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 第73节

君亭说:“四叔好像这话里有话?”

夏天智说:“你不要逼着你二叔!”

君亭说:“你是说我二叔去七里沟的事吧?我听说了……这与我可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

夏天智说:“是吗?”

君亭说:“他接二连三地给乡政府反映,七里沟没换成,我说什么了,我没说什么呀!是不是二叔觉得把七里沟争夺回来了,急夺回来就那么个苍蝇不拉屎的山沟沟,他于心有愧了?”

夏天智说:“他有啥愧,他争竞的是他的庄基还是房产?他为的是集体的利益!你说你没逼他,仅你这个想法,就是逼他么!”

君亭说:“好,好,我不说也不想啦,行了吧?四叔,你吃过饭了吗,夏雨他们酒楼上的菜还真的不错,你先去那里歇着,过会儿我来请你吃一顿!”

说罢去了东头一家摊位,很快地和摊主为收费的事吵了开来。夏天智没有去酒楼,拧身往大清堂去,说:“我没吃过啥?!”

夏天义在家闷了两天,就上了火,嘴角起了一个燎泡,脾气也大起来,嘟囔饭没做好,米里有砂子硌了牙,再训斥哑巴没有把那一串烟叶挂到山墙上去,天已经晴了,还压在屋角寻着发霉吗?二婶说:“你出去吧,你在家里就都是我们的不是!”

夏天义是领狗出了门,狗要往中街去,他不去,狗要往乡政府门前去,他不去,他大声骂狗,骂得狗坐在地上呜呜地哭。夏天义自己也觉得过分,说:“你走吧,你走到哪儿我跟你到哪儿!”

来运顺着东街口过了小河石桥,竟一直往七里沟去,夏天义眼睛潮湿了,把狗抱起来,说了一声:“你到底懂得我!”

就从那天起,夏天义又开始去了七里沟,一连数日,竟然谁也不知道。但我说过,夏天义有两条狗,一条是来运,一条就是我,来运已经和夏天义去了七里沟,我就有了感应,当然我去七里沟是别的原因去的,这就是我的命,生来是跟随夏天义的命。

我是极度的无聊,在清风街上闲转,哪里有人聚了堆儿就往哪里去,而人聚了堆都在说是非,我就呆那么一会儿又走了,他们骂我屁股缝里有虫,坐不住。我转到了东街,把一只鸡满巷子撵,撵到中星他爹的院门口,中星他爹趴在院墙外捅过水道,他人黑瘦得像一根炭,趴在地上气喘吁吁。他说:“引生你干啥呢?”

我说:“我撵鸡哩!”

他说:“快来帮我捅捅!”

我说天下雨的时候你不捅,天晴了捅的是啥道理?他说他近来病越发重了,自己算了几次卦,卦卦都不好,可能今年有死亡的危险。我说:“荣叔,你让我干活我就干活,你别吓我!”

他说:“你差点见不到你叔了。昨儿夜里,我去大便,真是把吃奶的力气都鼓完了,就是拉不下来,先前是稀屎勾子,现在又结肠,疼得我大哭大叫,用指头抠下来核桃大一疙瘩粪。我吃了一片‘果导’,不行,用玻璃针管给肛门里打了五管菜油,又捏了一个‘开塞露’,还是拉不下来。勾子撅起头低下,肚子胀疼得只有疼死人啦,疼得骂东骂西,骂娘,只剩下没骂神,又拼命暗数一百个数,才拉下了四五个硬粪块,又拉了两摊稀粪。今早起来,我想我没亏过人么咋就得下这号病,突然醒悟这水道不畅道,而我平常又往这里泼恶水,怕是水道的事,就算了一卦,果然卦象上和我想到的有暗合之处!”

他说得怪害怕的,我就趴下去捅水道,捅出一只烂草鞋、一把乱草还有一节铁丝。他把铁丝拉直,放到了窗台上,说:“引生你是好娃,你要是自己没伤了自己,叔给你伴个女人哩!”

我不爱听他这话。我说:“你给你伴一个吧,好有人照顾你!”

他不言传了,过一会儿又说:“叔问你一句话,前一向你跟剧团下乡啦?”

下乡巡回演出的事我最怕清风街人知道,我说:“你说啥?”

他说:“我知道你要保密,可别人不知道,我能不知道?你中星哥……”我说:“我中星哥没回来看你?”

他说:“你中星哥现在才叫忙呀,当领导咋就那么个忙呀?!”

我说:“忙,忙!”

抬脚就走。他把我拉住了,说:“你肯不肯帮我一件事?如果肯,我给你一辈子不愁吃喝的秘方!”

我说:“啥秘方,你肯给我?”

他说:“我要是身体好,我不会给你,你要是富裕,我也不会给你。你得了秘方,对谁都不要露,尤其不能让赵宏声掌握!”

我说:“啥秘方呀,说得天大地大的?!”

他把他那个杂记本翻开一页,让我看,上面写着:“此信封内所装之方为治妇女干血痨之仙方。为南刘家村一老妇人掌握极为灵验。她吃了一辈子鸦片烟从不缺钱花,口头福不绝,即得益于此方。临死只传儿女一人。从清末民初到共和国成立,由小范村乳名孙娃之母所掌。妇女面黄肌瘦,月经一点不行者,将药碾成细末,分三份以白绫缝小包三个,包上各留长绳子一条,在烈日下暴晒一天。一次一包,从阴道以指放入子宫内,一晌功夫以绳拉出。第一次,多无反应。第二次放入有黄水样的东西流出。第三次月经行病好。若三次放之无反应者必死。一定要是干血痨病,否则绝不可施此药,血会把人流死的!”

他说:“信了吧?”

我说:“那秘方呢?”

他说:“你得给我办一件事呀!”

他要我办的事是去山上寻找雷击过的枣木,雷击过的枣木可以刻制符印。他说:“你找到了,一手交货,一手给你秘方!”

我就是为了寻找雷击的枣木,先去了屹甲岭,又去的七里沟,在七里沟遇见了夏天义。我见着夏天义的时候先见着的是来运,这狗东西身上有一道绳索,两头系着两块西瓜大的石头,我还以为它犯了什么错误,夏天义在惩罚它。可一抬头,百十米远的那条沟畔的毛毛道上,夏天义像一个肉疙瘩走过来。他竟然也是背着一块石头,双手在后拉着,石头大得很,压得他的腰九十度地弯下去似乎石头还是一点一点往下坠,已经完全靠尾巴骨那儿在支撑了。我看不见他的脸,但看得见脸上的汗在往下掉豆子。我大声喊:“天义伯!天义伯!”

跑过去要帮他,路面却窄,他几乎占满了路面。他说:“快让开!”

我靠住了毛毛道靠里的崖壁,尽量地吸着肚子,让他经过。他企图也靠着崖壁歇歇,但崖壁上没有可以担得住的塄坎,就碎步往前小跑起来,他小跑的样子好笑又让我紧张,因为稍不留神,石头带人就会掉到沟底去。我又急了,喊:“天义伯!天义伯!”

他不吭声,一对瘦腿换得更勤。我又喊:“天义伯!天义伯!”

他瓮着声骂了一句:“你喊叫个×哩!”

他是在憋着一口气,任何说话都会泄了他的劲,我就不敢再喊叫,看着他终于小跑到一处可以靠歇的塄坎边,石头担了上边,人直起身子了,他才说:“你狗日的还不快来帮我!”

我跑近去帮着把石头放在了塄坎上,他一下子坐在了毛毛道,呼哧呼哧喘气,而两条腿哗哗地颤抖,按都按不住。我说:“你背啥石头呀?!”

他说:“到沟坝上来,总得捎一块石头呀。你咋也来啦?”

我说:“我不来,你能把石头背上来?”

他说:“那好,现在你就背!”

我把石头背上了那截沟坝上,就把寻找雷击枣木的事忘到脑后去了。人和人交往真是有说不清的地方,中星他爹要给我一辈子不再愁吃愁喝的秘方,我偏偏不爱和他呆在一起,而夏天义总是损我骂我,我却越觉得他亲近。夏天义说:“明日把哑巴也叫上,咱就慢慢搬石头砌坝!”

我说:“家里都愿意啦?”

他唬着眼说:“我都由不得我啦?!”

他噎着我,我嘟嘟囔囔地说:“你一辈子修河堤呢,修河滩地呢,修水库水渠呢,咋就没修烦吗?!”

他说:“你嘟囔个啥的,你吃了几十年的饭了咋每顿还吃哩?!”

他把我说得扑哧笑了,我说:“好,好,那我每天就偷着来!”

他又骂了一句:“把他娘的,咱这是做贼啦!”

我们这定的是秘密协约,夏天义仍然哄着二婶,只是说他到新生那儿搓麻将去了。连续了三天,二婶一早起来做饭吃了,就说:“今日还去搓麻将呀?”

夏天义说:“能赢钱,咋不去?”

二婶说:“你咋老回来说你赢了?”

夏天义说:“那没办法,技术高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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