的寄许。同时告诫你,一定要爱惜光阴,今后刻苦读书!景光,乃光阴之意也!”

 王渊挠挠头,哭笑不得:“黄员外,我真没想过那么多。”

 “啊?”黄崇德惊讶道,“那先生是何意?”

 王渊对旁边的黄峨说:“小妹,你来讲吧。”

 黄峨和王渊最近都在研究《墨子》,寻找里面的物理知识。王渊一发问,她立即就明白了,笑道:“墨子云:‘景光之人煦若射,下者之人也高,高者之人也下。’这是说,光沿着直线传播,揭示小孔成像的道理。先生让你今后好生研习物理!”

 黄崇德瞬间尴尬无比,拍马屁道:“王学士学究天人,一言多意,难以捉摸也。”

 “也罢,你父亲说得也有道理,你今后一定要爱惜光阴,”王渊告诫弟子几句,又问,“听说徽商子弟都信奉陆门心学,你学过陆门心学吗?起来说话。”

 黄煦起身作揖,恭敬回答:“学生略知一二。”

 王渊问道:“为何商贾子弟,要信奉陆门心学?”

 黄煦答道:“陆门心学,习孟子而得,推崇以民为本。民之根本,则为财赋,理财是重中之重!孔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陆子言:‘商贾若能行公利,言利也当为君子;士人若只求小义,言义也只是小人。’”

 王渊本来对陆九渊的学问没啥研究,但听了这话却能够理解了。

 陆九渊奉行的是孟子那套大义,而且认为区分小人和君子,不该以其身份而论。整日逐利的商贾,只要有仁义之心,能为天下带来公利,也可称之为君子。

 商贾自然喜欢这套学说!

 “吾已知,今后好生向学,你也可以继续研习陆门心学。”王渊点头道。

 黄煦再次行礼,然后站到一边。

 何光祖和何显宗立即捧茶上前,准备行拜师礼。王渊将他们拦住,端着一杯茶说:“二位不必拜师,今后我等亦师亦友,平辈论交可也!”

 何瑭跑去开州当同知,却把两个儿子扔来,说是要拜在王渊门下求学。

 何光祖比王渊年龄还大,何显宗跟王渊年龄相仿,再加上他们有个学问深厚的老爹,王渊还真没脸收这兄弟俩当学生。

 见王渊死活不肯接受,何光祖说:“既如此,当以兄长之礼相待。若虚兄,今后请不吝赐教!”

 “好说。”王渊笑道。

 宝朝珍过年回来,也带了一个堂弟,名叫宝朝相,今日一并拜在王渊门下。

 另外还有六个孩童,是王渊的家仆、佃户之子女。王渊说了,每年收六个,今天也跟着正式拜师。

 这些家仆、佃户的子女,王渊并不亲自传授知识,都扔给宝朝珍、杜瑾等人代为授课。只有等几年之后,其中出现天资聪慧之辈,王渊才会收来做亲传弟子。

 不过嘛,他们既然学习了基本的数学和物理知识,就算资质平平,今后也肯定被任命为各种管事。可以管理家宅,也可以管理工厂,甚至可以被派去做海上贸易。

 至此,王渊所收的正式弟子,已经超过二十人。亦师亦友者,同道追随者,加起来超过六十人!

 其中还有一个勋贵子弟,是英国公张懋的嫡孙,没有爵位继承权那种,名叫张成。这小子因为爱读《倩女幽魂》,每期必买《物理学报》,结果对数学和物理产生兴趣。只要获得英国公张懋首肯,张成随时都可以来拜师。

 诸弟子拜师完毕,黄崇德又跟王渊聊了一番生意,说山东很多田地改种棉花,今年山东棉花肯定能够大丰收。

 随后几日,王渊发现黄煦确实聪明。

 这个商贾之子,虽然刚满十四岁,但学过四书五经,也习过传统算学。他的思维非常跳脱,不喜欢埋头苦读,也不爱做师兄宝朝珍布置的作业,成天就围着物理实验小组转悠。即便如此,在新招收的几个弟子当中,黄煦的理论知识也是进步最快的。

 何瑭的两个儿子,就有些一言难尽了。

 难怪在历史上,他们一辈子都考不中举人。纯属那种每天用心学习,表现得比谁都刻苦,考试却总是不及格的差生。

 但胜在忠厚老实,而且品德高尚,以仁义为自己的做人标准。只论品行,堪称君子!

 转眼到了五月。

 中央财政终于有所好转,最直接的表现,便是端午节终于赐宴群臣,不再以节省开支为名免去赐宴。

 吏部尚书杨一清再次辞职,说自己身体不好,身边无人照顾。皇帝不允,还把杨一清的儿子,从南京调来北京做官,让其可以就近照料老父亲。

 紧接着,户部尚书孙交、礼部尚书傅珪一起辞职,皇帝表示同意。

 跟杨廷和不是一伙的科道官员,立即请求皇帝收回成命。杨一清也说,我病成这幅鬼样子,都还赖着不走,孙交和傅珪怎么能走?他们一旦走了,朝中重臣还不有样学样,纷纷跟着辞职啊?

 “若虚怎么看?”严嵩问道。

 王渊笑着说:“陛下对孙交和傅珪彻底失望了!”

 严嵩对朝堂不太了解,问道:“王琼和刘春是谁的人?”

 王渊解释道:“新任户部尚书王琼,一直是陛下的人;新任礼部尚书刘春,则是李阁老(李东阳)留下的人。”

 “原来如此!”严嵩瞬间搞明白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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