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 第74节

二婶说:“今日拿一瓶酒去。酒越喝越近,麻将越搓越远,你再是赢,谁还和你搓呀?”

吃过饭,夏天义领着来运走了,二婶又是把每个母鸡的屁股摸了摸,凡是要下蛋的鸡都用筐子反扣了起来,就闩上了院门,拄拐杖到俊奇娘那儿去说话。差不多是前十多天,俊奇来家里,说二婶你没事了到我家跟我娘说说话吧,二婶是去了一趟,俊奇娘很是热惦她,留她吃饭,还送她了一件包头的帕帕。这个地主老婆年轻时二婶是不愿接近的,但人一老,却觉得亲了。两人脱了鞋坐到炕上,二婶说:“你眼睛还好?”

俊奇娘说:“见风落泪,针是穿不上了!”

二婶说:“那比我瞎子强,世上的景儿我都看不见……你去市场上了吗?”

俊奇娘说:“我走不动了么!”

两人就木嚅木嚅着没牙的嘴,像是小儿的屁眼。俊奇娘说:“老姊妹,你说,这尘世上啥最沉么?”

二婶说:“石头!”

俊奇娘说:“不对!”

二婶说:“粮食是宝,粮食沉!”

俊奇娘说:“不对。是腿沉,你拉不动步的时候咋都拉不动!”

四婶就“嗯嗯”点头,说:“瞧你年轻时走路是水上漂呢,现在倒走不动了!”

伸手去捏俊奇娘的腿,一把骨头和松皮。说起了过去的事,已经没成见了,就说土改,说社教,也说“文化大革命”,不论起那些是是非非,倒哀叹着当年的人一茬一茬都死了,留下来的已没了几个。俊奇娘就说:“天义身子还好?”

二婶说:“好啥呀,白天跑哩,夜里睡下就喊脊背疼!”

俊奇娘说:“他那老胃疼还犯不犯?”

二婶说:“不当干部了,反倒慢慢好了!”

俊奇娘说:“他年轻的时候可是一吐一口酸水哩!”

就又想起了过去的事,不再怨恨,倒有些得意,然后不出声,眯起眼睛靠在了炕墙上。二婶说:“你咋不说了?”

俊奇娘说:“我作念起一个人了!”

二婶愣了一下,长长出了口气,说:“你还好,还有个人作念哩,我一天到黑在屋里,啥都想想,啥都想不出来!”

两个人嘿嘿笑起来,二婶突然住了笑,歪着头听,说:“鬼,咱说的啥话呀,别让人听到!院子啥在响?”

俊奇娘趴在窗缝往外看,说:“是猫!”

就又没盐没醋地说闲话。

这一天,二婶地点着拐杖到了俊奇娘的厦屋门外,听见俊奇娘在和人说话,就拿拐杖敲门,俊奇娘一看,忙扶她进去。二婶说:“和谁说话的?”

俊奇娘说:“和俊奇他爹么!”

二婶说:“和俊奇他爹?”

俊奇娘说:“我再不和他爹说了,那死鬼害了我一辈子,再打我我也不说了!”

二婶说:“他还打你?”

俊奇娘说:“我没事了就和他说话哩,可昨儿中午我出门,咣地头就撞在门上,一定是死鬼打了我。你摸摸,头上这个包还没散。我让俊奇一早起来去他爹坟上烧纸了,让他拿了钱走远!他打我哩?!”

两人又说笑了一回,就都不言传了,差不多默默坐了一个小时,二婶说:“太阳下台阶了没?”

俊奇娘说:“下台阶啦!”

二婶说:“才下台阶?天咋这么长的!”

俊奇娘说:“又没要吃饭呀。你说咱活的有啥作用,就等着吃哩,等着死哩么!”

二婶说:“还死不了呢,我得回去做饭呀,他是个饿死鬼,饭不及时就发脾气呀!”

摸着到家,却仍不见夏天义回来,骂了一句:“那麻将有个啥搓头!”

自个去笼里取馍要到锅里馏一馏,可笼里却没有了馍。

笼里的馍是夏天义一早全拿走了。在七里沟里,我们在沟坝上的一片洼道里清理了碎石和杂草,挖开席大一块地,地是石碴子土,就拿䌷头扒沟崖上的土,再把土担着垫上去。夏天义告诉我们,好好干,不要嫌垫出的地就那么席大,积少可以成多,一天垫一点,一个月垫多少,一年又垫多少,十年八年呢,七里沟肯定是一大片庄稼地,你想要啥就有啥!”

我说:“我想要媳妇!”

夏天义说:“行么!”

他指着地,又说:“你在这儿种个东西,也是咱淤地的标志,要是能长成长大了,不愁娶不下个媳妇!”

夏天义肯定是安慰我说的,但我却认真了,种什么呢,没带任何种子,也不能把崖畔的树挖下来再栽种在这里呢?我把木棚顶上的一根木棍抽了下来,插在了地里。哑巴就格格地笑,他在嘲笑一根木棍能栽种活吗?我对木棍说:“你一定要活!记住,你要活了,白……”我原本要说出白雪,但我没敢说出口,哑巴又撇嘴了,手指着我的裤裆,再摆了摆手。他是在羞辱我,我就恼了他。那个下午,我没理哑巴,他在东边搬石头,我就在西边搬石头,他担一担土,我也担一担土。夏天义说:“赌气着好,赌气了能多干活!”

他每一次拿出两个馍分给我一个哑巴一个,吃完了再拿出两个馍还是一人一个,他却不吃。我说:“天义伯,你咋不吃?”

夏天义说:“我看着你们吃!”

我说:“看着我们吃你不馋呀?”

夏天义说:“看着你们吃我心里滋润!”

哑巴就先放了一个屁,但不响,又努了几下,起了一串炮。

晚上回来,夏天义脊背痒得难受,让二婶给他挠,又喊叫浑身疼,二婶觉得奇怪,三盘问两盘问,才知道了夏天义一整天都在了七里沟,就生了气,和夏天义捣开了嘴。夏天义没有发火,倒好说好劝,末了叮咛不要给外人提说,他以后每天都去七里沟,只需早起能给他蒸些馍馍,调一瓦罐酸菜就是了。他说:“不累,我这么大年纪了还不知道照顾自己吗?”

这样又去了几天,二婶终于把事情告诉了庆满,庆满就有些生气,他知道爹能去七里沟,得仗着力气像牛一样的哑巴,就在哑巴晚上回家换裤子时教训哑巴。哑巴个头已比庆满高出半头,一脸的红疹疙瘩。他的裤子破了,露出半个黑屁股,脱了让娘补,庆满的媳妇忙着擀面条,说寻你爹去,庆满就大针脚补,一边补一边埋怨哑巴像土匪,新裤子穿了三个月就烂成这样,是屁股上长了牙了?哑巴只坐在那里吃馍,一个馍两口,全塞在嘴里,腮帮上就鼓了两个包,将柱子一样的腿搭在门槛上,脚臭得熏人。庆满说:“你是不是跟你爷去七里沟了?”

哑巴的舌头撬不过来,来运在旁边说:“汪!”

庆满又说:“你长心了没有,你爷要去七里沟你不阻拦还护着他?”

来运又说:“汪!”

庆满骂道:“你不愿意着你娘的×哩,我是问你了?”

来运冲着庆满汪汪汪了三声,庆满把来运轰出去了。再对哑巴说:“明日不准去七里沟,听见了没?我再看见你去了,我打断你的腿!”

哑巴忽地站起来就走。庆满说:“你往哪儿去,我还管不下你了!”

过来就拉哑巴,哑巴一下子把庆满抱住,庆满的胳膊被抱得死死的不能动,接着被抱得双脚离了地,然后咚地又被摁坐在椅子上。庆满惊得目瞪口呆,看着哑巴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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