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大明春 第147节

 “慢慢实验改进呗。”王渊笑道。

 自从下聘之后,黄峨又跑来了,每天耍得不亦乐乎。

 而且,王家的仆人们,皆以主母之礼相待,每次见面都喊“夫人”,学生们自然也敬其为“师母”。

 只这两个称呼,就能让黄峨乐此不疲。

 王渊又讲了一通,黄峨捧来茶杯递上:“二哥,喝茶,润润嗓子。”

 “多谢小妹。”王渊笑道。

 黄峨也甜甜一笑,她就盼着日子再快些,早点到秋天就可以拜堂了。

 袁达突然跑进来:“二哥,宫里有太监来了。”

 王渊立即出去迎接。

 那太监微笑道:“王学士,三日之后,陛下在豹房开经筵之会,请王学士务必到场!”

 经筵?

 什么鬼东西!

 经筵制度形成于宋朝,但形式并不固定。

 大明开国,朱元璋泥腿子出身,偏偏又特别爱学习。于是召集学士们,不定期给他讲学、讲政,明朝也因此有了经筵传统。

 英宗年少继位,三杨秉政,深感教育幼主责任重大。因此把明代经筵制度定下来,每十天一大讲,每天有一小讲,做了皇帝也需要天天听课。结果愣是教出一个土木堡之变!

 弘治皇帝很尊重文官,除了儿子朱厚照生病,几乎从不缺席经筵大会。

 等朱厚照当上皇帝嘛,刚开始还蛮听话的,半年不到就长期旷课了。

 王渊进翰林院已经两年,核心工作便是参加经筵,但今天还是第一次收到经筵邀请。

 顾昭仪,错了,是庄妃顾氏的功劳!

 庄妃娘娘当然不会苦劝,而是在日常闲聊时,开玩笑说:“皇帝哥哥,经筵是什么样子啊?能不能开一次给我看看?”

 于是,时隔整整三年多,皇帝终于开经筵了。

 消息传出,大臣们闻之落泪,对突然冒出的庄妃也尊敬有加。

 杨廷和对此非常重视,特意请来已经七十三岁的太子太师、英国公张懋,担任这次的知经筵事,杨廷和自己担任同知经筵事。

 六部尚书全都来侍班,陪同皇帝一起听课。

 阁臣梁储、费宏等人,分别担任展书、侍仪等职务,其实就是帮皇帝翻书,维持经筵秩序而已。

 翰林院编修以上官员,全都汇聚于豹房。包括已经调任其他部门,只要还挂着翰林院衔的,今天都必须来陪皇帝读书。再加上内阁、六部和司礼监,居然一下子来了八十多人!

 王渊到场之时,被这阵仗吓了一跳。

 王渊会试时的考官,有三分之一在此。跟王渊同科的进士,也来了好几个,包括杨慎、余本这两位榜眼和探花。

 官员相见,纷纷致意,然后各自确定座位。

 王渊身边全是侍讲学士和侍读学士,侍讲、侍读次之,修撰、编修排在更后面。

 突然,门口一片哗然。

 王渊下意识的扭头看去,只见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进来。

 此君不修边幅,须髯乱糟糟的。而且衣服也不甚整洁,胸前还有一滩油渍,发髻用木钗斜插着,眼角甚至有坨巨大的眼屎未清理。

 皇帝三年以来第一次开经筵,居然有官员蓬头垢面、衣衫不洁便来了。牛逼!

 王渊问身边的温仁和:“此人是谁?”

 温仁和笑道:“翰林院修撰何瑭,字粹夫,弘治十五年的庶吉士,参与编撰过《孝宗实录》。”

 王渊瞬间无语,没想到翰林院还有如此奇葩。

 弘治十五年的庶吉士,参与编撰《孝宗实录》,以其资历和履历,混得好都可以当侍郎了。但十一年过去,他还在当翰林院修撰,只能用人嫌狗弃来形容。

 坐在后排的余本以手扶额,这位探花郎此刻尴尬无比,因为何瑭是他在翰林院的老师。就在前不久,余本受命去学习修史,而何瑭专门教导翰林院后进如何修史。

 王渊问道:“此人如何?”

 温仁和说:“一身才华,满腹怨气。清廉如水,放荡不羁。”

 “有何才华?”王渊又问。

 温仁和解释道:“现在还留任翰林院的官员当中,他是学问最深厚的,经学和史学皆通。两年前,你刚考上状元的时候,他就上疏整顿吏治、严肃军纪、治财固本。还献上《兵语》五篇,专言军制改革和边疆防御,可惜全被内阁挡了下来。自此之后,他就愈发荒唐,经常十天半月都不洗脸洗脚,除了喝酒便是钻研学问。”

 王渊笑道:“此乃妙人哉,定要结交一番!”

 面对众人怪异的眼神,何瑭毫无所动,大摇大摆走向自己的座位。

 他今天是来骂皇帝的,皇帝若听得进去骂,自然是可喜之事。皇帝若听不进去骂,那就骂得更凶,最好把自己外放去做地方官。在地方当官,至少能为百姓干些实事,可比在翰林院修史强多了,这破翰林院他一天都不想再多待下去!

第214章.214【骂皇帝】

 众臣等待多时,皇帝与庄妃终于驾到,也就迟到了两刻钟而已(明代一刻钟为14分24秒)。

 但没有官员对此心生不满,皇帝能来上课已经很难得了,迟到半个小时又算什么呢?

 倒是庄妃的出现,吸引了群臣注意。

 一般而言,嫔妃是不参加经筵的,至少从大明开国以来便如此。但又没有严格规定,说后宫嫔妃不能这样做,就算此举不妥,也只是违反后宫的规矩而已。

 同样无人反对,因为规矩早就被破坏完了:第一,经筵不应该在豹房举行,这是对群臣的不尊重;第二,嫔妃不应该住在豹房,想想豹房那上万军汉,就知道此举有多么荒唐。

 朱厚照接受群臣叩拜,笑着说:“诸卿请起吧,不用多礼。”

 庄妃蒙着面纱,而且把整张脸都蒙住,此刻就坐在皇帝身边。

 大部分官员,都以为是在避嫌,没怎么当回事儿。只有杨慎和另一位年轻官员,望着庄妃目瞪口呆,明显已经认出那是顾倌人!

 已经垂垂老矣的英国公张懋,恭敬问道:“陛下欲读哪本书?”

 这也是没规矩的表现,经筵内容需提前定下,好让主讲者有所准备,也避免临时找不到相应书卷。

 朱厚照说:“上次讲到哪里了?”

 礼部尚书傅珪回答:“《资治通鉴·齐纪之三》。”

 朱厚照道:“我忘得差不多了,今日换一本吧。”

 傅珪说道:“陛下已将《四书》、《诗经》、《礼经》学完,今日不妨讲《书经》。”

 明朝的经筵内容,以四书、五经和通鉴为主,偶尔也讲《皇明祖训》,以及抽讲各朝代的治政得失。

 “那就讲《书经》。”朱厚照从善如流,视线往下边一扫,很快落在何瑭身上。

 没办法,这位先生太出众了,蓬头垢面想不引起注意都难。

 杨廷和刚想宣布主讲官,朱厚照突然指着何瑭:“你来讲!”

 何瑭起身离席,大摇大摆走到皇帝对面,毫无规矩的盘坐于地。

 朱厚照颇为欣喜,没想到翰林院还有这般人物,顿时笑问:“卿乃何人,现居何职?”

 何瑭回答道:“臣翰林院修撰何瑭,奉命教授翰林院后进如何修史。”

 “何修撰开讲吧。”朱厚照说。

 何瑭等着礼部官员,把一本《书经大全》递给皇帝。他自己则没有接书,两手空空,直接讲道:“《尚书》有古文、今文之分,可并行不悖,古今皆讲之。日若稽古,帝尧曰放勋,钦明文思安安……”

 背诵了一段原文,何瑭开始夹杂私活进行宣讲:“尧帝名叫放勋,他严肃恭谨,明察是非,宽宏温和,诚心尽职……何为《尧典》?载尧帝之故事而为万世常法也!作为一国之君,应如尧帝那般。陛下久居豹房,每日与左右近臣嬉戏玩乐,称不上‘严肃恭谨’;陛下宠幸小人,称不上‘明察是非’;陛下喜怒无常,称不上‘宽宏温和’;陛下不理朝政,称不上‘诚心尽职’;陛下……”

 大殿里一片死寂,都傻傻看着何瑭,感觉这位老兄已经疯了。

 把朱厚照和尧帝逐一对比,所作所为完全相反,就差没有直接说出“昏君”二字!

 朱厚照是不怕被骂的,他早就习惯了,因此还能冷笑以对。

 及至何瑭从尧帝讲到舜帝,说出父义、母慈、子孝、兄友、弟恭五种美德,朱厚照终于勃然变色。

 何瑭说,皇帝长期住在豹房,不每天去给太后请安,是为不孝;一直冷落后宫,多年来没有子嗣,是为不孝;把先皇传下来的江山搞得乱民四起,是为大不孝!

 何瑭的言辞越来越激烈,至禹帝时达到巅峰,因为“禹帝篇”主讲君王为政!

 何瑭面对皇帝的愤怒,侃侃而谈道:“一国之君,应当‘修身、知人、安民’。陛下荒唐无稽,可否修过己身?满朝小人横行,可是知人善任?天下流民四起,可知什么是安民?君主有九德。一曰,宽而肃。陛下该宽时不宽,该肃时不肃,此一无德也!二曰,柔而立。陛下性格刚烈,且又易被谗言误导。此二无德也!三曰……”

 “何修撰,适可而止吧!”杨廷和终于听不下去了,何瑭话里多多少少也顺带骂了他。

 朱厚照已经愤怒到极点,却冷笑道:“让他讲完!”

 何瑭把君主九德与朱厚照对比,从而得出结论,朱厚照连一德都没有。

 接着又是为政,《尚书》说明君不能贪污安逸、放纵享乐,应该兢兢业业。明君不要虚设各种官职和机构,应该让有才德之人来完成政事。君臣之间应该互相尊重,同心同德……朱厚照全部违反。

 何瑭越说越激动,干脆站起来。他扫视群臣,又直面皇帝:“《尚书》为何记载大禹治水?告诫君臣也!为君者,为臣者,当以造福百姓为先。民乃社稷之本,无民耕种则天下饥馑,无民织造则百工不兴。而今,人民耕种却不得其食,人民织造却不得其物。因此流民遍地,皆不得活也!禹帝开山劈石,乃大水平息,人民安居乐业,自成无上功德,自为万世久仰!禹帝一人可治水乎?需选贤任能,君臣齐心,方能安民!观陛下之行事,皆背离禹帝之德行,乃千古一独夫是也,后世自当唾之……”

 王渊忍不住感叹:老哥牛逼,竟敢当面骂皇帝是独夫。

 “滚!”朱厚照终于忍不住了,抄起茶杯就砸过去。

 何瑭被茶杯砸中,却若无其事,继续说道:“臣再来讲‘甘誓’,请陛下认真听书……”

 朱厚照猛地站起来,一脚踹翻几案,大喊道:“给我拖出去,廷杖伺候!”

 “陛下不可!”

 杨廷和带着内阁和六部大臣,全都出来阻止。

 杨廷和说:“何修撰奉命讲经,此刻并非臣子,乃帝师也。陛下怎可笞打老师?”

 朱厚照愤怒至极:“朕没有这样的老师!”

 杨廷和说:“奉命讲经,即为帝师。至少在此时此刻此地,何修撰是陛下的老师!”

 朱厚照气得够呛,却又被师生关系阻住,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处理。

 庄妃突然开口:“皇帝哥哥,我虽然没读过几本书,但也知道唐太宗和魏征的故事。此人虽然胡说八道,但陛下乃英明圣君,怎可与他一般见识?何不效仿唐太宗,暂且容忍此等糊涂臣子,让他回家好生反省今日过错。”

 听得此言,朱厚照本想要顺坡就驴,不再跟何瑭计较,结果何瑭却不依不饶。

 何瑭说:“陛下,臣何错之有?臣不过是在讲《尚书》而已,句句属实,绝非虚言。难道身为臣子,对陛下说真话也有错吗?陛下确非明君也!”

 “好,你很好,”朱厚照冷笑不已,抬手指着何瑭,“你说做官应该造福于民,那就别在翰林院了,去地方上造福于民吧。”

 何瑭闻言大喜,当即跪地叩头,无比真诚而恭顺道:“臣,谢陛下恩典!”

 这个反应完全出乎众人意料,朱厚照瞬间感觉中计了,此人今日就是来寻求外放的!

 庄妃说:“何修撰,请牢记今日之言,做一个造福于民的好官。”

 何瑭道:“臣一日不敢忘记。”

 朱厚照此时怒气已消,望着跪伏于地的何瑭,简直又好气又好笑,居然莫名其妙的对何瑭心生好感。但又抹不下面子,装作怒气冲冲的模样,冷笑着转身拂袖而走。

 经筵大会就这么散了,群臣纷纷朝何瑭拱手,以表达对耿直谏臣的敬意。

 同时,官员们也私下评价庄妃,众口称赞道:“此贤妃也,当为社稷之福!”

 (今天有事,只有一更,明天补上。)

第215章.215【又是一个同道】

 何瑭回家之后,立即沐浴更衣,把头发和须髯也打理一番。

 脱离翰林,即将外放,犹如新生,如何不值得庆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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