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崇德回答说:“少年时曾进学,考中过秀才,奉父命弃学经商。家父亦为举人,官至七品知县,现已因病致仕。”
王渊让学生们继续做实验,把黄崇德带到旁边喝茶:“你修的是陆门心学?”
黄崇德答道:“徽商子弟若读书,大都信奉陆门心学。”
“有点意思。”王渊忍不住笑起来,他实在没有想到,陆九渊心学居然有一群商人信徒。
黄崇德也不谈正事,绕弯子道:“此次进京,在下慕名旁听阳明公讲学。王门心学与陆门心学都以‘心’为发端,却各有阐述,实在令在下茅塞顿开。”
王渊笑道:“阁下来访,只为谈心学?有什么事情就直说吧。”
黄崇德愣了愣,他以前跟官员打交道,都是靠四书五经、诗词歌赋拉近关系。只要把官员聊得高兴,又使足银子,剩下的事情也就非常好办了,没想到大名鼎鼎的王学士居然不好这口。
黄崇德拱手说:“王学士,在下虽籍贯徽州,却于齐鲁之地起家,主要经营棉粮生意,尤以棉花、棉布为主。”
王渊问道:“我抢你生意了?”
“不敢,”黄崇德笑道,“在下是想跟王学士做生意。”
王渊说道:“你要做生意,直接去天津跟我的掌柜谈。”
“他做不了主。”黄崇德道。
“看来是大生意啊。”王渊笑道。
黄崇德毫无顾忌地说:“山东连续两年遭遇兵灾,本地大棉商破家者不少。我趁机接手收棉渠道,现在山东至少有一半棉花,是从我手里卖出去的。山东各州府县卫吏员,我都打过交道。他们世代在地方为吏,与当地商户关系融洽,从农户那里收棉就直接卖给我。”
王渊不予置评,说道:“继续。”
黄崇德又说:“王学士若欲收棉,明年山东的棉花我包了,前提是王学士不能收别家的棉。而我手里的棉花,也会优先卖给王学士,直至王学士收不完,我才会运去江南售卖。”
王渊好奇道:“我就一个小作坊,值得你亲自跑一趟?”
黄崇德解释说:“我打听过了,王学士就几百纺工而已。但王学士所收购的棉纱、卖出的棉布,却是两三千织工才有的产量,王学士定有最新式的织布机,效率数倍于以前的老老织机!怀有如此利器,明年若扩大生产,必然震动天下布市!”
“你的消息倒是很灵通,居然连出货量都打听清楚了。”王渊笑道。
黄崇德又说:“如果王学士扩大产能,明年必定需要无数棉花,而我手里就有无数棉花。你我合则两利,王学士可以轻松购棉,而我则可以省去不少运输成本。毕竟,把山东棉花卖到天津,比卖到松江那边,能少过一个大钞关。”
朱元璋为了推广棉花种植,免征棉田赋税,棉商的过路费也很低。但发展到明朝中期,棉税已经提高数倍,棉船过一个钞关就要被抽取十分之二!
也即是说,黄崇德把棉花卖给王渊,仅是税收成本就能下降两成。
“就这些?我的掌柜好像能做主吧。”王渊问。
黄崇德笑道:“我想做‘学士布’的山东承销商,‘学士布’需优先卖给我!”
王渊抿了一口茶水,笑道:“你很会做生意,恐怕不止是棉粮生意吧?”
黄崇德说:“也卖一些盐。”
盐商,难怪!
事实上,由于朱元璋定下的开中制,明初盐商很多都是山西商人。晋商身处边地,开中制对他们而言属于利器,贩盐利润远高于两淮商人。
但开中制在弘治朝彻底崩溃,新盐法推出,两淮盐商的利润反而更高。
而黄崇德,就是新盐法的第一批受益者。他靠在山东经营棉花、棉布起家,打通朝廷的关系,每年都能弄到大量盐引。还把老家一大堆姓黄的全拉来做盐商,将那些山西商人打得找不着北。
王渊问道:“我若不优先卖布给你,是否明年就没法在山东买棉?”
“不敢。”黄崇德拱手道。
“我怎么觉得你敢啊?”王渊冷笑。
黄崇德不敢再坐着,起身说:“王学士,今日只是谈生意而已,切勿多想。”
王渊笑道:“坐下吧。你的法子可行,但一年一年的来。你卖我一年的棉花,我让你代销一年棉布。若哪天你破产了,合作也就取消。如何?”
“全凭王学士做主。”黄崇德背心冒汗。
王渊可是皇帝身边的红人,随便进几句谗言,就能把黄崇德的盐引份额给搞掉。不管他背后的关系有多硬,不管他的靠山来头有多大,有敌不过至高皇权。
甚至不但取消其盐引份额,还要查他以前的破事。
做盐商的有谁干净?
至少给官员行贿是肯定有的,不行贿别想拿盐引,查出来可以直接抄家。
黄崇德的姿态越放越低,最后全程站着说话,而且一直低头弯腰。他瞧了那些做实验的一眼,说道:“在下在京城读到王学士的《物理学报》,物理之学,乃天人之学。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王渊道。
黄崇德弯腰拱手:“在下第五子今年十三岁,聪敏好学,斗胆请求拜入王学士门下,研习心学和物理。”
王渊终于笑起来:“可以的,让他来吧。”
黄崇德心里的石头也落下,暗中松了一口气。有这层关系,今后的棉花、棉布生意就稳当了,而且也算多了一个朝中靠山。
当然,黄崇德也要投桃报李,他不用给王渊行贿,卖棉花时报价低一丢丢,收棉布时价钱高一丢丢即可。
今后王渊若能入阁,黄家的盐引份额也有希望变多,前提是他把王渊舔得心满意足。
黄崇德挺直身子进来,弯着腰离开,还掏钱打点负责引路的王家仆人。
临近傍晚,家仆又进来禀报:“老爷,李阁老府上来人。”
“快请!”王渊说。
李东阳的老仆进来说:“王学士,我家老爷已获陛下恩准致仕,请王学士抽空去府上一趟。”
大明首辅李东阳,终于退休了!
第201章.201【首辅重托】
翌日,清晨。
王渊来到李东阳府邸时,门外已经排了一长串的队伍。毕竟是首辅致仕,乃政治大事件,无数官员带着各种心思前来拜会。
一些人,被李家仆人带进去,但喝杯茶就得离开。
一些人,连喝茶资格都没有,递上名刺便须滚蛋。
这两类,都不可能见到李东阳。
还有一些人,也被带进去喝茶,但能否面见李东阳,全看李东阳是否有空。
王渊递上名刺之后,立即被带进去喝茶,而且被安排在最里面的位置。
大概等候半个时辰,李家老仆过来说:“王学士请跟我来。”
李东阳在卧室,王渊进去的时候,正好碰见金罍的准岳父靳贵出来。
“靳学士!”
“王学士!”
二人互相拱手致意,都是学士,但级别悬殊得很。
靳贵属于李东阳的头号心腹,李东阳一退休,他要么投靠杨廷和,要么一心一意当孤臣。就历史遭遇来看,靳贵选择当孤臣,最后被逼得引咎辞职,而且是带着一身臭名离京。
毕竟攻击政敌,最有效的法子就是把此人名声搞臭。
王渊来到卧房,李东阳正躺在床上,而且姿势还是侧躺,仰着躺他屁股疼得难受。
“李阁老!”王渊行礼道。
“随便坐吧。”李东阳的面色有些憔悴,估计这几个月,就没睡过踏实觉。肛瘘那玩意儿太折磨人了,李东阳实在熬不住,才会每个月辞职五六次。
王渊说着奉承话:“惊闻阁老致仕,实乃我大明之痛也。今后没有阁老掌舵,不知大明这条船还要经历几多风浪颠簸。”
李东阳笑道:“小滑头,少拍马屁,说点实际的。”
王渊也笑道:“阁老想听什么?”
“你想说什么?”李东阳反问。
王渊凑趣绕圈圈,嬉皮笑脸道:“那得看阁老想听什么。”
李东阳开心大笑,笑完又叹气:“唉,我在翰林院的时候,也是这般没有正形。除了读书,就爱讲笑话,一天到晚嬉皮笑脸。这年纪大了,官位高了,反而开不得玩笑,说什么话都得先想清楚。”
“世之常态而已。”王渊说道。
李东阳突然敛去笑容,一脸严肃道:“你可记得自己的殿试文章?”
王渊回答说:“自己写的,怎会忘记?”
李东阳告诫道:“杨介夫(杨廷和)在朝,你莫要跟他起冲突。若想照着殿试文章那般做,至少先熬进内阁再说,只希望我还能活到那天。”
王渊诧异道:“阁老也欲改革制度?”
李东阳好笑道:“但凡有志官员,谁不想改革?便是杨介夫都想改,但他肯定改不了!”
“为何杨阁老无法改革?”王渊求教。
“我太了解他了,”李东阳叹息说,“他操弄权柄是一把好手,也正因痴迷于操弄权柄,他才不可能是改革之臣。即便他做首辅行改革之事,也只会对皇权和勋贵下手,万万不敢牵扯文官利益。”
李东阳此人,除了隐忍之外,真没啥政治能力可言。
就是因为扛不住刘瑾的压力,李东阳才把杨廷和拉进内阁。李东阳也喜欢排除异己,但大部分时候,这种脏活都得靠杨廷和来操作,李东阳自己是玩不转的,而且也撕不下脸皮去整人。
早在刘瑾时代,杨廷和就已经是实质上的文官领袖!杨廷和干过什么脏事,李东阳心里门儿清,有些还是李东阳亲自授意的。
他们两个,都跟朝中大员纠缠不清,再加上一个不省心的皇帝,这辈子都别想行改革之事。
李东阳从玉枕中拿出一张纸,递给王渊说:“你且看看。”
王渊双手捧过,却是一份改革方案,内容包括:整顿屯田、改革军制、改革盐政、改革税制、改革田制、打击勋贵等等。
若这份改革方案圆满完成,大明必将迎来中兴盛世。
“这是?”王渊问道。
李东阳解释道:“弘治十七年,刘希贤(刘健)、谢于乔(谢迁)与我三人所定,先帝当时已经认同此方案,并且打算一条条逐步完成。可惜反对的声音太大,很难推行展开,而且半年之后先帝就驾崩了。”
王渊点头道:“原来如此。”
李东阳苦笑道:“先帝临终之前,让我们三人辅佐新帝。并暗示我们,可以趁着皇权交接之时,我等以辅臣之身,快刀斩乱麻力行改革。谁知当今陛下……登基第一年就逼得我等辞官,哪还有什么改革可言?”
王渊撇撇嘴,心想朱厚照是挺扯淡的。
李东阳又说:“这份改革方案,主要是刘希贤(刘健)制定的,我不过敲敲边鼓而已。刘希贤是真正的社稷之臣,他一离开朝堂,改革就不可能再做了。我没有那个能力,也没有那个决心,能勉强维持局面已经力有不逮。但我还是不甘心啊,总不能看着大明败坏下去。”
“阁老有心即可。”王渊安慰道。
“有心无力,即为无能,我连控制朝堂都需要依靠杨介夫,哪有什么改革的气魄?”李东阳叹气道,“跟你说句实话,去年真真把我吓坏了。北方边患不断,直隶、山东、河南、江西、湖广、四川、贵州皆有叛乱,一副大厦将倾的模样,我怕自己成了亡国之臣!”
王渊说:“不至于的。”
李东阳说:“至于!若非宪宗皇帝力挽狂澜,这大明怕是已经……”
宪宗就是专宠万贵妃的朱见深,朱厚照的爷爷。那个时代才真的有亡国之相,流民动辄上百万,而且国家财政也一塌糊涂,朱见深靠着各种手段才拉回来。
可惜,史官对朱见深的抹黑,一点都不逊色朱厚照。
《明史》关于万贵妃的记载就离谱,资料来源于明末清初毛奇龄的《胜朝彤史拾遗记》。而毛奇龄的资料又来自哪里呢?来自万历朝于慎行的《谷山笔麈》。于慎行又怎么知道这些呢?他在翰林院当侍讲时,听一个宫中老太监闲聊得来,而且是被迫辞官十六年,窝在家里无所事事瞎写的。
清朝编撰《明史》,居然引用倒了三四手的野史资料,而且利用春秋笔法写得煞有介事,甚至连乾隆皇帝看了都觉得荒唐。
有人说,土木堡之变,让勋贵集团一蹶不振。
但是,夺门之变,勋贵集团又起来了!
这种起来并非表现于朝堂和军力上,而是表现在侵田敛财上。明朝土地兼并剧烈的开端,就在夺门之变以后,勋贵靠着“从龙之功”疯狂请田,文官、太监、武将,甚至是皇帝也开始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