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年没人买树苗栽。看看,都毁了。”他停了车,打开车门,先下去,多鹤跟着他也下了车。
他从后备箱里拿出一个军用水壶,背上,顺着树苗中间的路往前走。多鹤跟上他,想和他走成一并排,路很窄,她不时给挤到路基下的苗圃里。
“你说这些树苗,它有的就死了,有的活下来,还长成了树,为啥呢?大概就是适者生存,生存下来的都是强的,能把泥里那点养分给抢过来的。”小彭说。
多鹤用嘴唇默诵她吃不准的一些词。小彭越来越深奥,从进化论又讲到唯物论,又讲到自己如何是个唯物主义分子。多鹤听得更吃力,理解力越发落在后面。他突然发现她暗暗使劲的嘴唇。她一直有这习惯,第一次发现它的时候,他二十岁,他被它迷住了。他突然在这苗圃深处明白,他从来都没有喜爱过她,而是为她着迷。着迷更可怕。
这天厂里的篮球场有一场比赛,是钢厂队对红卫兵队,他偶尔从那里经过,停下来,想看一会儿,刚刚和几个警卫员走上看台,下半场开始了,两方队员上场,红卫兵队的中锋大孩一看见他,脚不知怎么踏空一步,摔了一跤。把小腿、大腿的外侧都擦掉一层皮,一下子半条腿都红了。小彭球也不看了,走进球员休息室,见一个队员正在给大孩包扎,包扎得粗枝大叶。小彭走上去,换下那个队员,拆开绷带,重新包扎。
“小彭叔,我知道你为啥不来俺家了。是因为我小姨吧?”
现在已经叫做张铁的大孩把小彭惊着了,他没料到他会这样单刀直入地突袭他。
“你小姨?”他故作丈二和尚摸不清头脑。
“因为你知道她的老底。”
“啥老底?”
“你知道还问。”
“我咋会知道?”他对这少年心虚地笑笑。
少年张铁沉默下来。小彭觉得他沉默得阴暗无比。他只好挑起话头说:“她到底有啥底细?”
张铁不直接回答,说了一句预言似的话:“这场文化大革命的伟大之处,就是要搞清每个人的老底。谁也别想暗藏在阴暗角落里。”
钢厂革委会主任处理过多少复杂残酷的事情,这一会儿却没了主张。
“小彭叔,我愿意跟你干。”
“你是个学生。”
“革命不分老少。”
“你打算咋跟我干?”
“你那儿需要刻钢板的吗?我会刻钢板。”
“你愿意上报社来,欢迎啊。”
“我能有张铺吗?”
“你不打算回家了?”
“那个家乌七八糟的。居委会的人都写了调查信到我们东北老家去了,用不了多久,谁也甭想暗藏。”
小彭帮他包扎的手慢了下来。几天后,张铁的话一直让他惭愧。连十多岁的孩子都明白革命的崇高,在于不容各种私情,而他却着迷于一个敌人的女儿,着迷那种畸形的“美味”。他当然一直伺机品尝这道美味。他的机会来了,她终于全副身心地把自己奉到他的供台上,请吧,为这道美味你等了好多年,其实我也等了很多年,只是不愿迈过挡道的张俭。现在她显然迈过来了,或者,就是张俭不再挡道。再美的美味也有倒胃口的一天,美味在张俭那儿大概变成了秋天的茄子,怀了一肚子籽。皮如橡胶那样耐嚼。
小彭和多鹤在苗圃深处的土包上坐下来。小彭从行军壶里倒出一壶盖樱桃酒,递给多鹤,又举起行军壶在她手里的壶盖上碰了一下。画眉在叫,快落山的太阳把细溜溜的树苗拉出细线般的影子,不管活苗死苗,在开着野花的草地上打出美丽的格子。没有张铁那一番话,彭主任跟多鹤真的会享受这道美味。
彭主任的工作服口袋里装着一个油纸包,包着一包糖醋蒜头,工作服另一个口袋里装着一包花生米。樱桃酒的深红是假的,像水彩颜料,多鹤两片不断默诵的嘴唇不久就殷红如樱桃。小彭喝一口酒,赶紧用手背擦拭一下嘴唇,他要是也来个红樱桃小嘴,会让多鹤走神。他再次询问起代浪村和其他几个日本村庄的情景。
“你小的时候,父亲在家干农活吗?”
她说父亲在她出生不久就应征入伍了。中途回来过几次,因此她有了弟弟、妹妹。
“父亲当了个什么官?”
她回答好像是个军曹。
小彭心里一沉。假如多鹤的父亲是个中校或者少校,他亲手杀人的机会或许少一些。军曹却是在时时杀人,电影里最血腥的场面都有军曹,是不是?
“村子里的男人都被迫去当兵了?”
她说不是被迫的,假如谁家有个不愿当兵的男人,这家女人都没脸见她的女邻居。村里的男人个个都很英勇,从来没出过贪生怕死的败类。
多鹤的话间断很多,讲得也慢,但她比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强多了,话一遍讲下来,就能让人听懂百分之八十,也许百分之七十——对那些从来没接触过她的人而言。
酒像一根软绸带一样在小彭肚子里飘忽。呈螺旋形漫卷、上升,在头脑里慢慢卷出柔软的旋涡。感觉太妙了。他看看多鹤,也看出樱桃红的旋涡在她眼睛里,在眼睛后面的脑子里。
一个敌人的女儿。 电影里的日本军曹是怎样屠杀中国老百姓的?那成千上万的老百姓也有可能就是他小彭的父母、祖父母,只不过他们比被杀害的老百姓们走运。
多鹤两片樱桃红的嘴唇只应该品尝亲吻。它们多娇嫩多甜蜜,它们就是亲吻本身,亲吻的全部含义。
他低下头,吻在那两片嘴唇上,酿成了酒的嘴唇。那根丝绸带子在小彭头脑里漫卷出越来越快的旋涡。
一只手伸进了小彭的衣服,凉凉的手掌搭在他肩与脖子相连的地方。小彭觉得它要是一把刀就好了,杀了他,他就没有了选择。杀不了他,他反手夺过了刀,她也没有了选择。
多鹤那软刀子一样的手在小彭赤裸的脖子上摸来抚去。这是个暗示吗?暗示她要他解开衣服?小彭满心都是热望,他想,去他姥姥的吧!他把她翻到自己身下。
大孩张铁投奔到小彭的司令部,从此跟家里一刀两断。不久居委会的干部们就会收到东北方面的回信,证实多鹤的女日本鬼子背景。这个女鬼子在张家隐藏了二十多年,究竟干了些什么?张俭和朱小环才不会那么傻,说多鹤二十多年干的事就是生养孩子。为了孩子们的前途他们也不会那样说。他们会说张家当年买她,是看她可怜,把她当一个劳力,用来脱煤坯、挑水、扫车站……就这些?那为什么把她带到南方,跟所有人都隐瞒了她的鬼子身份?那么,把她裹带了几千里路,为的就是把她永远隐瞒下来,隐瞒一个日本人在这个国防钢铁企业的城市,目的就是让她洗洗衣服、熨熨衣服、擦擦地板,到厂里来挣些小钱?这个钢厂生产的大部分钢都是派作大用场的。用场大得谁也不敢问。那么这女鬼子在钢厂里窜了几年,情报弄到多少?给国家造成了多大的损失?
多鹤在小彭最情急的时刻逃开了。她头上沾着碎草,瞪着大眼。他亲吻她的时候,似乎不是这感觉。感觉是在行动的进行中给置换的,偷偷地给换掉了。
“怎么了?”小彭问。
多鹤瞪着他,似乎这正是她想问的:你怎么了?!
他向她靠近一步,胳膊肘支着上半身。天快黑尽,蚊子发出共鸣很好的嗡嗡声。一切花花草草都要被黑暗盖住,头脑里的旋涡一圈圈慢下来,无精打采,它们一停,他不会再有勇气享用这个敌人的女儿。
多鹤向后退了一步。又是楼顶上的光线了,恰恰只看见他的轮廓。这轮廓还是楼顶上的轮廓,但她似乎感觉得出来,所剩的也就是这个轮廓了。她又向后退了一步。
小彭遗憾地想,如果他不去看张铁赛球,不去休息室替他包扎,听他讲了那一番话,该多好。张铁早晚会把那些话讲给他听,但晚过今宵再讲就好了。小彭做不到一面与她敌对,一面享用她。那就太畜牲、太欺负人了。
他们路上都没说话。他开车把她送到张家楼下的路口,看她在路灯的光亮里孤单单地走去。她的步子总是那么稚拙可笑,有一点像得过小儿麻痹症的人。她连路也走不利索,还能干什么了不起的坏事?
小彭回到革委会办公室,心已经完全康复。他把还在小报报社刻钢板的张铁找来,要他谈谈他从小到大家里的情况,他父亲和母亲与他小姨的关系。张铁说他听母亲和父亲争执的时候提到一件事,小姨曾经被父亲扔了出去,扔在江边,小姨周折了一个多月才回到家。那时他和弟弟二孩还在吃奶。
这个黑夜成了一大团无法解决的矛盾。彭主任不知道是要消灭敌人的女儿多鹤,还是要消灭张俭为她伸张不平。不单为多鹤,也为小石。
他坐在秋天深夜的一九六八年里,两手捧着被樱桃酒膨胀起来,又被夜晚凉意冷缩的头颅。小石啊小石。那个跟他一块进工厂,带给他许多欢笑的猴子,那个为了给他欢笑,宁可不顾自己廉耻的小石。小石的姐姐送他到火车站时,对张俭和小环如同托孤那样泪眼涟涟地拜托。结果呢,张俭把石家的独苗齐根斩断。张俭开了那么多年的吊车,从来没让吊的东西脱过钩,偏偏脱钩就发生在小石走过的那一刻?
小彭但愿自己在场,能推小石一把。
就像小石把他从火车轨道上拉下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