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渊勉强在自己新家逛了半圈,发现整个宅子的规划模仿紫禁城。
东北方以前是刘瑾的家族祠堂,现在用来堆放杂物。西北面是花园,亭台楼阁应有尽有。中部和南方有三路殿堂,大殿便有十七座,另附带房屋十六间,还有一些零星的下人房间。
甚至建有一处丹陛,这玩儿只有皇帝和王爷才能用!
李纯祠堂,可是被老天津人称为“小故宫”,因为形似紫禁城,重组到一半就被袁世凯叫停,可想而知是有多么违制。
刘公公狗胆包天啊。
“还是回去住宿舍吧。”王渊摇摇头,这房子他不敢住,除非哪天正德封他做王爷。
周冲失望道:“这么好的房子不要啊?”
王渊笑道:“我更想要命。”
交接手续也不办了,王渊回到翰林院宿舍,便给皇帝写了一封推辞信。说宅子周围的良田他可以要,刘瑾旧宅万万不敢接受,里面的违制建筑实在太多。
朱厚照很快派太监来传旨,将王渊安抚一番,又说立即让人改建,将违禁之处全部拆除或修改。
王渊继续写信推辞,说刘瑾旧宅模仿紫禁城而建,除非全部拆除,否则他绝对不敢要。
朱厚照没再派人传旨,直接命令改建,改建完毕扔给王渊便是。
春节期间,正该四处拜访上官、同僚、座师和房师。但王渊以身体不便为由,只写了十多封信,让周冲带去拜访,而且一份礼物都不送。
这是跟王阳明学的,王阳明做官,被形容为“不以一钱与人”。
其他人可以不拜,王阳明那里必须去。
这天,王渊来到王阳明的私宅,发现已经聚了好几个人,而且全是心学门徒。
其中佼佼者,便是一个月前辞官,但还未离开京城的方献夫。
王阳明在做文选司主事的时候,方献夫就已经是文选司员外郎。你可以这么理解,王阳明把自己的顶头上司,发展成了自己的学生,而且属于正式拜师那种。
另外,还有后军都督府都事黄绾,也成了王阳明的学生。
真的非常神奇,方献夫和黄绾在接触心学之后,都不约而同生病了,都选择辞官回家休养,都在自己的老家潜心治学十年。
直至王阳明愤而辞官,他们才又冒出来做官,一个官至吏部尚书(阁臣),一个官至翰林学士兼南京礼部尚书,并且积极为王阳明复出而奔走!
在座的还有一个叫湛若水,是王阳明这辈子最好的朋友。他也属于心学门徒,但并非阳明心学,而是白沙心学,后来自创甘泉学派,嘉靖年间官至吏部尚书、兵部尚书。
王渊跑来看望老师,顺便就见到历史上的三位尚书。
王阳明因为不合群,而且还在关键职位,此时已经跟杨廷和有些别扭。
去年秋天,杨廷和就打算把王阳明扔去南京,幸亏黄绾和方献夫出面,跑去找杨一清说情。再加上李东阳的支持,这才留在北京且顺便升官——杨廷和想调动王阳明去南京,就必须给他升官,即便最后留在北京,还是得捏着鼻子给他升官。
再结合杨一清年底连续两次辞职,可以想象得到,杨廷和与杨一清之间有巨大矛盾。
杨一清开始不听话了,并以辞官来威胁杨廷和。
“若虚来啦,”王阳明笑着介绍,“这位是湛甘泉,这位是方叔贤,这位是黄宗贤,皆为吾之好友,也皆在研究心学。”
王渊立即抱拳:“拜见各位叔伯,请恕晚辈有伤在身,不能行全礼。”
虽然方献夫和黄绾是王阳明的弟子,但他们的关系亦师亦友,王渊不能直接喊师兄。
“王二郎切莫客气,”湛若水笑道,“你的老师,经常说起你,你我早就已经相识了。”
方献夫和黄绾,也纷纷跟王渊拉家常,这种同门之间的关系牢不可破。
可惜,方献夫、黄绾二人都已辞官,打算回家潜心钻研心学。历史上,若非王阳明被迫辞官,估计他们都懒得出山,只因老师被人欺负了,这两位才跑出来,顺便各自当了尚书。
在这一个时空,如果王阳明仕途顺利,方献夫和黄绾很可能一辈子都不复出,做官哪有钻研心学快乐?
至于湛若水,马上就要出使安南(册封国王),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回来。历史上,刚刚回京没两年,就母丧回家丁忧,干脆也去研究心学不当官了,直至王阳明辞官他才跑回来,顺便也做到了尚书。
三人都是王渊的天然政治盟友,但暂时都没法用,过度痴迷心学,导致为官欲望大减。
不过无所谓,王阳明收弟子很厉害的。即便李东阳辞职后,王阳明被扔去南京,也是收了一堆学生,把南京国子监教务处长什么的都弄来当弟子。
此时此刻,四位大佬坐而论道,王渊只能老实旁听。有些内容他听得一脸懵逼,因为所谈之书根本没读过,咱今科状元郎只是个水货嘛。
(儿子昨天半夜也发烧了,在医院折腾到早上,欠着的那更只能明天补。)
第158章.158【未来是我们的】
几位大佬聊着聊着,湛若水突然问王渊:“若虚,你觉得心外有物,还是心外无物?”
此言一出,王阳明、方献夫和黄绾,都笑眯眯的看着王渊。
王渊感觉自己躺枪了,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却是“白沙心学”和“阳明心学”的分歧所在。
湛若水是当代(第二代)白沙心学掌门人,他们的学说也从“心”出发,认为人的内心可以包罗万象、体察万物、融合天理。而王阳明的心学,却主张心外无物、心外无理,所谓意之所在便是物,意之本体便是知。
两人虽为至交好友,也都顶着理学的压力,艰难传播着心学,但互相之间是不认可的。
王阳明甚至讥讽湛若水走了朱熹的老路。
王渊认真思索一番,说道:“任事之时,吾心即理;求知之时,理映吾心。”
“哈哈哈哈!”
湛若水笑得直拍大腿,指着王阳明说:“伯安兄,你这位得意弟子,其心学理解居然更倾向于我白沙派!”
王阳明也不生气,只提醒说:“甘泉兄,你真的没有听出来吗?此子说得模糊不清,你听起来偏向自己,我听起来也偏向自己,他是谁都不愿得罪。”
黄绾评价道:“摇摆不定,滑头至极,可谓孽徒也!”
方献夫笑道:“对,就是孽徒。”
这些当然都是玩笑话,不管哪派的心学,如今都属于小众学派。彼此之间互相提携,也在分歧当中互相改进,并没有所谓的门户之见。
黄宗羲的《明儒学案》如此描述:“王湛两家,各立宗旨……当时学于湛者,或卒业于王;学于王者,或卒业于湛。”
也就是说,王阳明和湛若水的弟子,是可以随意改换门庭的。你的学生跑来我这儿毕业,我的学生跑去你那儿毕业,全看学生自己的心意,在学问之外大家依旧是朋友。
王阳明笑着对几个好友说:“你们知道我刚到贵州,第一次遇到这孽徒时的情形吗?”
湛若水好奇道:“讲来听听。”
王阳明叙述道:“当时我穴居于山洞,这孽徒听说龙岗山来了位先生,便带着酒骑马来山上寻我。我们谈起孟子的‘心性’,他说认同朱子的‘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我便问他:‘存何心,养何性?’当时这孽徒只有十二三岁,你们猜他是如何回答的?”
十二三岁,连性格都没固定,哪有资格谈心性?但王阳明如此问,想来必有惊人之语,这让在场之人都更加好奇。
黄绾捧哏道:“他怎么说?”
王阳明学着王渊当时的动作,说道:“他戟指向天,大言不惭,斩钉截铁:‘吾心即天心,吾性即天性,吾命即天命。存吾心,养吾性,践吾命,如是而已!”
“哈哈哈哈哈!”
众人开怀大笑,都向王渊投去嘉许的眼神。
这段话是没有错的,心性越坚定的人,越能理解此言之真义。而且出自孩童之口,更加难能可贵,谓之神童丝毫无为过。
真正的困难,在于如何寻找自己的心性和天命,这正是理学、心学毕生研究和修炼的方向。
湛若水颇觉有趣地问道:“状元郎,你找到自己的天命了吗?”
王渊大义凛然道:“我德行不好,无法为天地立心;我才学不高,无法为往圣继绝学。但我可以为生民立命,可以为万世开太平,这便是我的天命,也是我正在践行的事情。”
联想到王渊两度平乱,身先士卒,舍生忘死,眼前几人不由肃然起敬。
黄绾抱拳说:“有志不在年高,若虚是真学士,心性已经比我更坚定。”
王阳明捋着胡子,赞许道:“我问这孽徒,是不是要做孤臣?他说自己欲做社稷之臣。”
孽徒左孽徒右的,看似在批评,语气却越来越亲切,而且还带着几分自豪,王阳明显然因收了这个学生而感到得意。
方献夫感慨道:“社稷之臣不好做啊。”
堂堂的吏部文选司员外郎(二把手),却硬是要选择辞职,绝对不止是沉迷于心学。他这个位子太敏感,夹在几位重臣之间,当得是非常难受,很多事情都不能凭自己的心意而为。
就连吏部尚书杨一清都闹着要辞职,更何况区区文选司员外郎,明显是有人伸手太长,把吏部当成自己的私家后花园!
湛若水突然说:“不管是传播心学,还是匡扶社稷,都不能单打独斗,独木难成林嘛。如今心学不盛,理学独大,我等也无法身居高位,无法施展一腔抱负。须当积蓄力量,为将来而打算。”
“此言甚是。”王阳明点头道。
阳明心学和白沙心学,都不是拱手谈心性的学问,都是主张积极做事情的!
湛若水又说:“既然叔贤兄和宗贤兄已经辞官,那就各自回乡传播心学,待到功成之时再复出为官。等我出使安南回来,也找个机会辞官,回乡传播白沙心学。咱们定个十年之期如何?“
“如此甚好!”方献夫和黄绾大笑。
王阳明、湛若水、方献夫和黄绾,按理说属于仕途得意者。但他们的位置非常尴尬,类似于司长、副司长级别,前程远大却又受制于人,很难施展自己的一腔抱负。
这四位大佬选择不争眼前,而是放眼于未来,王阳明留在官场传播心学,其他三人回老家提携年轻人。
比如湛若水的四大弟子,就全是嘉靖朝的进士,皆为辞官回乡之后培养的。
黄绾说道:“以若虚此时的职位,可以向陛下请求主持顺天府乡试,趁机挑选贤才传播心学理念。”
方献夫说:“十年之后,时机或已成熟,当全力扶持若虚入阁。”
湛若水道:“届时若虚也才二十七岁,担任阁臣似乎还是太年轻了。我看十五年之期更合适。”
王渊都听傻了,这几人刚刚还在谈学问,转眼就筹划着未来。明摆着要大肆传播心学,然后带着无数弟子杀回朝堂,还把王渊定为今后的“心学集团”政治核心。
杨廷和刻意打压他们,还真不冤枉,小动作太多,确实该压住!
王阳明对王渊说:“翰林院检讨穆孔晖,是我主持山东乡试时,亲手选中的举人。他前些日子,也正式拜师研究心学了,你可以跟他多走动走动。”
“明白。”王渊立即点头,翰林院又多了个师弟。
可惜啊,王阳明的“传教”活动,全都被杨廷和看在眼里。随着李东阳辞职,不但王阳明被扔去南京,其弟子穆孔晖也要被扔去南京。
杨廷和还是低估了心学的传播力,居然让穆孔晖担任南京国子监教务处长,这不是让全体南京国子监生都来研究心学吗?随便两届会试之后,心学门徒就要涌现出一堆进士!
王阳明又说:“锦衣卫经历顾应祥,也是我的弟子。”
王渊已经麻木了,再次点头:“明白,先生还是一口气说完吧。”
王阳明说:“跟你同科的进士万潮、王道、梁谷,前些日子也已经拜师。至于其他人,就不必多说了,我写一份名单给你吧。”
王阳明此时的弟子,还有个叫郑一初,因触怒刘瑾而辞官。
王阳明回京之后,便推荐启用郑一初,皇帝派官员去郑家调查,发现郑家只有两间小破屋,其老母还在门边织麻,而郑一初则在紫陌山上讲学。
如今郑一初已经奉诏回京,很快就要给官做,因其以前的履历以及清廉,多半会被任命为御史。
还有个弟子叫陈鼎,之前担任礼科给事中,属于杨一清的心腹。鬼知道怎么成了王阳明的学生,可惜前段时间被罢官了,而且罢得莫名其妙,中间或许掺杂了杨廷和与杨一清的矛盾。
其余京城弟子,大概还有二十个,都是些进士出身的六七品小官。他们履历虽浅,但根正苗红,假以时日必定成为一股力量。
王阳明回京只有一年,却在不知不觉间,聚集起了不可小觑的未来团体。
王阳明是此刻的团体核心,王渊则是被他们倾力培养的第二代核心。
王阳明是君子吗?
是的。
但君子也能奸猾无比,君子也能老谋深算。在正德后期,人们对王阳明的评价,可是“狡诈专兵”!
第159章.159【志同道合】
王渊拿到一份心学门徒的名单,却没有主动联系其中任何一人。
时机不到,而且也没什么必要。
今后想要做大事,就必须有自己的团体,也必须有一大票摇旗呐喊者。但“心学团体”实在太松散了,除了未来制造舆论之外,真正做起事来难堪大用……嗯,王大爷的核心圈子还是有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