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一鸣把自己抽离直面老李的沉郁氛围,再次在脑海里捋了一遍最后一天的战斗过程。
他不敢保证如果自己是轻伤员中的一个,能不能做出跟赵实他们一样的举动。
但他确实能够理解,赵实他们一定会跟在王李二人身后,毫不犹豫地冲出地洞。
哪怕明知道这次上去,必将一去不返。
作为一名导演,陈一鸣当然知道古怪的原因是什么。
按照拍电影的行话来说,就是“情绪到了戏就来了”。
演员、场景和剧情三者达成了某种化学反应,营造出了一个逻辑自洽的世界,让观众不由自主地陷入其中。
那么问题来了,李老是怎么把他拉进那种情绪里的?
他又该怎么做,才能让观众也体验到他体验过的同一种感受?
陈一鸣越想越不自信,一度陷入某种自我怀疑,他真的能够当好这个“二传手”吗?
……
之后的几天,陈一鸣不是在飞机上,就是在赶飞机的路上。
虽然他把整个项目拆解开来分派下去,但还是有太多事项需要他来做决定,忙碌中他根本没机会沉下心来好好思考。
他第二天没回魔都,而是继续走访其他经历过半岛战争的老兵。
飞了整整一周大半个中国,陈一鸣觉得素材收集得差不多了,这才前往帝都,拜访八一厂。
他这次是专程面见桑平老师,当面沟通摄影组的人员安排和具体分工。
以及更主要的,探讨《1951》的镜头语言。
《魔都假日》的镜头语言十分平实,老古和莉莉怎么玩儿,祥瑞就指挥镜头怎么拍。
少数几个涉及到运镜的长镜头,也都是平铺直叙,不存在什么主题和深意。
以数字摄影机呈现出自然主义的风格,算是摄影方面的唯一突破。
不过达成光影平衡的主角,是艺术指导林萧和灯爷王礼荥,跟陈一鸣、祥瑞以及纪录片频道的几个小哥毫无关系。
《1951》就要复杂得多。
根据电影总的基调,陈一鸣决定镜头要全程体现一个“冷”字。
色调要冷峻,运镜要冷冽,交互要冷淡。
前两点桑平一听就懂。
老爷子掌镜几十年,配合过的导演多过陈一鸣见过的演员。
色调冷峻听起来逼格满满,但实际上说穿了并不复杂。
多用蓝、绿、紫,少用黄、橙、红,画面自然就“冷”下来了。
如果想更进一步占个“峻”字,紫色也要少用。
除了滤镜的选择,还需要用上一些把人物和背景拍得“辽远”、“空旷”的小技巧。
这就要涉及到具体的场景设计了,搭景的时候桑平也得到场,每一场戏每个镜头如何取景如何运动,都必须提前设计好。
劳动六七十岁的桑老爷子钻山沟,陈一鸣很是过意不去,桑老爷子倒是不以为意,还说他有些年没下部队了,正好趁着身体还跑得动多跑一跑。
至于运镜冷冽,还是一个近些年才开始流行起来的词。
以前的电影,讲究镜头运动要符合人眼视物的规律,要契合现实生活的逻辑。
大家都这么拍,时间长了自然就会有“先驱者”来挑战这条规则。
比如挑战演员在场景内的相对关系,就有了“越轴”的拍法。
这就是一种镜头语言,用相对关系的错乱来暗示角色之间的貌合神离。
再比如挑战镜头运动的速度,摇镜不再平缓,而是突起突停。
这同样是一种镜头语言,故意打破之前的节奏,带动观众一起焦虑起来。
《1951》是一部跟拍式的长镜头电影,既然是电影,就不能仅限于跟随记录,那样拍就真成纪录片或者第三人称游戏了。
正因为是跟拍长镜头,运镜更要有精心设计,要有动态变化,免得观众看久了又晕又闷。
冷冽,就是运镜原则的一种总领式的表述,包括一整套控制镜头运动的方法。
像人物对话时推镜越肩,通过隔离给观众带去距离感。
还有人物转身时摇镜抽帧,以急促的变化带动观众陷入紧张的情绪。
如今已经是2010年,运镜的技巧被高度提炼、总结并普及,因此陈一鸣只需要说出冷冽二字,桑平就能立即把握住陈一鸣的思路。
而陈一鸣说的第三个冷,交互冷淡,桑平却有些不同意见。
这里的交互,不是指镜头里演员对台词,而是镜头与演员的相互关系。
举个常见的例子,警匪片里的审讯戏。
镜头与演员间隔半米,正对着演员的眼睛,这是一种交互。
镜头与演员间隔两米,斜向下对着演员的额头,是第二种交互。
镜头与演员间隔五米,侧对着演员的脸,是第三种交互。
仅就审讯这个场景而言,第一种交互是注视,第二种交互是怀疑,第三种交互是记录。
还有更经典的,比如汉尼拔教授的出场,镜头不动演员一步步走近,侵略感和压迫感扑面而来。
这是第一种交互的反用,被观察者注视观察者。
陈一鸣希望电影里跟随传令二人组的镜头,遵循第二或第三种交互,始终保持冷静、克制。
桑平则认为,《1951》是一部主旋律影片,要体现官方的态度。
色调可以冷,运镜可以冷,毕竟这两个更多属于技术层面,但交互不仅不该冷,反而要热,要有温度。
怎么可以用审视陌生人的角度来拍摄我军战士呢?
这是一部跟拍片,镜头不仅是与第一主角和第二主角交互,还在记录着两个主角与其他演员交互,冷淡的态度怎么体现战友情?
陈一鸣坚持己见,一定要冷淡,某种程度上甚至要冷漠。
因为交互不仅是镜头与演员的交互,以及镜头记录的主角与配角的交互,镜头更引导着观众,让观众与演员进行交互。
陈一鸣不希望运用任何摄影技巧去影响观众,去刻意引导他们对《1951》里面的我军战士产生观感,无论这种观感是好是坏。
俗话说一眼定情,人的第一印象是很难扭转的,电影因为时间短暂,就更是如此。
作为主创,必须要正视一个事实,那就是当代观众距离那个战场已经十分遥远,共情的基础太过薄弱。
更不要说对于海外的观众和评委来说,与我军战士不仅没有共情基础,还会因为外媒长期歪曲的宣传带有先天的恶感。
所以,陌生人是一个华外皆宜的起点,越是希望引导观众沉浸,主创就越是要保持克制。
第70章 自投罗网 自求多福
桑老爷子在八一厂待了大半辈子,参与过多部影响力深远的主旋律大制作,他对拍电影的坚持,当然不是陈一鸣三言两语就可以说服的。
辩论到最后,他甚至有些被激怒,反问陈一鸣的话掷地有声,“怎么可以因为迎合海外观众,就放弃一个华国电影人的基本立场?
陈导的这种想法,与那些刻意贩卖苦难的河殇导演,又有多大的区别?”
两人的分手,多少有些不欢而散的味道。
虽然桑平最后还是表态,既然他领受了任务,就一定会尽心尽力,协助陈一鸣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但对于电影的镜头语言,他保留意见。
陈一鸣当然希望导演与摄影指导理念相通精诚合作,可惜桑老爷子不是侯永或石磊,陈一鸣的嘴炮不太管用。
他暂时也只能接受两人“相敬如宾”的局面,片子制作周期很紧,火烧眉毛且顾眼前吧。
隔天,他又去见了八一厂的资深烟火师罗宝河。
二十年前拍《解放》时,罗宝河就是三个助理烟火师之一。
《解放》中的战场全镜头可谓华国战争片的天花板,很多抗日神剧都是直接剪进去用,不光是为了省钱,而是花钱也拍不出那个效果。
不仅在于航拍长镜头场景调度困难,其中的烟火爆炸场面,也是一大难点。
烟火师要控制几十上百个炸点按照拍摄的要求点火引爆,还要兼顾不同规格炮弹的模拟效果。
听上去就不容易,做到位就更难。
与《解放》相比,《1951》里的爆炸戏绝对是小场面,罗师傅出马手拿把攥。
八一厂的副厂长谢千里亲自出面接待了陈一鸣,领着他一一看过八一厂的道具仓库。
然后他又被灌翻了。
当初魔都那场酒,陈一鸣只敬了谢厂长一杯,打完通关立马不省人事。
这回陈一鸣自投罗网,谢千里做东喝了个爽,光是两人单独就三三进九整了9盅白的。
结果倒是毫无变化,陈一鸣依旧不省人事,依旧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宾馆的,头脑清醒过来依旧是隔天再隔天。
所以陈一鸣接下来去总政文艺中心的拜访,选择上午去下午溜,只混了顿食堂中饭,坚决推辞了孙副主任的晚宴安排。
现在时间对他来说格外宝贵,实在不能再浪费在睡觉上了。
……
随后,陈一鸣马不停蹄地赶往黔省。
对照着老贾写的“换乘指南”,陈一鸣飞机、火车、汽车、三蹦子、牛车坐了个遍,最后一段十几里山路全靠11路,足足花了一天半时间,才终于抵达刘东君体验生活的山中小村。
刘东君1月5号就到这里了,当时是老贾送他来的。
他被安排住在村西头的一户人家,家里只有老两口,儿子女儿带着孩子在外头打工,只有春节才会回来。
隔壁就是村长家,陈一鸣没告诉刘东君,村长就是暗中照顾他的人,郜叔的战友。
村子是郜叔帮忙找的,图的就是有知根知底又在当地有分量的人,让刘东君除了吃苦受累不会有其他的危险。
陈一鸣是10号到的,距离两人年前分手其实没几天时间,结果甫一见面吓了陈一鸣一大跳,小刘同学那憔悴劲儿,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
当时刘东君就在院子菜园,猫腰撅腚背对着院门窝在一畦豆角架下面。
陈一鸣喊了他一声,刘东君闻声扭头,露出一张颧骨突出的脸,本来就显长的下巴,这下子更长了。
好家伙,他到这里不过5天,不能瘦得这么快吧?
陈一鸣表示非常欣慰,小刘这生活体验得就很到位,还没考上魔都戏剧学院,就已经是个敬业的演员了。
刘东君慢腾腾地从豆角架下面拱出来,又慢腾腾地挪到陈一鸣跟前。
陈一鸣从上到下地打量了一番,发现他确实瘦了不少,小肚子已经完全消失,肩膀也没了以往的圆润。
他关心地问道,“怎么样,是吃不饱,还是吃不惯?”
小刘同学说话习惯也改了,比起之前要足足慢上一拍。
“能吃饱,大爷大妈对我挺好的,这些天没饿着我,还变着花样给我做菜。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打到这里就没胃口,中午大妈还放了不少辣椒帮我开胃,结果光是闻闻味儿都犯恶心。”