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高启明 第2008节

彭寿安知道自己若不能在这个关节上说服他,恐怕这个积年光棍是不会轻易相信自己的。彭寿安想来想去,只有从王初一不是“真髡”是“假髡”这个着眼点了去说服他了。

当下说澳洲人虽然对胥吏无好感,每到一地都要大事整肃,但是这位王县长却不是真髡,过去亦是大明子民。他暗示说王县长对澳洲人的穷兵黩武,专事擅杀的治理方式不满,欲以“仁”治理县政。如今县内治安混乱,盗匪遍地,他手中无兵无将,亟须本地“乡贤”一起出力。

这番话,不但消张天波的疑心,还连带着为接下来要招安孙、冯二人做了伏笔。彭寿安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果然彭寿安这番话,让张天波的疑心减去了七八分。当下表达了自己“愿意投奔元老院”的意见。彭寿安少不得也宽慰了他一番,说他“正当盛年,可以为元老院出力,为桑梓百姓出力”,“至于过去的事情,大宋既往不咎”。

彭寿安又说王县长不要他立刻把家眷迁回县城――愿意在哪里过活都行,他自己只要到县里为县长出力办事就行。还许以“侦缉队长”一职。至于他过去聚敛的财物,一概不问。若是有百姓苦主来告他的状,王县长也会帮他“敷衍过去”。

“……只是这苦主身上,少不得要花些钱财,这个,可恕王县长不能拿出来了……”

“这个小人明白,只要王老爷愿意为小的弥缝,这点消遣小的心甘情愿。”张天波忙不迭的表态。

彭寿安道:“既如此,你自己安顿一下家事,到县衙报到吧。”

张天波道:“小的家事安排容易,只是还有些许疑问,想请王老爷亲自解惑……”

“这个不难,你到了县衙……”

“小的斗胆,想烦请王老爷到二十里铺的天王庙相见。”张天波道,“不知道王老爷可否屈尊?”

这下算是难到了彭寿安。他知道这狡猾的光棍还没有完全相信自己,要王初一充分的表达诚意。

彭寿安不敢就此答应,当下道:“此事容我回禀县长,再做定夺。”

“此事就要劳烦彭老爷了。”张天波一躬到底,又馈赠彭寿安纹银二十两,算是他的辛苦费――彭寿安也就笑纳了。

回去之后,彭寿安将张天波的要求说了,又道:“张天波似乎并没有完全信任我们,只是要按照他的要求做,颇有风险。”

二十里铺,顾名思义便是阳山县北门外二十里之处的一处市集,此地平日里便多有土匪活动,并不是一个平靖的地方。张天波约在这里见面,难保不是背后勾结了土匪或者瑶民,以这个为圈套来诱捕县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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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百一十节 与百姓治天下

这“软刀子割肉”的滋味黎遂球其实已经尝到了。自打几天前“税务专管员”上门来申报,家里就没安静过,看到管家和账房一脸为难的拿来的《财产申报表》,黎遂球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申报表》简直就是阎王簿!要说房屋、田地、店铺这些也就罢了,连家里年收租子多少石,出租房屋收取多少租金……都要一一列明,最后居然把润笔的收入也单列一项――只要你想得到的各种收入,这申报表上全给罗列出来了。

如何申报,账房先生不敢擅专,只好“请大爷示下”。

黎遂球无话可说,说真话,且不说要被髡贼盘剥,自家的老底也就此被摸得一清二楚;说假话;殷鉴未远。

何况这几个账房先生也靠不住,说是“请大爷示下”,实则前几日相议的时候便露出了怯色,一个劲的说些“人在屋檐下”之类的丧气话,劝自己要“照实申报”,说是免得“落下口舌”。

黎遂球也并无责备他们的意思,这几个月髡贼整治税务,受牵连被治罪的账房先生不计其数,罚款的,丢饭碗,还在其次,弄得吃官司,流放的也不少。这些人不是他的骨肉至亲,也不是恩义厚重的家生子,自然不肯出死力,冒这个风险。

若说是自己来办,这天书一般的账本,据闻又改成了澳洲式的记账法,然而黎遂球也好,他的几个兄弟也好,即不懂四柱记账,也不懂借贷记账,要想造假亦是有心无力。

如此一想,竟是无可奈何。黎遂球只得道:“你照实报就是!”

“这一报可不得了……”黎遂球苦笑道,“我家的账房去税局缴税,拿回来的税由呈给我瞧――我家十年的田赋都缴不上这个数。”

这一句话引起了共鸣:“我家亦是如此!”

“我家老爷子也说了,要这么缴税下去,迟早得卖了田地房产才能缴得上了。”

“这澳洲人天天叫百姓们喊元老院万岁,我看是万税才是。”

“听闻今年征田赋又要弄新花样,说是要‘厘清田亩’再开征田赋。我家名下投献田亩的人家这些天都来找我拿出主意――我又拿得出什么主意!”

……

“澳洲人待缙绅士大夫如此刻薄,莫不成真要与黔首共天下吗?”有人幽幽道,“小弟见这澳洲人的邸报文书,动辄便云:元老院与人民。这人民不就是百姓么?”

“自古缙绅士大夫为天下根本,这澳洲人自称大宋,就算是伪称,也该知道大宋最重士大夫,文相公说过:‘为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也’。这元老院自称大宋后裔,总不见得这句话都不知道吧?如今却是变着法的糟踏士人缙绅,莫非真要与黔首治天下么?”

黎遂球道:“士大夫缙绅有几人,黔首又有多少?髡贼此策无非是拿‘民心’二字做文章。”

“虽说孟子有云: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然自古至今,未闻有与黔首共天下者。治国理政,便是你我饱读了诗书的人都不敢轻言一个‘懂’,何况大字不识几个的普通百姓?”

……

黎遂球暗想: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澳洲人的作为,亦不过如此。平心而论,这“三策”,黎遂球是颇为赞赏的。若能用好,自是国泰民安。然而这“抑豪强之势”,未免打击面太宽了些。他自己和师友们,无论如何也算不上“豪强”,不过有个功名在身,财产田地多些罢了,堪称与人为善的长者人家。如今竟也成了髡贼打击的对象。心里着实的不快。莫非这髡贼真和许多人说得那样,与名教为敌,看不得读书人?

想到这里,不由心中暗暗忧闷。广州失陷之后,自己何去何从这个问题一直在脑海中萦绕。他的忠孝名节观很重,并不能象其他人那样能过关起门来过“壶中日月”,逃避现实。这大明之土却被海寇窃据的屈辱感始终笼罩着他。

有很多次,他都动了离开广州,去广西或者京师为朝廷效力,收复广东的念头。

要走倒是并不困难。髡贼对原本失陷在本地的大明官员都是持“去留随意”的政策。普通的百姓,更是随意。然而自己有一大家子人要照护――母亲已经年迈,就此将家眷抛下,他又实在不忍心……

收回思绪,只听屋子里还在议论征税的事情。

……

“这田赋房产要征税也就罢了,连蓄养几个奴仆亦要征税,还是什么‘累进’,蓄得越多,征得越高,这是哪家的歪理邪说?昨日我和父亲说了,真要征税,不如全部与他们脱了籍,放出去,让他们找澳洲人去要饭吃!这大宋的天下,做善事都要遭雷劈!”

“我家里奴仆三百多人,真正着用得还不到一半。一旦开征也只好给还身契,请他们走人了。倒是那些家生子,几辈子的恩情,真要叫他们去自谋生路,想着亦觉得不忍!”

“我家亦是!用得着的能有几人?不过是看着贫苦人家的孩子养不活的,送来求个生路――也就收下了。”

“如今做善事都不成了。”

“呵呵,你还想着他们的生路――他们的生路髡贼早就想好了:待到一家老小都落魄街头,便收容起来送去琼州为澳洲人种地做工。自然有一碗饭与他们吃,还要他们对这元老院感激涕零――真是何其毒也!”

这顿饭吃得颇为无趣,虽说大家一吐胸中的块垒,然而什么问题也没有解决。抗税是不能抗税的,只能先应付着缴税。至于这髡贼,一时半会也没有“败相”。

走出花园,外面依旧是髡贼的天下,街道上熙熙攘攘,多了许多趾高气扬的“假髡”。黑衣的警察沿着街面慢悠悠的巡逻,店铺纷纷挂出了“新到澳洲货”的牌子;新从临高引进的人力车响着铃铛,急促的从街面上跑过。过去的二人抬的轿子已经很少见了。

墙面上刷满了巨大的仿宋体的“标语”,红得刺眼:“税收是国家大计”“依法纳税人人有责”“新生活新日子”“打倒一切反动派的阴谋诡计!”“环境卫生人人有责”“防火防盗防奸细”……

他放下轿帘,不想看到这些刺眼的标语。澳洲人化了大本钱,用石灰把城里许多沿街房屋的墙壁刷得雪白,到头来却在上面涂抹这些字句,真是白白糟踏了……

他心里一路腹诽着,轿子回到了濠弦街的家中。家中倒是一派安静祥和的气氛,仿佛外面的改天换日从未发生过,亦不用看那些刺眼的标语和穿着澳洲款衣服的假髡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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