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伯伯,韩伯母,"楚雁潮接过了茶,放在桌子上,并不急于喝。他心里有"事,觉得今天不当着新月的面,把有些话和两位老人家谈谈也好,就主动说,"最近"一段时间,新月的体质恢复得很快......""""
"是啊,我看她情绪也比过去好,"韩子奇接过去说,"多亏了卢大夫那么费心"给她治病,也多亏了您关心她,鼓励她,她还是个孩子,就得这么哄着,心情好,病"也就见轻。您在编一本书?我看她对这件事儿很上心......""""
这本不是楚雁潮要谈的话题,但既然韩子奇问到这件事,他就说:"噢,是鲁迅"的小说集《故事新编》,我和新月共同翻译的......""""
"这哪儿担当得起?不过是楚老师有意奖掖后学,用以激励她罢了!您的用心良"苦,我看得出来,也非常感激,新月小小的年纪,怎么能和老师'共同翻译'?"韩"子奇叹了口气,想到女儿的辍学,他也不忍心再贬低她的能力,他是多么希望新月能"够成材啊,可是......唉,如果不是遇上这么好的老师,已经很难设想还能够从事翻译"了!"""
"不,韩伯伯,"楚雁潮说,"新月有很好的语言天赋,又非常喜爱文学,她对"鲁迅的作品很有见解,翻译当中对我帮助不小,我们合作得很协调......""""
"是吗?"韩子奇欣慰地笑了,虽然那笑容有些苦涩,听到老师赞扬女儿,他心"里还是高兴的,"可惜,我还没见过她译的东西,倒是看过您译的那篇《铸剑》,的"确是好文字!我对鲁迅虽然所知甚少,但干将、莫邪的故事还是熟悉的,译文很动人"啊,我一口气看完,激动不已!""""
"您过奖了,动人之处是原著的功劳,"楚雁潮不是故作谦虚,说得很真诚,""我在翻译中总怕走了样,比如那几首古怪的歌,开始是直译,很费劲。后来听取了"新月的建议,改用意译,才觉得自如了一些......""""
"噢!"韩子奇高兴地点了点头,他在看译文的时候也觉得其中的歌还可以再润"色,却没好意思说出来,听到这儿,不禁为女儿感到一些骄傲。"""
韩太太在一旁已经不耐烦了,这些文绉绉的话,她既听不懂,也没有兴趣,就礼"貌地打断他们,说:"要说新月有点儿什么能耐,那也是老师教的!难为楚老师这么"关心她,耽误了这么多工夫,教她念书,一趟趟地来看她,叫我们该怎么感谢您"呢?""""
楚雁潮忙说:"韩伯母,这都是我该做的,我是她的老师,又不是外人......""""
"话是这么说,可我们还是过意不去啊!"韩太太微笑着说,"要是新月还在学"校里头上学,那让老师受累倒也值当,可是现如今,唉!这孩子也是命里该着,得了"这样儿的病,看起来,一年半载,三年二年的也不是个头儿,眼瞅着这学也上不成"了,往后,在家里念书、累脑子,还有什么用啊?还不是让老师白搭工夫?依我说"呀,就叫她自个儿好好儿地养着吧,楚老师那么忙,公家的事当紧,就甭老来看她"了!""""
韩子奇皱起了眉头。妻子的话虽然不无道理,但却深深地刺伤了他的心,刚才那"点儿好兴致像一阵风似的吹跑了!"要是没有这点儿望兴,她怎么能安心养病呢?""""
"就是啊,"楚雁潮忧郁地望着韩太太说,"您知道,这本书给了她战胜疾病的"勇气,我们很快就可以完成了,我是希望......""""
"您当然是希望她好!"韩太太接过了这个话茬儿,心说这个人怎么点不透啊?"非得让我把话说明了吗?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心里这么想,脸上还是挂着笑容,""她能帮您什么忙啊?您的事儿,可别让她给耽误喽!再者说呢,新月毕竟是个女孩"子,虽说在老家儿眼里还小呢,可也是奔二十的人了,大姑娘了,楚老师又那么年"轻,跟一个休了学的学生走得太近了,怕你们学校里会有什么议论,要是损了您的名"誉,又说不清、道不明,多叫我们对不住您?......""""
楚雁潮一愣,这才是韩太太今天要说的事儿!"""
韩子奇没想到妻子会说出这种话,他越听越不对味儿,几次使眼色,无奈韩太太"装做没看见,她心里想说的话,谁也堵不回去!韩子奇不得不打断她,面有愠色地"说:"啧,啧,你怎么能想到那儿去?太无礼了!人家楚老师......"他为妻子的失言"而深感不安,尴尬地对楚雁潮说:"楚老师,她这个人没有文化,被新月的病弄得头"昏脑胀,爱女心切,急不择言,冒犯之处,还请您不要介意!""""
"你们都是有文化的人,比我这不识字的人明白人情事理!"韩太太微笑着说,""我也知道楚老师决没有这个意思,只不过是及早提个醒儿,这样儿,两头儿都好;"免得果真生出什么闲话来,那可就不好了!""""
楚雁潮静静地听着她的一再表白,这意思已经全听懂了。韩伯母好眼力,她看出"来了!怎么办?是否认这一切,欺骗他们,也欺骗自己?还是向他们公开?他想到新"月,如果隐瞒他和新月之间光明正大的爱情,那是对新月的侮辱!片刻的沉默之后,"楚雁潮选择了后者:"韩伯母,我完全理解您的好意!不错,我珍惜自己的名誉,也"同样珍惜新月的名誉;我是她的老师,也是她的朋友,任何有损于新月的事,我都不"会去做,这一点,请您绝对放心!不过,今天当着你们两位老人家的面,我倒是想说"明白:你们是新月的父母,我知道你们爱她,不愿意让她受到一点儿伤害、一点儿损"失;但你们知道吗?我也爱她,爱得和你们一样强烈!""""
这毫不掩饰的真情表露,使韩子奇夫妇大吃一惊!"""
韩子奇对今天的谈话根本没有思想准备,事情的发展又完全出乎他的预料。妻子"的话本来就很唐突,楚雁潮的回答更让他吃惊,在老师和学生之间,竟然发生了爱"情!韩子奇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老迈不堪了,耳不聪,眼不明,头脑糊涂麻木,对发"生在身边的事情,怎么毫无察觉?女儿已经长大了,进入了青春妙龄,在这种年龄,"思想最活跃,感情最丰富,对来自异性的诱惑缺乏抵御能力,一旦坠入情网便不能自"拔,也许会结成佳偶,也许会酿成悲剧,而爱情的悲剧对人的戕害更甚于一切,足以"毁灭人生!做父母的失职啊,这些,早就该为女儿想到,告诉她在人生的道路上有许"多险路狭谷,必须小心翼翼地度过去......可是这一切都还没有来得及去做,楚雁潮已"经先发制人了!如果韩子奇及早发现,他也许会果断地加以诱导和阻止,但现在已经"落在后头了!"""
"噢!这么说,我今儿这话,倒是没说错!"韩太太尽管对楚雁潮早有猜测,但"真正得到了证实,还是感到了震惊!她现在倒不后悔这话说得晚了点儿,反而暗自庆"幸今天的果断措施采取得及时,亏得她的头脑比老头子清醒!她的心怦怦地跳,心说"该对这个能说会道的、有学问的人怎么办呢?脸对脸地数落他一顿,把人家得罪了,"她也不落忍,人家对新月有恩,不能那么着;还是好话好说,好离好散,把他请走"了,从此不再来了,不就完了嘛!想到这儿,就依然面带笑容地说:"楚老师啊,我"跟新月她爸,从来就没把您搁错了地方,您是新月的老师,是她父母辈分的人,'一"日为师徒,终生如父子'嘛,您对新月的好处,我们一辈子都不能忘!可这孩子还小"啊,现在又在病着,哪儿还有心思提婚姻上的事?再者说,楚老师也不小了,今年都"二十六七了吧?自个儿的终身大事,别让新月给耽误了,您那么好的条件儿,什么样"儿的找不着哇?何必牵挂着这么一个病人......""""
"韩伯母!"楚雁潮感情冲动地打断了她的话,"在我的眼里,新月是天下最好"的姑娘、完美无缺的人,而不是一个可怜的病人!我早就在爱着她,她也在爱着我,"如果不是因为她的病,我决不会过早地向她表露这种感情!但是后来的情况变了,她"病了,倒下了,您知道吗?一个离开了学校、离开了集体、离开了她的学习和事业的"人最需要什么?她最需要的是感情,是爱!我要用我的爱温暖她的心,让她忘掉病"痛,忘掉烦恼,和健康的人一样焕发青春!"他扶着桌子的手微微地颤抖,脸色由于"激动而涨红了,两眼含着火一般的挚情,看看韩太太,又看着韩子奇,"请原谅我没"有早一些征求二位老人家的意见,因为我相信你们的心和我是相通的,你们是新月的"父母,也就是我的父母,在父母面前,我不应该有一丝一毫的隐瞒:我爱新月,正像"她爱我一样,我将永远陪伴着她,永远也不分开!""""
韩子奇愣愣地看着这个激情如火的小伙子,心被他深深地打动了!往日的景象一"幕一幕地重现在他眼前,这位年轻的英语教师,过去在他的心目中是个可敬的人,现"在更觉得可亲、可爱!楚雁潮,他向新月付出了多少爱,给了新月多少力量,为"博"雅"宅带来了多少生气?既然在人生的道路上,爱情是不可避免的,那么,女儿爱上"了这样的人,应该庆幸还是应该阻拦?不,新月不是个幼稚蒙昧、毫无主见的孩子,"她遇上了一个这么好的人!韩子奇只有一个女儿,十九年来,系着他的情感,牵着他"的心,他至今还没有想过要为女儿挑一个什么样的女婿,现在楚雁潮闯进了家门,这"难道不是最佳的人选吗?还需要"众里寻他千百度"吗?父亲老了,决不会陪女儿一"辈子,总有一天要丢下她,到那时,他该把这个病弱的女儿托付给谁呢?楚雁潮!这"个青年让他信赖,让他放心,是惟一可以托付的人,女儿的幸福、女儿的生命、女儿"的归宿,都交给他吧,郑重地请求他对这个弱女尽到她的父母难以尽到的责任!"""
一股激情冲击着韩子奇,仿佛到了把女儿交出去的时候,恋恋不舍,又心甘情"愿,说吧,对他说,把一颗老父亲的心都掏给他......"""
可是,心中有数的韩太太看出了老头子的那眼神儿,不让他插嘴,赶紧抢在了他"的前面。"""
"楚老师,难得您这么看重新月,人敬人高,我们也是这么样儿地敬重您!"韩"太太先把面子给他,然后再说底下的话,她本以为不必说那么多,楚雁潮又不傻,一"点就透,知道人家的父母不乐意了,善退了,也就完了,没想到这个人的心那么实,"越说还越来劲,口口声声"爱"啊"爱"的,让这个老太太听着都觉得脸红,看起来"不把他辞利索是不成了,韩太太镇静了一下,接着说:"可是,这事儿明摆着成不"了,您应该知道:您跟我们隔着教门呢!""""
韩子奇的遐想被她打断了,他猛地醒悟:忽略了!他忽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楚雁潮不是穆斯林!"""
"教门?"楚雁潮一愣,"新月......也信教吗?""""
"那是当然的!"韩太太毫不含糊地说,"回回哪有不信教的?我们信真主,你"们汉人信'菩萨'......""""
"我不信'菩萨',不信任何宗教,"楚雁潮说,"但是,我尊重你们的宗教信"仰,伊斯兰教主张和平和仁爱,这其实也是人类的一个共同的美好的愿望;信仰使人"高尚,使人的心灵得到净化,虔诚的信徒是令人尊重的;我并且尊重你们的生活习"惯,我想,我们之间并不存在什么障碍......""""
楚雁潮未免太天真了,他对伊斯兰教的一知半解毕竟太肤浅了,仅仅是"尊重""就够了吗?尊重并不等于信仰,他那一句"不信任何宗教"就足以使韩太太反感了!"""
"不成,"韩太太面色不悦,"我们穆斯林不能跟'卡斐尔'做亲!""""
楚雁潮惊呆了,他虽然不能完全听懂韩太太的话,但也无疑地知道这是拒绝,这"个结果,他连做梦都没想到!"""
该怎么向他解释呢?韩太太所说的"卡斐尔",是《古兰经》中的一个专有名"词,指那些亲眼看见穆罕默德的圣行、亲耳听见穆罕默德的功谏,而不信奉伊斯兰"教,昧真悍道的人,这些人都是恶人,他们的归宿是火狱!"""
但是,穆罕默德生前并不曾到中国传教,不了解伊斯兰教教义的中国人不应该统"统归入"卡斐尔"之列,西域的伊斯兰国家古时称中国汉人为"赫塔益",词义为异"教徒,与阿拉伯的"卡斐尔"有明确的区别。而这些,又有谁去向韩太太解释呢?她"固执地把楚雁潮称为"卡斐尔"!"""
也许楚雁潮并不关心自己死后是否要下火狱,他只希望活着的时候和新月相爱,"而这也是不可能的!"""
他感到困惑。两年来,他和新月从相识到相爱,彼此的心灵一览无余,他和新月"都是一样的人,一样的国籍,一样的肤色,使用一样的语言文字,并且一样挚爱着他"们共同的事业,为什么在他们之间还会有这样森严的界限?为了新月,他这个无神论"者真诚地表示尊重穆斯林的宗教信仰和生活习俗,难道还不行吗?"""
同样的困惑使韩子奇深深不安。他痛苦地沉默着,突然,眼睛中闪烁着希望的光"彩,对韩太太说:"如果......如果楚老师能够皈依伊斯兰教呢?吐罗耶定巴巴说,只"要......""""
是的,当年云游传教的吐罗耶定巴巴确曾说过:真主是至慈至恕的,伊斯兰教有"大海那样的容量,任何人,只要他诚心皈依真主,在清真寺虔诚地宣誓:"我作证,"万物非主,惟有安拉;我作证,穆罕默德,主之使者。"那么,他就成为一个穆斯林"了......"""
但是,且不管楚雁潮对此做出什么反应,韩太太就已经做出了坚决的回答:"那"也不成啊!我们回回,男婚女嫁,历来都找回回人家,不能跟汉人做亲,万不得已,"也只有娶进来,随了我们,决没有嫁出去的!新月还是个孩子,不懂这些,你还能不"懂吗?""""
韩子奇瞠目结舌!是啊,他应该懂,一个年近六十的回回,应该懂啊!回回民族"是中国众多民族当中的一个非常特殊的民族,在她诞生以来的七百多年中,不仅虔诚"地保持着自己的信仰,而且像爱护眼睛一样保持着血统的纯净,她的人数太少了,她"希望回回的子孙永远是回回,不要忘了祖先,不要蔓生枝节、离开了自己的根。因"此,总是极力避免和异族通婚!尽管这在事实上是难以绝对避免的,元、明以来,以"至当代,回男娶汉女、回女嫁汉男的都不乏其例,但这毕竟不能被视做回回的传统,"更不能帮助韩子奇来说服他的妻子!"""
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使韩子奇无法再向楚雁潮表达他的情感,他深深地为失去这"样一个"女婿"而惋惜,但是......他又并没有完全死心。""
第十二章 月恋(四)"
"楚老师,您的府上是在......?"他突然问。"
"上海。"楚雁潮愣愣地回答,他记得这个问题是韩子奇早就问过、他也明确回"答过的。"
"祖籍就是上海,还是......?""
"不,祖籍南京......""
"噢?"韩子奇抱着一线希望追问他,"南京的回族人数不少,您的祖上会不会"是......?""
"不,从来都是汉族,"楚雁潮说,他此刻多么希望自己变成回族,但是他不能"撒谎啊!"家里传下来一部《楚氏族谱》,我看过的......""
"那么,您的旁系亲属有没有回族呢?比如:母系、祖母系,甚至更早一"些......"韩子奇仍然穷追不舍,他希望楚雁潮能够多少和回族沾亲带故,哪怕有四分"之一、八分之一的回族血统,性质就立即可以改变了。"
"没有......"楚雁潮悲哀地答道。"
韩子奇失望地叹息,这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
"那可就没有法子了,"韩太太沉下脸来,对楚雁潮说,"咱们两家没这个缘"分,您也别怪我们无情无义,只能怪您自个儿不是个回回!叫我还能说什么呢?""""
楚雁潮愣在那里,他的心,他的全身,他的灵魂都在战栗!这是韩太太代表女儿"向他宣布绝交了?这就是对他的判决吗?为什么这一天到来得这么突然,使他在毫无"戒备的情况下遭到了这样致命的打击?一道人间天河横在他的面前,他怎么能离开新"月,新月又怎么能离开他?两颗紧贴在一起的心,分开了还怎么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