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鞍山有自丫头吃糖的王掌柜吗?有让我白看戏的戏园子吗?”她居高临下地在门口看着—家人。
二孩妈看小环一眼。小环知道婆婆在用眼睛骂她“净惦记好吃懒做的事”!
“二孩你听见没有?”小环说。
二孩抽他的烟。
“说破大天去,要走你自个儿走。听见没有?”小环说。
二孩突然大声地嚷:“听见了!你不走!”
全家人都傻着眼。二孩又驴起来了。他跳下炕,光着脚走到脸盆架前面,端起半盆水就朝小环的方向泼过去。小环两脚跳得老高,嘴皮子却太平了,一声都没吭。一年到头二孩驴不了一两次,每到这种时刻小环不吃眼前亏。她在事后算账从来利滚利。
小环走了,在门外听见了丫头哭,又回来,把丫头抱起,小心地从二孩面前走出去。
“现世的!”二孩妈说,不完全是说小环。
多鹤这时无声无息地下了炕,把空碗和剩饭放在一个木头托盘上,走到门口,二孩蹲在那里抽烟,她站住了鞠一个躬,二孩把她让过去,她屁股领路地出了门。此刻只要有一个外人,马上看出做了刚才这套动作的女子有什么不对劲。这些动作出现在张站长这样的家庭里很不对劲,但张家人完全习惯多鹤,这一套动作,看不出任何古怪了。
张家的二孩和小环在安平镇上从此消失了。二孩的妈在镇上今天一个解释,明天一个解释:“我们二孩上他舅家去了,舅家开厂子。”“二孩在城里找到事做了,以后吃公饷了。”
镇上驻了许多解放军,全是南方人,这正是个南方北方大交错大混杂的时刻。镇上许多小伙子当了解放军,又往南方开。二孩这时候离开安平镇,是很潮流的事。
过了一年,张站长收到二孩一封信,信里说他们老两口终于如愿以偿,得了个孙子。张站长托火车上的人带去新棉花做的小被褥,又捎去一句紧急的话:好歹抱孩子去照相馆照张相,二孩妈想看孙子急得眼睛痒痒。
毛主席在北京登上天安门宣布成立新中国的第二天,二孩又来了封信。二孩妈看着信纸里夹着的一张小照,两行泪和一行口涎流了出来。一个威猛的大胖小子,头发全冲着天。张站长说他像多鹤,二孩妈气呼呼地说那么小个人儿看得出什么?张站长叹了一口气。他明白老婆在糊弄自己:对孙子的一半日本骨血死不认账,似乎就能把孙子的混杂血统给抵赖掉了。她揣起小相片,小脚颠颠地去了镇上,告诉人们这个孙子差点把小环的命都要了,个头大呀!一个小时就要呷一回奶,小环都给他呷空了!她边说边把一双眼笑成弯弯两条缝。只有曾经和小环在一块搬是弄非的亲近女友们偷偷地说:“谁信呀?小环的部件都毁了,生什么孩子呢!”
人们问二孩妈二孩挣得多不多。在炼焦厂当一级工呢,二孩妈告诉大家,一级工吃着拿着还住着国家的房。人们就说:二孩真有福。二孩妈就很有福的样子把自己编的话都当真了。
安平镇附近的村子成立互助组的时候,张站长又接到二孩的信。张站长已经不做站长了,站长是段上去年底派来的一个年轻人。张站长现在成了张清扫,天天拿着扫帚在车站六张八仙桌大的候车室里扫过去扫过来,在车站门口的空地上扫得灰天土地。这天他收到二孩的信就更扫个没命,他非让二孩妈给哭死不可——二孩的儿子生了场病,上月死了。二孩也是,这么大的事,隔一个月才写信回来。老太太想好好哭哭,也哭晚了。
二孩妈果真把张清扫险些哭死。她把她缝的一堆小帽子小鞋子拿出来,拿出一样,哭一大阵。哭二孩苦命,哭她和老伴苦命,哭小环苦命,哭小日本该天杀,跑到中国来杀人放火、追她的儿媳,把她的大孙子追掉了。哭着哭着,哭到大孩身上。大孩死没良心,十五岁从家跑了,不知跑哪儿做匪做盗去了。
张清扫蹲在炕上抽烟,他心想老伴明明知道大孩去了哪儿。那时他们还住在虎头,他在虎头车站做锅炉工,大孩跟一帮山上下来的抗日分子混得好。后来从家里跑了,他和老婆断定他是上了山,跟着破坏鬼子铁道、仓库、桥梁去了。二孩那时才两岁。张清扫心想,要是大孩活着,这时也该有信了。
二孩妈再也不去镇上了。
夏天的一个上午,从麦子地中间那条宽宽的土路上来了一辆摩托车,旁边挎斗里坐的人像个政府干部。摩托车驾着大团尘雾来到张家门口,问张至礼同志家是否在这里。
二孩妈坐在树阴下拆棉纱手套,一听便站起来。这些年她个头小了不少,腿也弯成了两个对称的茶壶把,往门口挪着小脚时,站在门外的政府干部能从她两腿间看到她身后的一群鸡雏。
“是我大孩回来了?”二孩妈站在离大门丈把远的地方,不动了。张至礼是大孩的学名。
政府同志走上来,说他是县民政局的,给张至礼同志送烈士证来了。
二孩妈这年头脑子慢,对着政府同志只是抿着没上牙的嘴乐。
“张至礼同志在朝鲜战场光荣牺牲了。他生前就一直寻找您和他父亲。”
“光荣牺牲了?”二孩妈的脑子跟这种消息和名词差着好几个时代。
“这是他的烈士证。”政府干部同志把一个牛皮纸信封交到二孩妈伸展不开的两只手上,“抚恤金他爱人领了。他的两个孩子都还小。”
这时二孩妈的理解力终于从一大堆新词里挣扎出来。大孩死了,死在朝鲜,他们老两口得了个“光荣”,他的寡妇、孩子得了一笔钱。二孩妈哭不出来,当着一个满口南方话的陌生政府干部她放不开一她哭是要拍腿叫喊的。另外,大孩十五岁跑出去,她那时候早就哭过他,哭完就没抱什么指望还能活着见到他。
县民政局的干部同志说张家从此是光荣烈属。每月可以得到政府一笔钱,过年还有大油大肉,八月节发月饼,十月国庆发大米。县里其他烈属都按同样政策优待。
“干部同志,我家大孩有几个孩儿啊?”
“哎哟,我还不太清楚。好像是两个孩子吧。您的儿媳也是志愿军,在军里的医院。”
“噢。”二孩妈使劲盯着干部同志,看他下一句是不是“您儿媳请您去家里看看孙子呢”,可干部同志两片嘴唇合上了。
二孩妈把干部同志往大门口送的时候,张清扫回来了。二孩妈跟二孩爸介绍了干部同志,两人正规地握了握手,干部同志叫二孩爸“老同志”。
“你跟我儿媳说,让她回家来看看!”张清扫流着泪说,“她要是忙,我们去看看她和孙子们也行。”
“我能给她带孩子!”二孩妈说。
干部说他一定把话带到。
干部的摩托车声远去,老两口才想起牛皮纸信封,里面有一个硬壳小本,红底金字。本子打开,除了大孩烈士证上的照片之外,还有一张和一个穿军服女子的相片,一行字凸现在相片上:“结婚留念”。
烈士证上说大孩是团的参谋长。
二孩妈又上镇上去了。她的烈士儿子是参谋长,安平镇从来没见过参谋长这么大的官。
要去佳木斯看儿媳孙子那天,二孩妈把半个镇子都买空了,从山货买到皮货,再买到炒米糖、卤野兔腿、烟叶。
“二孩妈,想把您孙子撑坏肚子蹿稀啊?”
“可不!”二孩妈龇着四颗下牙大笑。
收到父母去佳木斯之前寄来的信,张二孩早就不是张二孩了,是二级工张俭同志。张俭是他到炼焦厂报名时填在表格里的名字。鬼使神差地,他提起报名桌上的蘸水钢笔就在脑子里一笔砍掉了他学名中间的“良”字。三年时间,张俭从学徒升到了二级工,升得飞快。新工人里像他这样的初中毕业生不多,读报、学习,工段长都会说:张俭带个头吧。开始他觉得工段长害他,要他这个从不说话的人当发言带头人。渐渐地他出息了,反正把几十个字背熟,哪次带头都是这几十个字。
带头发了言,他可以放松了去想家里的事。想如何把多鹤和小环摆平。想多鹤去居委会老不说话怎么办,想小环闹着出去上班能不能依着她。最近他想得最多的是大孩成烈士的事。哥哥大孩竟然活到了三十多岁,当上了参谋长,娶了老婆生了孩子,到牺牲了才回家找父母。他觉得大孩挺不是个玩意儿。
这天学习会刚散,段里送报纸送信的通讯员把一封信给他。是父亲的笔迹。父亲又粗又花哨的几行大字洋溢着快乐,说他和母亲要去佳木斯看孙子。
张俭不往下看了。那不就好了?哥哥给张家留了根,他不就没事了?多鹤也没事了,可以打发她走了。打发她走到哪里去?先不管哪里,反正他要解放无产阶级他自己了!
他回到离厂区不远的家属宿舍,小环又出去了。多鹤快步上来,跪在他面前,替他把沉重的翻毛皮鞋脱下,又小心地拿到门外。翻毛皮鞋应该是浅棕色,炼焦厂的人头一天就能把它们穿成漆黑的。他在厂里洗了澡,但街上的人仍能认出他是炼焦厂的。炼焦厂的工人让焦炭给熏染得肤色深一层。
这是一间很大的屋,两张木床拼在一起,搁在屋的东头,像一张炕。屋西头搁一个大铁炉子,竖起的铁皮烟囱在天花板下面盘大半圈,从炕上面一个洞通出去。只要把炉子生着,屋里就暖得穿不住棉衣。
这是八月中旬,多鹤在外面做饭。所以她出去进来,脱鞋穿鞋,比谁都忙。小环是个懒人,只要不让她动手,她就牢骚不断地遵守多鹤的日本规矩。
他刚坐下,一杯茶静悄悄出现在他面前。茶是晾好的,掐着他下班到家的时间沏的。茶杯放下,一把扇子过来了。他接过扇子,多鹤已经是个背影。他的快乐在小环那儿,舒适却在多鹤这里。工人新村有几十幢一模一样的红砖平房,都是匆匆忙忙新盖的,每二三十栋房有一个居民委员会。在居委会那里,多鹤是张俭的哑巴小姨子,总是跟在她能说爱闹的大姐朱小环身后,上街买菜,下铁道拾煤渣,她大姐和熟人在路上遇见,打一句诨就交错过去,她在后面总是替她补一个鞠躬。
其实多鹤已经能够用中国话讲简单的句子,只是听上去古里古怪。比如她此刻问张俭:“是你不快乐?”乍一听不对头,细想又没大错。
张俭“嗯”了一声,摇摇头。把这么个女人扔出去,她活得了活不了?
她把小环织了一半的毛衣拿过来织。小环兴头上会从张俭发的线手套上拆纱线,染了以后,起出孔雀花、麦穗花各种针法,给丫头织毛衣。不过她兴头过去也快,毛衣总是织了一半由多鹤完成。问她针法怎么织她都懒得教,多鹤只好自己琢磨。
他们就这一间屋,外间是用油毛毡和碎砖搭出去的棚子。家家户户门外都有这么一个自搭的棚子,只是式样、材料、大小一家一个样。两张大木床上横放六块木板,每块都一尺多宽、三米多长。丫头的枕头最靠南,中间是张俭的,多鹤和小环一个睡他左边,一个睡他右边,还是一铺大炕的睡法。几年前刚搬进这里,张俭说把一间大屋隔成两间,小环恶心他,说夜里办那点事也至于用墙遮着!小环嘴巴能杀人,但做人还是有气度的。夜里偶尔被张俭和多鹤弄醒,她只是翻个身,让他们轻点,还有孩子睡在同一个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