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 第72节

瞎瞎说:“你是野的,你不回去了就和那鸟过活去!”

我说:“我认得那鸟哩,那是我爹!”

庆金说:“这疯子胡说八道!”

我说:“我爹说七里沟是好穴位,好穴位都是女人的×形。天义伯,我爹是不是这么说的?”

瞎瞎又踢了我一脚。夏天义看着我,又朝沟里看,他是看到七里沟也真的是沟口窄狭,到沟脑也窄狭,沿着两边沟崖是两条踏出来的毛路,而当年淤地所筑的还未完工的一堵石堤前是一截暗红色的土坎,土坎下一片湿地,长着芦苇。整个沟像一条船,一枚织布的梭,一个女人阴部的模样。夏天义往沟里看的时候,我也往沟里看,我也惊讶我爹说的话咋那样准确呢?夏天义说:“引生,你懂得风水?你爹给你说的?”

我说:“我爹说的!”

夏天义说:“你爹啥时给你说的?”

我说:“刚才不是给你和俊奇他娘说的吗?!”

夏天义说:“谁,还有谁?”

我说:“俊奇他娘么!”

夏天义怔了一下,他还要问我什么,嘴张开了没有出声,就把卷烟叼着,使劲地擦火柴。瞎瞎说:“爹,你和疯子说啥的,他的话能信?”

夏天义默默地吸了几口卷烟,烟雾没有升到棚顶,而是平行着浮在棚中,他走过来摸我的头,说:“引生,要回都回吧,今日下雨,睡这儿要患关节炎的!”

我说:“我就睡在这儿!”

夏天义说:“还是回去睡吧!”

我说:“睡在哪里还不是都睡在夜里?”

新生说:“回,回!辛辛苦苦倒是给你盖了棚子?!”

我们就是那样离开了七里沟。沟口外的312国道上,雨还是一半路是湿的一半路是干的,他们都走在干路上,我让雨淋着。

夏天义要住到七里沟的计划被限制了,清风街的人大多已知道夏天义去住七里沟又被儿子们叫了回来,议论着夏天义在清风街活得不展拓,在家里也不滋润,有些可怜他,也有些幸灾乐祸。夏天智用手巾包了几块生姜去看他的二哥,但他并没有直接进屋去,而是坐在塘边的柳树底下,打开了带着的收音机,放起了秦腔戏。正好唱的是《韩单童》:“我单童秦不道为人之短,这件事处在了无其奈间。徐三哥不得时大街游转,在大街占八卦计算流年。弟见你文字好八卦灵验,命人役搬你在二贤庄前。你言说二贤庄难以立站,修一座三进府只把身安!”

柳条原本是直直地垂着,一时间就摆来摆去,乱得像泼妇甩头发,雨也乱了方向,坐在树下的夏天智满头满脸地淋湿了。二婶坐在鸡窝门口抱着鸡,用一根指头在鸡屁股里试有没有要下的蛋,听见了秦腔,就朝着窗子说:“天智来啦!”

窗子里的炕上直直地坐着夏天义。二婶说:“你出来转转么,天智来了你也还窝在炕上!”

二婶说这话的时候,夏天义已经从堂屋出来,又向塘边走,但有着雨声,二婶竟然没听见,她放下了鸡,拿拐杖笃笃地敲窗棂。

夏天智感觉身后立着了夏天义,却始终没有回头,任收音机里吹打“苦音双锤代板”:

夏天义就也坐在石头上了。夏天智说:“你听出来这是谁唱的?”

夏天义说:“谁唱的?”

夏天智说:“田德年!”

夏天义说:“就是那个癞头田吗?”

夏天智说:“他一死,十几年了再没人能唱得出他的味儿了!”

夏天义说:“……”没说出个声来。一团乱雨突然像盆子泼了过来,两人都没了言语,用手抹脸上的水。夏天智回过了头,看见夏天义眼里满是红丝,下巴上的胡子也没有剃,有十根八根灰的和白的。说:“这雨!”

夏天智又说的是雨,他没有提说七里沟的事,绝口不提,好像他压根儿就不知道这件事。夏天义见夏天智不提,他也不提,说:“天旱得些些了,这一场雨倒下得好!”

夏天智说:“只是膝盖疼!”

夏天义说:“我这儿有护膝。光利那娃还行,一上班给他婆买了个拐杖,给我买了个护膝!”

夏天智说:“你用么!”

夏天义说:“我用不着!”

夏天智说:“我到商店里买一副去,都上了年纪了,你还是戴着好。昨儿晚上,我倒梦着大哥了,七八年没梦过他了,昨儿晚上却梦见了,他说房子漏水哩。大哥给我托梦,是不是他坟上出了事啦?”

夏天义说:“他君亭是干啥的,他做儿子的也不常去护护坟?”

夏天智说:“我还有句话要给二哥说的,你咋和君亭老是不铆?”

夏天义说:“我就是看他不顺眼!”

夏天智说:“咋看不顺眼?他是在任上,你和他不一心,一是影响到他的工作,再者,他没了权威,别人对你也就有了看法!”

夏天义说:“我还不是为了清风街,为了不使他犯大错误!可你瞧他,一天骑个摩托车,张张狂狂,他当干部是半路出家,都经过啥事啦,就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夏天智说:“谁当干部不是半路出家?他哪儿没做好,你给他好好说么!”

夏天义说:“要是旁人,或许我会好好说的,但对他我还用得上客客气气地求他吗?你是不是要说我当了一辈子干部,现在失落啦,心胸窄了要嫉妒他啦,故意和他作对来显示我大公无私啦?我不是,绝对不是。但我说不清为啥就见不得他!”

夏天智说:“这话能理解,人有好多事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或许这就是书上说的,人和人交往也是有气味的,你们气味不投!”

夏天义说:“我是不是有些过分啦?”

夏天智说:“你是他叔,你就是打他,他又能怎么样?是这样吧,我把君亭叫来,咱一块说说话?”

夏天义说:“你不要叫他,他来了我就生气哩。咱到大哥坟上看看去!”

两人到了夏天义家,夏天智把生姜给了二婶,让整了姜汤喝了,头上都冒了汗,没再说话,拿锨去了夏天仁的坟上。坟上侧果然老鼠打了一个洞,流水钻了洞里。夏天义和夏天智忙活了半天,将老鼠洞填了,又把坟上面的流水改了道。回来路过了君亭家院门外,夏天智喊:“君亭!君亭!”

夏天义却没有停,快快地回家去了。

那天君亭并没有在家,麻巧在门道剁猪草,听见叫声出来见是夏天智,问有啥事,夏天智也就没再说什么。第二天晴了雨,夏天智在农贸市场上购买南山人卖的木马勺,碰着了君亭,说:“你到你爹坟上去过没有?”

君亭说:“好久没去了,我听文成说坟上那棵干枝柏让谁家孩子砍了,寻思着今冬了再多栽几棵!”

夏天智说:“你爹坟上老鼠打了洞,你不去填填,下雨让水往里边灌呀?”

君亭说:“是不是?我今黑了去!”

夏天智说:“等你去坟都塌了,昨儿你二叔都去填了!”

君亭说:“二叔到我爹坟上啦?”

夏天智说:“你不顾及我们兄弟四个了,我们还不自己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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