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友仁坐在自家的正院的台阶下的一张竹榻上,抽着旱烟,一股股的青烟袅绕。一张竹桌上放着茶壶茶盏,还有一张粗糙的毛边纸。这个就是“粮由”了。
粮由是催粮的通知单,官府原本没这个玩意,只有粮串――收粮凭证。这是衙门里自己搞的一套,极粗的毛边纸,用木戳子印好的格式,上面留空,由粮差填写粮户名称和应收正耗米的数额。粮户们接到单子之后,就要按时到县缴纳。期限有头限、二限、三限之分,三限一过,就进入到追比阶段,当即把欠粮户拿到衙门隔三日五日的行杖追比,也有枷号示众的。
不过这也是说说而已,真得会被抓到县衙打屁股戴枷板的,都是些势单力孤的普通小粮户――就如当初的张兴教这样的。一般在地面上略有势力的粮户,衙役就不敢如此。有的粮户是地方无赖,虽然没什么政治实力,但是是块敢打敢杀滚刀肉,不愿意足额缴粮就派身强力壮的人冒充户主来顶罪,再稍稍贿赂下皂班的衙役,打板子的时候作弊混过去。捱到旧历年底具保放人,这一年就算是完事了。等而上之的粮户,就可以和粮差、书办“讲斤头”谈条件,在耗米多少上讨价还价。再厉害一点的主,除了正额之外一概不交的。至于士绅豪强们,他们多数隐瞒了大量田地,根本就是什么也不交,衙门就算知道也只好睁只眼闭只眼。
刘家,过去是加来的土豪,刘友仁捐个监生在身上之后,就成了“绅士”。他家的土地在册的不到四百亩,实际上有将近二千亩。而“诡寄”在他家名下的土地更是多达三千亩以上。
这些土地,刘家除了自己雇用长工种植,全部都有收取地租。但是除了四百亩在册的水田之外,其他土地是从来不交一粒米的粮赋的。
刘友仁过去对澳洲人是抱着和过去应付土匪一样的策略:一面是自己结硬寨,练乡勇自保,一面虚与委蛇,要点好处,只要在力所能及范围内就应付一下,买个平安。反正这地方自他祖辈开始就是这样。
但是自从去开了政治协商会议之后,见识了髡贼的实力,他的想法就变了。刘友仁意识到,仅仅象过去应付土匪那样去应付髡贼是要吃亏的。澳洲人体现出来的实力和种种作为,表明他们有极大的野心。这个野心,不大可能是在临高就能满足的。
这样的野心,当然不是他这种乡村土豪能够螳臂挡车的。刘家寨要在临高生存下去,不落得和苟家庄一样的下场,就得显得主动一些。这样起码能够自保。
因此他虽然不大去东门市,实际对澳洲人的一举一动很注意。天地会一成立,他就加入了。当初他的这个举措,让刘家的长辈们很是吃惊。纷纷表示反对――自家的底子,怎么能露给澳洲人看?虽说是按照起课的田亩数字上报的,但是澳洲人的农技员不是傻子,多下乡来几回搞那劳什子“技术指导”总会闹得明白。
刘友仁却耐心的说服他们:就算自己不参加,难道澳洲人就会不知道刘家寨有多少土地吗?这在县里根本就不算什么秘密。自然有献殷勤的人去向澳洲人汇报。与其等着人家找上门来,不如先和他们打打交道,便于周旋。
加入天地会之后,天地会来了“农技员”,帮他堆肥、送秧苗、指导长工们种地,竟然十分的卖力,这大大出乎刘友仁的意料――他不懂澳洲人为什么要这样做,如果仅仅是为了赚几个“服务费”,一纸命令给联络员,哪个村落敢不缴,何必做这吃力费事的勾当。
正当他一直想不通的时候,这次包揽粮赋的事情,又让他觉得迷雾重重,感觉完全闹不明白澳洲人的想法了。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这张粮由上,上面的正额和耗米的数字没有填写,送来的“粮差”说,根据澳洲老爷的命令,这次征粮要顺带“丈田”,各家须在头限之前上报田地数量,按照新的田亩数量征粮。
“八爷说了,这次是澳洲老爷们第一次在县里包揽粮赋,各家最好要帮衬一点,把自家的田亩数报得确实些――免得惹恼了他们。”来得“粮差”皮笑肉不笑的说,“这样大伙都过得去,我们办差的人也好有个交代。”
第二百四十节 秋赋(五)
第二百四十节 秋赋(五)
“三伯!这肯定又是老八想出来的勒索的新花样!”他的一个族侄刘光表按奈不住的说道
刘光表在府城学过生意,能打算盘记账,懂各种商业上的花样,在临高这就算是很了不起的人才了,所以刘家干脆要他回来当了个总账房,管理家里的产业。
刘友仁没吭气,陈明刚借机勒索这是不用说的事情。问题在于:澳洲人到底有没有丈田的打算?到底是只是用这个敲山震虎,逼大伙多出几石“合理负担”,还是真得想把全县的田亩数字搞清,来个改朝换代式的另起炉灶?
这里的出入可就很大了。要是只是敲山震虎,对策倒是容易,无非是多出些好处买通陈明刚,让他再报个百十亩土地上去,自己多出份钱粮就是;要是后者,事情可就麻烦多了。
刘友仁一直是个极有主见的人,此时也陷入了彷徨之中。澳洲人不比官府,这是个一个更有效率,行事果断,而且也敢于做事的集团。这点他早就看得明白。以吴明晋这样还算过去的“好官”,在县里想做些事业也没做成过,澳洲人来了,说做就做,多少繁难的事情都一一办了下去。就算他们真得想搞一次全县的彻底丈田清理户口也不为怪。
想靠过去应付官府、土匪的一套,对他们是没有用处的。来硬得,澳洲人不怕搞灭门屠杀,大约还会很高兴给他们这样的机会;来软得,澳洲人出奇的廉洁,金钱贿赂对他们没有用处。
澳洲人到底想干什么呢?刘友仁想,如果真得是要丈田,自己或许还是老老实实的把家里的田亩数量报上去才是最好的选择,至于诡寄在自家名下的的土地倒可以不忙。但要是这只是一次虚张声势,自己这么老实,只不过白白的便宜了一干胥吏而已,还徒然被人嗤笑――这个份,他可丢不起。
“张老爷怎么说?”他问道。所谓张老爷,就是居间的传话人张有福。
“他说他去过了,经手这事的邬首长不在家。其他人不管这事情,也不清楚。”
“不在家。”刘友仁咀嚼着这话的味道,“真不在家?”他喃喃自语,这伙人,还真是高深莫测。
“天地会的那农――农――”
“农技员。”刘光表说。
“对,郧老爷来了没有?”郧老爷者,勋素济是也。因为农业专业人员比较短缺,他对种菜很有心得,也被天地会聘请为兼职农技员,当然事先经过了专门的培训。天地会的人现在在临高百姓心目中有一层神秘光环笼罩,所以叶雨茗宁可找半路出家的穿越者也暂时不用土著农技员,这就好比改革开放初期,大伙都特别相信洋货一样。
“他要逢三的日子才来。”
刘友仁一算,还得有七八天他才来,不禁有些失望。要是这勋素济来了,倒是可以设法打听下他们里面的情况――探出点口风也好。
可惜一般的好处,他们没兴趣。刘友仁再一次为穿越者刀枪不入的廉洁奉公精神所叹气。当官有权的人不收贿赂,这还真不习惯。
刘光表人很机灵,知道家主正为这事情烦恼,他心里早有个想法,现在觉得时机成熟了。
“三伯!”刘光表小心的说,“四房里的美兰,年纪不小了,她个子生得高大,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婆家――”说着眼睛在刘友仁脸上打转。
“噢!”刘友仁当然知道这侄子想说什么,金钱的路走不通,女人或许就可以。他早就听说:澳洲人里女人很少,许多人一天到晚除了看“秘影戏”泻火之外就没辙了……
刘友仁过去想过送个丫鬟之类的女人给勋素济作为酬劳。但是想到刘家寨的丫鬟不比城里的大户人家的婢女,不但自身是农家出身,在刘家也是终日操劳不停,粗手大脚,皮肤黝黑。这勋首长从来就没表现出过对她们有半点兴趣。
相比之下,还是本族里的女孩子嫁一个给他比较好。丫鬟终究是个外人,嫁过去是奴婢的身份,没什么地位,也不会被人看重。要是真得和勋素济联上姻了,他总得照顾照顾老婆的娘家。
刘美兰是四房里的一个姑娘,因为长得又高又壮,一直被人嗤笑――毫无女孩子的模样,转眼十九了还是没有婆家。这个族侄孙女倒是可以考虑。这家在族里地位不高,就算不愿意也不敢违碍。
刘友仁点了点头,心想所费不大:美兰家是远支,就算澳洲人以后被官府打败了,对本家也不会有太大的牵累,是个牺牲的起的棋子。
“好。你去和她爹说!”刘友仁下了决心。
“是,”刘光表暗暗称心,他心里还有着另外一层阴暗的企图。刘美兰过去因为在收祭米的事情上得罪过他,他早就想报复了。
“哼,这次就把你丢火坑里去尝尝滴蜡的味道。”刘光表在东门市听过一个看过澳洲人的“秘影戏”的土著很神秘的说过,澳洲人在房事上很淫虐:喜欢把女人捆得像粽子一样,再加以种种的折磨,还喜欢用蜡烛热油去滴女人的裸体……
刘友仁不知道自己的族侄阴暗的想法。他思量了一会,道:“明日你备一张帖子,请周七来。”
“不请陈八爷?”
“恐怕现在我是请不动他了。”刘友仁说,“周七是他的大徒弟,说话一样管用。”
“来人,送陈八爷。”黄守统招呼道。
“不敢不敢,请黄老爷留步――”陈明刚满脸堆笑,自带着手下的人走了。
黄守统望着他们出了院门,招呼管家道:“他手下的几个人,都打发了?”
“回老爷话,”管家道,“每人三百文‘草鞋钱’,还招待了一顿酒饭。”
“好,你去吧。”黄守统咳嗽了一声,他的二儿子黄禀坤赶紧过来扶他。黄守统自从去年参加反攻战斗受了伤,身子大不如前。
“不碍事。”他说道,问:“你最近怎么不去县学里念书?”
“儿子又不是廪生,原本就不用非去不可的。”
“这可使不得。”黄守统摇头道,“你好歹是个秀才,总得中个举人才能光耀门庭。”
黄禀坤苦笑道:“老爷您又不是不知道,大明开国二百多年,县里拢共也没出过十个举人,儿子大约没这样大的福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