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其他弟子,乱七八糟什么都有,立场其实各不相同,只是都喜欢研究心学而已。
王阳明自己也知道这种情况,因此只说出几个名字。
其中,万潮、王道、梁谷三人,皆与王渊同榜进士。同年再加上同门,铁打的盟友关系,就算彼此属于政敌,都不敢轻易下死手,更何况他们不可能与王渊成为政敌。
另外,穆孔晖跟王渊是翰林院同事,又是王阳明主持乡试选出的举人,这些关系也捆绑得严严实实。
王阳明说出这四位的名字,意指王渊可以放心结交,彼此互相扶持,也不存在谁利用谁。
王大爷还点名一个人,那就是顾应祥。
此君在考中进士之前,就曾追随王阳明游学,不过当时没有正式拜师,否则妥妥的王门大师兄。而且,顾应祥跟王渊性格类似,爱好也非常类似,很可能成为真正的至交好友。
首先,顾应祥是个数学家,王渊不也在研究数学吗?
其次,顾永祥不怕死,也是以平乱而获得擢升。他当饶州府推官的时候,乐平县令被农民起义抓住了,其他官员都束手无策。顾应祥挺身而出,只带一老卒,骑一匹瘦马,慢悠悠来到义军营寨。一阵忽悠,县令获救,义军解散。
正因为这个功绩,顾应祥被朱厚照看中,直接召回京城,以其进士出身,担任锦衣卫经历。
锦衣卫经历,即在锦衣卫掌管文书出入。电影《绣春刀》里的沈炼,历史上真有其人,他刚入京师的时候,官职同样是锦衣卫经历。
你看看,王渊和顾应祥,是多么相似啊!
都是心学门徒,都是进士出身,都获天子宠信,都不怕死,都会武艺,都研究数学。如果认识之后,不能成为朋友,那才是真的见鬼了。
历史上,顾应祥因为母亲去世,没有及时回家奔丧,遭言官弹劾而罢官。中间耽误了好多年光阴,因为云南叛乱摆不平,朝廷才招他回来巡抚云南,最后官至刑部尚书,又受排挤调为南京刑部尚书,干两年感觉没意思就辞官了。
……
正月十五,元宵节,文武百官放假十天。
因为反贼肆虐的原因,加之户部的银子不够,今年春节一系列活动从简。
元旦(正月初一)赐宴,不赐了,百官自己回家吃饭。南郊祭祀天地,本打算让王渊带领六千士卒亮相,现在也不整大场面了,只维持基本祭祀礼仪。元宵节不搞官方庆祝活动,只在当晚解除宵禁,让民间自行娱乐。
元宵那天,王渊刚准备出门,与宋灵儿一起去逛街,顾应祥突然前来拜访。
顾应祥提着一包礼品,笑着说:“王学士,元宵佳节,冒昧打扰,不会怪罪我吧?”
“惟贤兄客气了,”王渊抱拳道,“前日恩师提起,我亦早想拜访兄长。”
顾应祥把礼物交给王渊,直奔主题道:“我从先生那里,获知贤弟的算术书稿,实在忍不住想要切磋一二。”
“请里面坐,”王渊对周冲说,“你去先生府上一趟,告诉灵儿,就说我现在要招待朋友,晚上再陪她一起逛元宵灯市。”
周冲领命离开,顾应祥歉意道:“原来耽误了贤弟的时间。”
王渊笑道:“不妨的。”
此君属于实用主义者,不喜欢虚头巴脑的东西,也不喜欢浪费时间。
历史上,他三十五岁就被任命为大理寺卿,即全国最高法院的院长。结果坚决不肯接受,居然跑去当岭东道佥事,只因中央部门没法真正做事。又因为天元术(方程式)不易推广,居然在给《测圆海镜》做注释时,把天元术内容全部删去,被后世的数学家诟病不已。
这货在担任刑部尚书的时候,觉得现有法律条令太繁杂,把《大明律》都进行了删改,自己写一本《律解疑辨》,好让司法官员可以快速有效处理案件。
此时此刻,顾应祥拿出一沓手抄稿,直接道明来意:“贤弟所创之方程式,似乎可以做到五元以上?”
“应该可以,我还没细想过。”王渊答道。
“方程”一词出自《九章算术》,其第一道例题,便是解三元一次方程组。
至于“元”,中国早就有天元术,三元方程可称之为天元、地元和人元。元朝数学家朱世杰,还创造了四元高次方程组解法,谓之“四元术”,在天地人三元之后又加了物元概念。
最有趣的是,中国古人在做方程式的时候,也要结合阴阳术数来进行。四元方程式的解法,是如此表达的:“以元气居中,立天元一于下,地元一于左,人元一于右,物元一于上。阴阳升降,进退左右,互通变化,错综无穷。”
全程使用算筹进行,知道根底的,晓得是在解方程;不知道根底的,还以为是在算命占卜。
这玩意儿特别复杂,能把研究数学的人都搞晕。自己想象一下,只能使用长短不一的算筹,表达且再解开四元高次方程,那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情。
顾应祥就是源自这种原因,认为“天元术”不太实用,转而深入研究三角函数。现在他读了王渊的书稿,看到方程式的数字表达,顿时惊为天人,觉得此术可以解决无数实际问题。
两人先是讨论方程式,很快又转到三角函数,接着又将二者结合起来。
顾应祥还根据自己的研究,使用王渊的等式符号,完整表达出正弦、余弦等定理。
“贤弟此法,可推行万世,以窥阴阳之至理!”顾应祥赞叹道。
王渊笑道:“与阴阳何干?”
顾应祥说:“天地之所以神变化,而生万物者,阴阳而已。一阴一阳,交互错综,而变化无穷焉。圣人困其交互错综之不齐,而置为数术以测之。于是乎,天地之高深,日月之出入,鬼神之幽秘,皆可得而知矣。”
王渊噌的站起来,拉着顾应祥的手说:“听君此言,你我乃知己同道也!”
王阳明的心学门徒,明显出了一个异类,居然想用数学方法,来表达和测算天地万物。还说只要正确运用数学,就能测算天地高深、日月出入、鬼神幽秘,这他娘的太跟王渊合拍了。
王渊也不再跟他讨论数学了,而是拉家常加深了解。因此得知,这位老兄曾经单骑平乱,也学过刀剑、骑术和箭术,对兵法也有一定的理解。
二人讨论的东西越来越多,几乎无话不谈,恨不得当场拜把子。
及至天黑,宋灵儿来找王渊观灯,这才约好了改日再聊。
第160章.160【元宵灯会】
明代元宵灯市,要足足持续十天,这是朱元璋和朱棣定下的祖制。
其中,从永乐朝到宣德朝,由于社会富足,百姓安乐,往往“放灯二十日”,从正月十五一直持续到二月五日。
而且自始至终,不但开放宵禁,百姓还可进皇城观灯三日。除了不能闯进紫禁城,老百姓可以随便乱逛,若有实力躲开皇城侍卫,悄悄溜到朱厚照的豹房都有可能。
出门时,王渊主动牵着宋灵儿的手。
宋灵儿只挣扎一下,便任他牵引,心头跟吃蜜般受用,脸上的微笑就没有散开过。
同住四合院的余本、许成名、张璧和张潮,四个大男人只能结伴出行,被王渊这波狗粮撒得猝不及防。
他们有些已经结婚,有的还未娶亲,但刚刚进入翰林院,而且还住集体宿舍,三年内都只能过单身狗的日子。如此想想,年轻士子逛青楼就好理解了,三年时间很难憋得住啊。
出门便是东长安大街,到处灯火辉煌,仿佛白昼一般。
许成名说:“早就听闻,南北二京灯市,望之如天宫星衢,今日总算亲眼目睹其盛况。”
“如此盛世,我辈之幸。”余本笑道。
张潮说:“若能四海承平,那就更好了。”
众人不语。
宋灵儿也是看什么都稀罕,拉着王渊四处乱逛。其实正月十四就有试灯,她昨晚已经看了一回,只不过没有今夜这般规模而已。
大伙儿一路北行,很快来到东安门大街。
明代北京元宵灯市,最繁华的当属东华门到东安门一代,东安门之外还有三条繁华灯市。
你很难想象,平时戒备森严的皇城,居然在元宵节期间,允许商贾跑进来摆摊卖货。这真的是天子与民同乐,对老百姓没有严重防备心。如果换成清朝,呵呵,别说进皇城,汉人连内城都不能进。
“哇,王渊你看,那边花灯好漂亮!”宋灵儿指着前方说。
这是一个巨大的花灯,通过燃烧产生的热气,可以不停的自行转动。并且,灯内还有小人,灯盏转动之间,里面还上演着三英战吕布的皮影戏。
王渊带着宋灵儿走去,那边围满了观灯百姓。
一个穿着丝袍的大款说:“你这是闽灯还是粤灯?”
老板自豪无比道:“这是苏州样式,广州工匠打造!”
“果然好灯!”众人大赞。
从明代中期开始,就有俗语叫“苏州样,广州匠”。
即苏州商品样式冠绝天下,引领时尚风潮,苏州为大明的时尚之都。时人谓之“苏意”,相当于后世的“洋气”!
史载,有一官员到杭州赴任,审理了一个穿着窄袜浅鞋的罪犯。这在当时属于新潮时髦的打扮,官员想不出如何结案封书,最后灵机一动,将罪犯描述为“苏意犯人”,就是穿得很洋气的犯人。
而广州的货物则精巧无比,能工巧匠层出不穷。商品一旦标注为“广州制造”,立即就被客户信赖,价格能够大大提升。
与之相对应的,还有一个叫法是“杭州风”:俗气、浮夸、卖丑、爱吹牛、爱传谣、中看不中用。
时人以谚语讽刺:“杭州风,会撮空。好和歹,立一宗。”又云:“杭州风,一把葱。花簇簇,里头空。”
明朝中后期的杭州货,大概相当于改革开放之初的温州货,属于假冒伪劣的代名词。
以上,绝非地域攻击,纯粹叙述史实。
宋灵儿问道:“你这花灯卖多少钱?”
老板伸出三根指头:“三百两!”
王渊顿时无语:“你怎么不去劫道?”
老板鄙视道:“买不起就别乱说。我要先去请苏州师傅定下样式,再把广州巧匠请来京城制造,这盏灯至少得耗费半年功夫。不卖三百两,我还不亏本啊?”
王渊笑道:“你把广州巧匠请来京城,总不可能只做一盏灯吧?其实本钱也没那么贵。”
老板被当场戳穿,立即嫌弃道:“不买就别挡我做生意。”
旁边有人认出王渊,提醒老板说:“这可是翰林院的王二郎,你说话注意点,不然把你的摊子掀了!”
老板愣了愣,随即摆出笑脸,取出两盏小灯递过来:“原来是王二郎,这两盏灯,免费送给二位。”
“多少钱?”王渊道,“我向来不收人财货。”
老板也不方便说出成本价,只笑道:“您看着给就成。”
王渊顺手扔出一块碎银子,大概能值百来钱吧。
老板笑着把两盏小灯递过去,王渊拿了灯却不走,而是凑近了看那盏价值五百两的大灯。
“这是什么?”王渊盯着一颗珠子问。
老板解释道:“这叫烧珠,也叫琉璃珠。要不说这盏灯值三百两呢,用料考究得很,除了烧珠,还有丝、纱、明角,都是值钱的好料!”
明代的烧珠,其实就是低温玻璃珠,在宋代被称为“五色烧珠”或“硝子珠”。
王渊若有所思。
烧玻璃好像用的是石英矿吧,可惜不知道烧制流程,只能询问明代的烧珠工匠,自己再慢慢摸索加以改进。
如果整出玻璃,那就先制作眼镜、玻璃杯之类的卖钱,顺便做望远镜让皇帝看看月亮,绝对把朱厚照这逗比搞得睡不着觉。
突然,观灯百姓们纷纷闪避,却是有人乘轿驾车过来,而且直奔王渊面前的那盏大灯。
“多少钱?”一个穿着丝绸的奴仆问。
老板坐地起价:“五百两。”
“把灯抬走!”那奴仆直接朝后面招手,又有两个奴仆抬来箱子,箱中放着的全是银子。
王渊眯眼冷笑。
京郊的贼寇被清缴没几日,京城之内就在买灯斗富了。
这属于观灯传统,大概从弘治年间开始,由于商品经济不断发展,社会风气日渐奢靡,斗富现象开始重新出现在神州大地。
每年南北二京灯市,必然有官员或商人斗富。他们会买很多价格不同的花灯,十两的跟十两比较,百两的跟百两比较,看谁买得更多,看谁买得更精巧。
随便一盏灯,就够升斗小民吃几年。
文官斗富的很少,毕竟要注意风评。真正喜欢斗富的,是那些勋贵和外戚,整天吃饱了没事儿干,就靠这打发枯燥且无聊的生活。
宋灵儿提着刚买来的花灯,拉着王渊的手说:“走,我们去看御灯。”
御灯在皇城之内,不需要买门票,甚至不检查身份,可以直接从东安门进去。
王渊沿途看到不少熟人,比如杨廷和一家老小,举家跑来游览灯市。相错而过时,杨廷和还朝王渊点头微笑,杨慎则抱拳行礼,身边提花灯的是杨慎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