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伯伯,韩伯母......"他喃喃地说,那声音已经不是口中流出的语言,而是心"中涌出的血,"我不能......不能丢下新月,离开了我,她......她会死的!......""""
"主啊!"韩太太惊惶地呼唤着主,楚雁潮所说的那个不祥的字眼儿使她反感,""楚老师,我们家摊上这么个病丫头就够'鼠霉'的了,您怎么还说这种话?""""
"韩伯母,我能愿意她......死吗?我是怕啊!"楚雁潮悲伦地望着她,"您难道"不知道她的病情已经非常严重吗?手术治疗根本不可能了,只能靠药物一天天地延长"生命,她的心脏十分脆弱,再也经不起感情的刺激和病情的反复了,说不定哪一天,"我害怕真有那么一天......可是病魔无情啊,随时都会从我们身边夺走新月!""""
韩子奇不禁打了个寒战,他扶着桌子,垂下了头:"我知道,我都知道!"这些"日子,他白天不能安心工作,晚上常常被噩梦惊醒,他怕啊,怕失去女儿!他抬起眼"睛,恐慌地盯着楚雁潮,"可是,我没有回天之力啊,连卢大夫都已经束手无策!我"把她托付给......不,没有人可以托付,谁也救不了我的女儿!......""""
楚雁潮的眼睛里涌出了男儿泪,动情地握着韩子奇那瘦骨嶙峋的手:"韩伯"伯......""""
"楚老师!"韩子奇也不禁老泪纵横,"您把我们看做长辈,我......不揣冒昧,"也真愿意把您当做自己的孩子!可是,您也是父母所生,培养您苦读成材,很不容"易;您很年轻,很有作为,我不能让新月连累了您!既然如此,就不要让感情折磨自"己了吧?把新月交给她的父母,您走吧!我虽老迈,也会尽心照顾她,不让她受委"屈;人寿几何?谁也不能预料。您有您的前途,不要再为她费心了,孩子,好自为之"吧......""""
"不,韩伯伯!"楚雁潮泪眼望着他,"如果天上真有神灵,我愿意祈求让我来"代替新月承担一切痛苦和灾难!我请求您,不要赶我走,有我在,还可以为您分担一"些忧愁,助您一臂之力!我的心既然已经属于新月,就别无他求,只希望她......别丢"下我,决不能让她丢下我!韩伯伯,您应该相信,爱的力量能让她活下去!""""
韩子奇完全被这种炽烈的情感征服了,他动情地抚着楚雁潮的双肩:"雁潮!""""
"这叫干什么?"韩太太不悦地扭过脸去,她不愿意看着这两个男人哭哭啼啼地"越说越近乎!哭,算什么能耐?眼泪这东西是骗人的玩艺儿,它能把穆斯林和"卡斐"尔"之间的界限泯灭了吗?能让韩太太乱了方寸、做出什么让步吗?"爱的力量"?"她听见这句话就各漾!她压着心里的火儿,对楚雁潮说:"楚老师,您的这份儿好"意,我们领了,我替孩子谢谢您!可是,一人一个'乃绥普'(命运),谁也救不了"谁,新月摊上了这样的病,能到哪一步就到哪一步吧,我们不能破了回回的规矩,这"婚事,万万不能答应您!""""
"婚事?"楚雁潮含着热泪,回头望着韩太太,"您以为我和她之间还会有什"么......婚事吗?我是求您答应我把她娶走,去......生儿育女吗?命运对她并没有这么"宽容,人间的许多美好的事物已经很难再属于她了!她是一个病人,面前时时都潜伏"着危险,现在,她需要爱,需要力量,需要希望,为了她,我一切都愿意献出来,只"要她不失去对生活的信心,只要她能活下去!韩伯母,不要夺走她心中的这点儿希"望,我求您!""""
韩子奇心乱如麻,他眼巴巴地望着妻子:"孩子的命,就攥在咱们手里了,给她"一条活路,别打破这点儿希望......""""
上房里的这一番难分难解、摧肝动腑的密谈,并没让姑妈参加,她却完全可以猜"得出所谈的内容,也猜得出结果,在"博雅"宅生活了二十七年,她对这个家庭太了"解了!坐在倒座南房,她暗暗垂泪。她心疼新月,这孩子是造了什么孽?怎么事事不"顺呢?她担心待会儿新月回来,赶上了上房里的这出戏,该怎么好?她更担心今儿个"韩太太把楚雁潮得罪了,再也不来了,新月又该怎么好?这孩子心里受得了吗?她的"心思,姑妈猜个差不离,姑妈不傻,姑妈是经过事儿的人!可是那个楚......唉,是个""卡斐尔",明摆着不是一家人,进不了一家门!姑妈早该提醒新月,可又心太软,"不忍伤了这孩子!这不,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她正在这么胡思乱想,心里理不出个头绪,外边"啪,啪,啪"地门环响,新月"和陈淑彦回来了!"""
姑妈吓得一哆嗦,慌着去开门,见了新月也不知该说什么,就问:"这么快就回"来了?检查得怎么样啊?""""
"挺好的!"新月的心情好像挺顺当,脸上红扑扑的,走路赶得直喘气,"姑"妈,楚老师来了吗?""""
唉,这个新月,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呢,还这么一个心眼儿地等着楚老师,你知道"楚老师今儿个该怎么出这个门儿?"""
"噢,来了,跟你爸、你妈说话儿呢!"姑妈神不守舍地说着,抢在她头就往里"院跑,有意大声嚷嚷,"新月倒是回来得真快当,这么会儿工夫就检查完了,大夫说"挺好的!""""
这毫无疑问是让上房里赶快煞车!"""
楚雁潮骤然一惊,倏地站了起来!"""
"楚老师!"韩太太神色严峻地盯着他说,"咱们把话可就说到这儿了......""""
"韩伯母,您什么话都不必说了,我......答应您!"楚雁潮匆匆擦去眼泪,"但"是请您......决不要告诉新月,我作为她的老师,求您了......""""
"楚老师......"韩子奇恐慌地拉住他的手,"您可别从此不进门了,该来还是要"来啊,救救这孩子!要不然,她......""""
楚雁潮什么话也不能再说了,新月和陈淑彦已经进了垂华门!"""
"楚老师!"新月老远就喊着,"您来半天了吧?""""
"楚老师,"陈淑彦也尊敬地向他打招呼,"妈让我陪新月去医院了,省得老麻"烦您......""""
"谢谢你,淑彦;"楚雁潮强制着自己,把痛苦咽到心里,脸上做出笑容,从上"房客厅走出来,"新月,你先休息一下,我......把最后一部分稿子带来了......""""
韩太太随着楚雁潮走出来,站在上房廊下,白净的面颊上泛出微微的笑容,好像"什么事儿也没发生,对姑妈说:"大姐,您把茶给楚老师端过去啊!"她现在心里踏"实了,酝酿已久的一件大事总算解决了,也没费她多大的气力。"""
韩子奇垂着头,不忍看女儿那天真的笑脸,幸好新月没进上房,从院子里就回自"己屋里去了。韩子奇强撑着身躯从八仙桌旁站起来,默默地走进书房,关上门,像一"段朽木似的倒在沙发上,一动也不想动了!"""
他闭上眼睛,让自己处于黑暗之中,但是仍然不得安宁,眼前是爆炸的火光,耳"畔是轰鸣的炮声......折磨着他那老迈之躯和脆弱的神经。黑暗中,一个声音在呼喊:""我有权利生活,有权利爱!"啊,啊,韩子奇痛苦地呻吟,不能忘情,不能忘情!"现实,历史;历史,现实......人为什么要有这么多的情感啊?命运为什么要专和人作"对啊?"""
一个古老的故事搅扰着他的心,那是吐罗耶定巴巴告诉他的......"""
真主造了大地山川、日月星辰,造了众天使,也造了魔鬼伊卜里斯。"""
接着,真主又要创造人类。"""
众天使对真主说:有我们赞美你,颂扬你,你怎么又要在大地上造别的呢?他们"定会做出伤风败俗的事,争权夺利,相互残杀,弄得污血四溅......"""
但是真主还是用泥土造了亚当??人类的祖先。"""
真主命令众天使向亚当跪拜,他们服从了,只有魔鬼伊卜里斯拒不从命,被真主"逐出了天园。伊卜里斯对亚当怀恨在心。"""
真主让亚当和夏娃住进了天园。天园里应有尽有,美不胜收,赏心悦目。他们悠"闲地徘徊在树林中,摘取鲜花,品尝美果,啜饮甘泉,享尽了天园之乐。但是,真主"禁止他们接近其中的一棵树,禁止摘取这棵树上的果实,否则就会获罪。"""
伊卜里斯恶意煽动说:那棵树上的果实最甜、最美,真主不让你们摘食禁果,是"怕你们成为天使,在天园里永远住下去!"""
亚当、夏娃经不起诱惑,上当失足了,一颗禁果使他们获罪,被真主逐出了天"园,贬到下界,成为人类的始祖。"""
人类从一开始就有罪吗?没有禁果也许就不会有人类?人为什么偏偏要搞食禁"果?"""
禁果,禁果!禁果是苦涩的!"""
......"""
西厢房里,新月还是像往常那样,请她的老师坐在写字台前,两人字斟句酌地讨"论最后一篇稿子:《起死》。"""
那一场决定新月命运的谈话,她一点儿也不知道,但愿她永远也不会知道!"""
岁月永不停息地向前流去,根本不理睬人间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每度过一"天,楚雁潮都要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他每天都盼着和新月见面,而每当走进"博雅""宅的大门,又都怀着深深的恐惧。他答应了韩太太,永不再提"婚事"了,但他根本"不能斩断自己对新月的爱,他仍然要用这虚无缥缈的爱,救活新月!明天是什么?未"来是什么?他不敢设想,只要他楚雁潮活在世上,就不能让死神夺走新月;只要新月"的心脏还在跳动,脸上还能浮起笑容,他就拥有一切!他仍然每个星期都要来"博"雅"宅一两次,但现在和过去不同了,他和新月之间隔着一道界河,新月却完全不知"道,他还必须谈吐自若、不动声色,太难了!但是,只要能给新月带来欢乐,他愿意"忍受这欲爱不能的折磨!"""
残秋过去,冬天到了。朔风卷着尘沙,抽打着"博雅"宅古老的砖墙,瓦棱中枯"黄的草瑟瑟发抖,廊子前的海棠和石榴连一片叶子也没有了。"""
腊月里,轮到了伊斯兰历的九月,这是一年一度的"麦莱丹"??斋月。在这一个"月里,虔诚的穆斯林要遵从真主之命而戒斋(或称"封斋"、"把斋")。每天从日"出之前开始,一直到日落之后为止,整天不吃不喝,克己禁欲。"麦莱丹"的意思就"是"炼",穆圣规定这项制度就是为了磨炼穆斯林的信仰和意志,克服人们的世俗私"欲,激发人们对饥渴的人的同情怜悯之心。"""
在天寒地冻的隆冬腊月,韩太太和老姑妈虔诚地把着斋,一天一天,对美食热茶"连眼皮儿都不翻。她们在完成神圣的善功......"""
风刀霜剑、冰雪严寒并没有割断燕园通往"博雅"宅的路,楚雁潮依然如约前"来,信守着和新月的爱情,也信守着和韩太太的协定;他不再惶恐,极力让自己坦然"地来,坦然地走。而新月正在把全副心思都放在译文上,种种烦恼都被冲淡了。"""
天太冷了,楚雁潮走进西厢房,头发、眉毛上都是水汽凝成的冰碴儿,手和脚都"冻得麻木了。"""
"楚老师,您先喝口热水吧;哦,我给您暖暖手吧......""""
新月盼着他来,又不忍让他这么受苦,看他冷得那个样子,她既怜惜,又惭愧,"伸出自己的手温暖着那双冰冷的手。"""
楚雁潮迟疑地要抽回自己的手,但怎么可以呢?那双温暖的小手轻轻抚摸着、揉"搓着他僵硬的手,使他恢复了知觉,使他那颗被冰雪包围的心有了寄托,那是温情,"那是爱,他怎么能够拒绝?"""
"不冷了,我已经不冷了,新月,你的手好温暖......""""
"您不是说过吗?爱情,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