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理由还很正当,因为当时流民数百万,北方有无数土地抛荒,正好可以去占有这些无主之地——荒着多浪费啊。
口子一旦打开,土地兼并愈演愈烈。
朱见深能够稳定局势,已经算非常合格的皇帝。但许多问题没有得到实质性解决,一直拖到现在,不改不行,有脑子的官员都知道。
只不过嘛,碍于各种原因,有些人视而不见,有些人只选择性看见。
比如杨廷和,他也想改革,想让皇帝废除皇庄、皇店,想收回勋贵、太监手中的大量田产,想裁减臃肿不堪的锦衣卫,想整顿耗粮无数却又没有屁用的京营。唯独,杨廷和不敢对文官集团下手。
杨一清刚好相反,上来就对文官集团下手,居然从裁撤冗官开始搞,刚把话说出来就被堵回去了。
皆不可取!
李东阳告诫道:“你现在还年轻,要耐住性子,四十岁之后再改革也不迟。如今最重要的,是稳定局面,大明朝这间破房子经不起折腾。这份改革方案,我送给你,希望你能时时自勉。”
王渊奇怪道:“阁老为何会选我?”
李东阳笑道:“我都说了,最近一二十年内,都不是改革的好时机。朝政和天下,肯定会一步步的坏下去。等到足够坏了,你差不多也该入阁了,一切都瓜熟蒂落,到时候再改革就没那么大阻力。做官就需忍耐,忍到最后,你就赢了。而你,十多岁就是翰林院学士,你有足够的时间去忍。”
就是让我当老乌龟呗。
李东阳又说:“别的人都不行。比如你的老师,他已经四十岁了,再忍耐一二十年,就是五六十岁。改革之臣需要活得久,否则肯定人亡政息。让你的老师五六十岁改革,除非他能活到七八十岁,否则必将半途而废。”
王渊哭笑不得,都不知道该如何评价李东阳。
这位老先生苟了大半辈子,做首辅都做不利索,还需要杨廷和帮忙掌控朝堂。那份改革方案,也是出自前首辅刘健,他这几年连敲边鼓都不敢,一直把改革书藏在枕头里,现在又把改革重任托付给王渊。
你说他厉害吧,他又无能。
你说他无能吧,他又是最终赢家。
而且人家还“清廉”,比起其他首辅而言不算太贪。他确实也心系社稷,虽然自己不敢改革,却在离任之前选了王渊。
李东阳又说:“靳贵是可信之人,杨一清是可用之人,傅珪(礼部尚书)是可交之人。内阁和六部,就这三人,你须知道。切记,忍耐二十年!”
王渊抱拳道:“晚辈谨记!”
“去吧。”李东阳挥手道,他不想再说话,因为屁股疼得厉害。
第202章.202【官场剧变】
“已经定下了?”王渊问。
王阳明表现得云淡风轻,微笑道:“定下了。”
王渊又问:“何时离京?”
王阳明说:“元宵之后。”
杨廷和的动作好快!
李东阳虽然已经致仕,但由于天寒地冻,打算开春之后再离京。就一两个月的时间而已,杨廷和都已经等不及了,立即进行一系列人事调整。
首当其冲的便是王阳明,他那职位太过重要。既然不愿依附杨廷和,就只能选择离开,被扔去南京太仆寺吃闲饭。
不过嘛,由于王渊的关系,王阳明更受皇帝重视,因此当的官也更大些。历史上,王阳明是被扔去南京当太仆寺少卿,这回直接被任命为太仆寺卿!
王阳明还没把包袱收拾好,光禄寺卿李良又被逼迫辞官。
这次的理由很充分,御史弹劾李良道德有问题。此人是前任首辅刘健的学生,还把女儿许配给刘健的孙子。但在刘健失势之后,立即说女儿有疾病,把刘家给的聘礼都退了,活脱脱的小人面目。
退婚流,还是反派角色,确实不适合再当光禄寺卿。
既然有倒霉的,自然就有升官的。
王阳明和李良腾出的位子暂且不提,工部尚书李遂被授予太子少傅,刑部左侍郎张子麟升为刑部尚书。
张子麟就是按下三百条人命大案,帮着阁臣梁储的儿子脱罪那位,现在终于如愿以偿立功升官了(之前笔误写成尚书,其实是左侍郎,现在才升为尚书)。
还有国子监祭酒王鸿儒,被升为户部右侍郎;黄峨的父亲再次升官,直接提拔为刑部左侍郎;以前跟杨廷和闹得不愉快的张纶,现在完全投入杨廷和怀抱,被平调重用任命为刑部右侍郎。
太仆寺卿刘永,被升为工部右侍郎;太常寺少卿杨廷仪(杨廷和的亲兄弟,曾依附刘瑾做阉党),被升为太仆寺卿;太仆寺卿沈冬魁,被升为光禄寺卿。
另外,各省也有相应调动,省级大佬换了好几个。
为啥朱厚照死活不同意李东阳辞职?
看看这局面就知道。
李东阳致仕才半个月而已,人都还在京城没走呢,杨廷和就把户部、工部、刑部、兵部完全掌控。又给吏部继续掺沙子,杨一清这位吏部尚书,现在当得那叫一个憋屈!
而且杨廷和的动作还没结束,比如吏部郎中黄河清,很快也要被扔去太常寺当少卿,而且是提督四夷馆这种扯淡工作。
别说王渊拦不住,皇帝都拦不住,除非朱厚照想跟杨廷和撕破脸!
现在的大明六部,只有吏部尚书杨一清、礼部尚书傅珪,还能勉强扛住杨廷和的压力。但也只是勉强支撑而已,他们已经快被架空了,必须保持与杨廷和的合作关系——杨廷和发号施令,他们老实配合。
是不是有点权臣的味道?
不是!
杨廷和派系只是一个松散的文官联盟,靠着升官、许诺、拉拢、分利、排挤等手段,对大明中央朝廷进行集体统治。杨廷和虽然是文官之首,却并非一言九鼎,他做任何事情,都要考虑盟友的想法。
合乎大家利益的事情,自然一呼百应。
一旦杨廷和想进行改革,触及太多人的利益,这个派系立即就要从内部崩溃。
朱厚照这段时间忙着调边军入京,一直都不理朝政,把政事全扔给司礼监。司礼监张永明显跟杨廷和有交易,对频繁的官员调动视若无睹,反正调谁升谁都由着杨廷和做主。
等朱厚照反应过来,立即大吃一惊。但他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质问边镇何时入京?军饷何时能安排好?
杨廷和回答,已经准备好了,开春之后就能让边镇入京。
君臣二人,心照不宣,悄然达成一笔政治交易。
王渊谨遵李东阳的嘱咐,全程旁观,一言不发,只为苟住。他跳出来反对也没用,只要他表达不满,必然招来皇帝和百官的集体敌视!
靳贵这个孤臣做得很憋屈,他只负责写圣旨而已。司礼监和内阁密切合作,皇帝又不管事儿,制敕房只能乖乖听话。
不过嘛,在确定开春可以调边镇入京后,朱厚照连续召见了好几个大臣。
一个是王渊,一个是靳贵,一个是王琼,一个是燕忠。
王渊因制作蜡印机有功,加授从四品朝请大夫,散阶品级已经超过本职。这是可以的,而且领工资的时候,散阶更高就按散阶品级来领,以往加俸还可以另算。
靳贵除了掌控制敕房外,他还有两个挂名兼职,一个是翰林学士,一个是礼部尚书。升官加散阶都不合适,再升就要入阁了,于是皇帝给靳贵的母亲和妻子加升诰命等级。
王琼刚被提拔为户部左侍郎不久,这次也跟王渊一样,被加升一级散阶。
燕忠同样被升散阶,但这位清官坚辞不受,说梁储儿子的杀人案还未了结,他先把这案子搞定了再说。此人是个工作狂,已经积劳成疾,活不了多久啦。
反正,朱厚照通过这些赏赐,明确无误的告诉杨廷和:这四位都是我的人,你做事最好悠着点。
王渊那天去见李东阳,正好碰到靳贵离开。
靳贵很可能跟王渊一样,都得到李东阳的嘱托。具体内容不知,但李东阳肯定让他苟住。因此靳贵虽然是孤臣,却表现得好像依附杨廷和一般,整天沉默寡言不说任何废话。
现在,各方关注的焦点,是还有一个阁臣的位置空缺!
资历足够又受皇帝信任的靳贵,属于头号入阁之选。偏偏皇帝不放人,就是不让靳贵入阁,把靳贵死死钉在制敕房写圣旨。
杨廷和推荐了好几个大臣入阁,全都遭到朱厚照的否定。
有个叫孟津洋的试监察御史,估计想趁机邀名转正,也可能真的不畏强权,居然同时弹劾靳贵和梁储。他说靳贵阴狠奸诈、徇私舞弊,万万不能让其做阁臣。又说阁臣梁储,屡被弹劾,儿子杀了三百人居然敢护着,这种人还能做官实在没天理。
于是,御史孟津洋被下诏狱,御史他娘的竟然因言获罪了——杨廷和与梁储还真干得出来!
反而是被泼脏水的靳贵,因为遭受弹劾而主动辞职,并请求释放御史孟津洋。
皇帝不同意靳贵辞职。
至于那位孟御史,得罪了杨廷和、梁储还能好得了?在诏狱中被打个半死,剥夺其试御史职务,扔去外地当芝麻小官。
王渊是翰林院侍读学士,职位清贵,不需理会纷扰,安安心心传播物理即可。
就在春节之前,山东颜神镇传来好消息,那边的工匠终于研制出透明玻璃,还按照王渊的图纸发来部分样品。
收到样品,王渊又是高兴又是失望。
失望在于透明性太差,做望远镜、显微镜完全不合格。但用来做温度计、烧杯,却已经足够了,只有等透明玻璃技术一点点提升。
第203章.203【王渊也升官】
王宅,格物堂。
“通过我们之前的一系列实验,已知物质三形态和热胀冷缩。这是用琉璃(玻璃)灌水银制作的温度计,采用的正是热胀冷缩原理。”
“但温度计没有刻度,我们不妨用水来制定刻度。水的凝固点设为零度,水的沸点设为一百度……”
王渊正说着,突然一个学生提问:“先生,为何用水来确定零度和一百度?”
“水为生命之源,人要喝水,粮食也要喝水,而且随处可见,”王渊笑道,“这是最方便的,温度不过是用来计数而已。”
黄峨拿出酒精灯点燃,酒精是用白酒蒸馏提纯的,再用烧杯装水固定于其上。
片刻之后,开水沸腾。
王渊在水中放入温度计,标记沸水状态下的水银位置。
将温度计取出待其冷却,再次放入一直烧煮的开水当中,取出说道:“水银位置一样。这得出一个结论,开水在沸腾以后,不管再烧多久,它的温度都不会改变。”
黄峨拿着实验记录本,立即将这个结果记上去。
王渊又继续测试,加水重新煮沸,每次水银位置都相同。然后又带着学生们去厨房,将温度计探入蒸笼当中,测出水蒸气的温度高于沸水。
此时正值寒冬,王渊取来一块冰,将冰放进刚打来的井水当中。
“刚从地下取出的井水,温度高于冬天的室内温度。冰水混合之后,水温不断下降,冰块慢慢融化。”
“融化到半冰半水时,温度有一段时间几乎没有改变。接着,冰水开始重新凝结,这应该是受到气温影响。”
“这个实验可以多做几次,取最精准的数据。冰水混合物维持不变的温度,我们将其定为零度!”
整整忙活大半天,中途还去吃了个饭,温度计的刻度终于确定。
而且,他们还测出今天的气温,是零下六度!
王渊笑着对弟子们说:“苏东坡有言: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我们所做的事情,便是如此。我说冰水混合的温度是零度,我说开水沸腾的温度是一百度,那今后它们即为通行天下之法。但凡有研究物理者,必将奉我们为祖师!”
包括国子监生在内,一个个都精神大振。
同样一件事情,换种说法就不同了。把物理视为百工之学,明显就粗鄙得很;但套上苏轼一句话,立即逼格提升百倍。
王渊把温度计交给黄峨,让她带着诸生去测其他液体的沸点,比如菜油之类的。
严嵩已在旁边等候多时,王渊带着他去喝茶,问道:“你想说什么?”
“若虚,”严嵩抱拳行礼,面露不忿之色,“言官因言获罪,还能叫言官吗?今后还有哪位科道官员敢说真话!”
王渊撇着茶叶说:“言官不能乱咬人的,得晓得轻重。翰林学士靳充遂(靳贵),虽然不能说品性高尚,但也不至于阴险狡诈,人家只是寡言喜静而已。还有什么徇私舞弊,科举舞弊案早就查清了,只是靳学士管束家奴不严所致。那位孟御史,用胡乱猜测的私德、用已经查清的案件,去弹劾一个翰林学士,以此阻止翰林学士跻身内阁。这是坏规矩的做法!”
严嵩说道:“即便弹劾靳学士属于捕风捉影,但弹劾梁阁老却有理有据,怎么能够直接下狱呢?”
“所以说啊,”王渊摇头叹息,“这个孟御史脑子有病。如果他只弹劾靳学士,杨阁老、梁阁老会很高兴,甚至会暗中推他一把。如果他只弹劾梁阁老,虽为阁臣们不喜,却必定得到陛下赞赏,还能得到不少官员推崇,肯定因此赢得刚正不阿之名。但是,他偏偏两个一起弹劾,令陛下和阁臣都讨厌他!满朝上下,居然只有被他弹劾的靳学士为其求情,你说他做的什么糊涂官?”
严嵩摇头道:“我不是可怜此人,这厮拎不清,活该受到处罚。但处罚也有很多种,罚俸可也,贬职可也,哪有御史因弹劾重臣而下狱的?就算要将其下狱,至少也该做做样子,查一下他弹劾的官员吧?即便乱查一通,说梁阁老、靳学士没有问题,届时再将这人下狱也不迟啊!”
“杨阁老和梁阁老,他们确实做得有点过分了。”王渊苦笑。
严嵩说:“何止过分,简直肆无忌惮,生怕别人不晓得他们是权臣!”
杨廷和这人怎么说呢?平时也挺精明的,却容易志得意满,行事完全不顾后果。
首辅上任,新官三把火,官场大换血是肯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