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意犹未尽,继续行偷窥之事,突然心血来潮:“千里镜可以多做一些,让五城兵马司派人在四处城墙观望。若城内城外有作奸犯科者,可一目了然也,岂不省去无数工夫?”
王渊还真没想过这个,当即拍马屁:“陛下英明。”又趁机赚钱,“五城兵马司欲购千里镜,也得拿银子来买。外人我卖三百两银子一副,朝廷各司我只卖成本价,三十两一副足矣。”
朱厚照笑道:“王二郎够义气,我也不会让你亏本,就五十两一副吧。”
王渊正色道:“陛下,此物可用于战场,必须严禁与外邦交易。”
“战场?”朱厚照立即会意,点头说,“确实可用于战场,主将立于高台之上,可将战况一览无余,随时能用旗令指挥厮杀。王二郎果然知兵,居然造出这等军器!”
王渊随口问道:“陛下,臣之格物,需以算学为基础。若有更多人掌握算学,就有更多人制造这等神物。司礼监经厂何时能把算学书籍刻印好?”
朱厚照惊讶道:“这都几个月了,经厂还没印好?我派人去催催。”
王渊说:“正好,臣近日于算学又有心得,跟以前的书稿一并刻印了。”
所谓又有心得,都是关于函数方面的。以前怕明代人不易学,就没写在稿子里,跟顾应祥接触之后,才发现古人早就在研究函数了。
书名也直接改新的,一本叫《数学》,一本叫《几何》。
朱厚照直接在城楼上偷窥半天,随侍太监提醒他吃饭了,这才万般不舍的回去。还把王渊一起叫去用膳,下午又带王渊去看球,两支豹房球队踢得颇为精彩。
就在朱厚照如厕时,王渊趁太监不注意,直接把大理寺卿张纶的奏章,塞到朱厚照的手里。
朱厚照不动声色,在厕所里把奏章看完,又把奏章塞到怀里,面色平静道:“我知道了,此事二郎不要再管。”
王渊当然不会再管,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又不是大理寺卿,能帮忙递奏章已经非常够意思了。
朱厚照怎么处理的?
这货可不会为民做主,更懒得维护司法公正,居然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是,朱厚照做了两件事:第一,让司礼监将奏章留中;第二,给大理寺卿张纶增禄十石。
前者是暗示太监张永,这件事皇帝已经知道,司礼监不要胡乱插手,也警告张永不许再跟杨廷和搅在一起。后者是告诉大理寺卿张纶,奏章我已经收到,而且我对你非常满意,但你也不必再闹腾了。
这两个做法,很可能传到杨廷和耳中,又会给杨廷和一个错觉:皇帝想要和稀泥,顺便补偿杨廷和派系在贵州之事的失利。
其实呢?
皇帝抓住了杨廷和、梁储两位阁臣的小辫子,今后但凡他想动手,都能把此事翻出来炒冷饭。轻则逼得杨廷和、梁储自动辞职,重则直接罢官问罪!
第174章.174【数学之传播】
张凤翔,山东登州人,举人出身,苦熬多年终于当上武邑知县。
还有一年,任期即满,张知县只求别再闹幺蛾子。
去年反贼来了三回,幸好都是去抢景州。隔壁的阜城县、武强县也被抢过,唯独不来光顾武邑县,可能是因为此县太穷吧,反正张凤翔有惊无险的熬过来。
这天,张凤翔刚刚午休睡醒,师爷就进来说:“县尊,朝廷发来两本算学书,要求北直隶各府州县官员皆要熟读。”
“真是奇哉怪也,朝廷发算学书做什么?”张凤翔讥笑道,“难道让各级官员都学账房本事?”
师爷提醒说:“这两本书,皆为翰林院王学士所著,就是那个阵斩刘六、刘七,生擒齐彦名的王二郎!”
张凤翔才不管啥王二郎,他这辈子连知州都当不上,更别提跟翰林院打交道。当即吩咐说:“既是朝廷旨令,就将这两本书,让崔县丞好好研读,别把粮赋给本县算错了。”
按照王渊的想法,《数学》、《几何》二书,印出来是要发行天下的。
可如今反贼四起、交通不便,司礼监经厂也经费不足,只勉勉强强给他印了几百本。中央各部门都已发放下去,这还剩下一些,干脆扔给北直隶各府州县。
张知县拿到书之后,看也不看,直接扔给崔县丞。
崔县丞也没啥兴趣,干脆扔到粮科,让粮科吏员好生研习。
粮科吏员有好几个,看到改良版阿拉伯数字,顿时就头大无比,只有一人如获至宝。
此人叫杜瑾,字良玉,精通算术。
杜瑾本为武邑县生员,因为喜欢研究数学,连续多年考试不合格,被罚役充任粮科小吏。
明代吏员有三大来源,即佥充、罚充和求充。
明初以佥充为主,即自己提出申请,里老乡绅层层审核,再由官府考核备案,这样就可以担任基层公务员了。
到了明代中期,则变成罚充和求充为主,一罚一求,形成鲜明对比。生员为吏便是罚,小民为吏则为求,前者不情不愿,后者削尖了脑袋往里钻。
刚开始,杜瑾只是翻开随便看看,在熟记泰西数字之后,很快就沉迷进去,坐在粮科办公室研读一整天。
下班之后,杜瑾拿着《数学》与《几何》,飞快奔往好友宝朝珍家中。
“贵德贤弟,快来看这两本大作!”杜瑾挥舞着书籍狂呼。
宝朝珍同样痴迷于数学,却不像杜瑾连年考试不合格。他非但是秀才,而且还是廪生,可惜两次乡试皆落榜。
宝朝珍笑问:“是何大作?”
“算学书!”杜瑾兴奋道。
宝朝珍当即留杜瑾在家吃饭,一边吃饭一边讨论。饭后,宝朝珍连妻儿都不管,拉着杜瑾连夜学习,不知不觉竟已学到天亮。
他们本来就基础扎实,通过一番熟悉,很快跳过基础内容,直接研究相当于初中水平的数学知识。
早晨,天光大亮。
两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熬了一宿还精神奕奕,互相对视,突然哈哈大笑。
宝朝珍说:“王学士真神人也!”
杜瑾感慨道:“是啊。论文能中状元,论武能平反贼,居然连算学都如此精通。”
宝朝珍家里根本不缺钱,突然起身道:“良玉兄,我欲前往京城,求教于王学士门下!”
杜瑾吃惊道:“你不考乡试了?”
宝朝珍摇头说:“连续两次乡试落第,我怕是考不上举人了,还不如专心研究算学。”
杜瑾提醒道:“王学士乃翰林中人,恐不易见,更别提拜入其门下。”
宝朝珍苦笑道:“王学士于算学一道功参造化,不亲往求教,我实在是不甘心!”
“那我们一起去京城!”杜瑾突然咬牙道。
宝朝珍更加惊讶:“你放弃功名了?”
“我连岁试都不合格,还考什么科举?不考也罢。”杜瑾颇为光棍。
岁试是对生员的例行考试,连续几年不合格要受处罚。杜瑾遭受的处罚,就是被扔去县衙做吏员(有一定期限),他若现在跑到京城拜访王渊,就等于擅自逃脱岁试处罚,严重者将直接被剥夺功名。
宝朝珍就不一样,就算耽误几年,还可以回来考举人,只要定期回乡参加岁试即可。
两人商量完毕,立即决定择日进京,反正他们家里不缺钱,也不用担心未来某天会饿死。
杜瑾回家睡了一觉,下午直接去县衙辞职,随即被夺去生员身份。好在没有一棍子敲死,他以后还可重新考生员,这全是看在他老爹的面子上。
随后几日,杜瑾和宝朝珍都在研究《数学》,任凭父亲如何打骂都无济于事。
眼见要被父亲关禁闭,宝朝珍居然抛下妻儿,只留了一封书信,伙同杜瑾连夜离开武邑县。
半路上,宝朝珍说:“听闻邻县有位算学大家,以前一直没有机会拜访,何不借着进京的机会去见识一二?”
“我也听说过,不知是否名副其实。”杜瑾道。
二人随即前往隔壁饶阳县,大清早问路来到王文素家中。
王文素是晋商,不过属于底层晋商,家中只做些小买卖而已。甚至来饶阳县定居,也是全家逃难来的,成化二十年山陕大旱,人相食,就连小商人都活不下去。
王文素从小跟着父亲做生意,刚开始家中还算殷实。可惜父亲死后,他忙着钻研数学,不怎么打理生意,现在只靠开个小店铺为生。
如今,王文素干脆把店铺交给儿子,自己整天窝在屋里编撰数学书籍。
王文素认为明代数学废弛,许多内容都断档了,他想自己编一部传世之作。明代有名的几个数学家,王文素都深入钻研过其作品,觉得这些家伙的算学书错漏百出,而且藏头露尾故意不让人轻松入门。
王文素,字尚彬,明代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数学家,所著《算学宝鉴》将近五十万字。
可惜这部编撰将近三十年的数学书,因为王文素没钱刻印,后来只有残缺的手抄本传世。王文素晚年只能靠教学谋生,家业都被他败光了,可谓是彻底跑偏了的晋商。
宝朝珍、杜瑾两个年轻人,很快见到王文素,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个四十多岁的清癯中年。
“算学后进宝朝珍(杜瑾)特来拜见先生!”二人态度尊敬。
王文素也很高兴,因为遇到算学同道,当即笑道:“请进。”
茶水都还没端上,杜瑾进屋就考教:“听闻先生珠算技艺惊人,晚辈很想见识一番。”
王文素笑着说:“可以。”
算盘虽然发明已久,但在正德年间,还与算筹并用。加减乘数用算盘,更复杂的计算只能用算筹。
正是因为有王文素的创造性钻研,以及再过二十年才出生的程大位,算盘终于在中国彻底压倒算筹。在他们手中,算盘甚至可以用来开方,开平方、开次方都能办到,算筹渐渐消失在日常运用当中。
“啪啪啪啪!”
一连串清脆的声响,王文素和杜瑾同时打着算盘,手速快到出现虚影的地步。
宝朝珍刚刚把题目念完,二人就已经得出答案,于是题目越来越复杂艰深,如此还是不能轻易分出胜负。
王文素又把家人叫来,跟宝朝珍一起念题。
同时两人念题,王文素一心二用,双手敲打不同的算盘,把杜瑾看得叹为观止。
“先生之技,神乎其神!”杜瑾和宝朝珍彻底拜服。
杜瑾拿出《数学》一书,说道:“先生请观此物。”
王文素甚至精通泰西数字,他翻开一看序言,便笑道:“王学士改良泰西数字,确实更加方便书写。”
这位先生快速翻阅,表现得非常轻松,一直翻到方程组和函数部分,这才变得脸色严肃起来。他为了验证王渊的数学方法,居然都不用算筹,直接拿起算盘敲打,开平方和次方就跟喝水一样轻松。
“好法子!”王文素放开算盘,拍案叫绝。
宝朝珍说:“我等欲前往京城,当面请教王学士,不知先生可愿随行?”
“固所愿也!”王文素当即答应。
第175章.175【莫名其妙的麻烦】
三人乘船坐车进京,一路奔波,终于在五月初来到京城。
王文素这个中年晋商,反而属于最穷的,杜瑾和宝朝珍抢着帮他出食宿费。
看吧,这就是数学,毁人不倦。
生生把一个晋商搞成破落户,把一个廪生搞得乡试接连落第,把一个生员搞得岁试都无法过关!
他们是从正阳门进城的,一进去就迷路了。
杜瑾寻着个街坊问路:“敢问老丈,翰林院王学士的府邸在何处?”
那老者思索一阵,反问:“可是王二郎?”
“正是王二郎。”宝朝珍说。
老者顿时笑起来:“王二郎好找得很,你们径直向西走。出了西直门,城外最大的宅子便是王二郎家。”
“原来在城外,谢过老丈!”王文素说。
三人立即折道向西,来到宣武门里街时,突然看到无数车马奔来。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骑着马儿疯狂飞驰,仆从跟班在后边大呼:“小侯爷,切莫再跑,容易撞到人!”
少年郎哈哈大笑:“你们快些,球赛就要开始了!”
少年名叫陈儒,虽然父亲已死,但他年龄不够,需要再等几年,才能正式继承泰宁侯爵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